《阳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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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谋春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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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无腒头以敬,谨奉鲁子之命一见。”虽只寥寥一句,却是大有讲究。依据古老的周礼:士初相见,主人当衣冠齐楚迎之,来者则当以雉(野鸡)为礼物;冬日用带长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风干的雉);拜见之时依据时令,来者面北对主人将雉或腒横捧于双手,雉头或腒头朝左(左手为东为阳),礼辞便是“某也愿见,无由达,某子以命命见。”范雎堪称饱学,此刻见吕不韦带冠迎出,便以此等拜会古礼做答,心思只看吕不韦如何应对。
  吕不韦却是谦和地笑着迎了上来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韦何能应对得当?寻常只知衣冠礼敬这句老话,便拎了顶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却是平添拘谨,先生见笑了。”说罢便顺手解开冠带拿下竹冠,“还是随意好,与先生一般的散发布衣。”
  鲁仲连却笑了起来:“虽说张兄心思把得细,终究却是不韦迂腐了一回,好!”
  “说人迂腐,还有个‘好’字?”小越女笑着瞪了鲁仲连一眼。
  “当真好也。”鲁仲连一脸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韦一个疏漏,今日让张兄了却了我这心愿,能不好么?”
  四人一阵大笑,便相继进了茅屋正厅,略一打量鲁仲连便笑了起来:“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却只盯着北面墙下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端详。吕不韦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请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连忙便推着鲁仲连坐进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东手侧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侧席。吕不韦是主人,便与鲁仲连相对,坐了南席。
  一时坐定,吕不韦便笑着举起了面前铜爵:“仲连兄与越姊偕先生南来,不韦为三位洗尘,今日便是快意之时,来,先干此一爵!”说罢双手抱爵环敬一周,便一饮而尽。鲁仲连与范雎自是二话不说,举起铜爵便汩汩饮干。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只碧绿的玉碗一气饮了,见范雎惊讶地看着自己,便是一笑:“不韦晓得我不沾酒,这是崂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这泉水纵然运得过来,存得几日岂不馊了?”吕不韦笑道:“我有三层冰柜车,两层坚冰,一层泉水,兼程运到后冰窖存储,半年之内保得原味丝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叹:“足下如此做派,虽王侯宫室犹有不及也!”说话间脸上便有一片阴影掠过。吕不韦眼睛骤然一亮笑道:“不韦布衣,焉敢虚势?原是今年有几位老友来会,却都是林泉山人饮不得酒,方有此举,先生见笑了。”鲁仲连顿时兴致勃勃:“说说,都有谁个要来?”吕不韦道:“一个唐举已经走了,一个士仓还没来,一个越姊正在当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发议论的鲁仲连摆摆手,惊讶地看着吕不韦,“足下识得唐举、士仓?”
  “唐举兄与我是书交,士仓兄与我是另交。”
  “何谓书交?何谓另交?”
  “以书成友,谓之书交。以另类隐事成友,谓之另交。”
  “敢问足下与唐举以何书成友?”
  “我得《计然书》评点本,请唐举兄品评,唐举兄时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举要《计然书》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问之非友道也。”
  “足下与士仓却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隐,不韦不便相告,先生见谅。”吕不韦不卑不亢满面微笑,语气却是显然不打算再说下去的的模样。
  此间分际颇是微妙:以宾主通行礼节,范雎本不当对崂山泉水事语带讥讽;然则战国之世的名士风范恰恰便是坦诚犀利,况范雎之讥讽毕竟是基于节用本色而发,吕不韦便浑然不觉,诚心说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问交友之情由,则必是与所说之人相熟,依寻常礼节,吕不韦便当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间皆大欢喜;然则,这看似一团和气的吕不韦却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绝了范雎最后一问,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若要再追问一句甚或反唇相讥,显然便是当下尴尬。
  正在吕不韦话音落点之时,鲁仲连一举大爵高声道:“来!痛饮一爵再说!等士仓这老兄来了,我便让他自己说给张兄。”
  “天意也!”范雎却是一声感喟,站起来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义,范雎岂能举荐蔡泽而辞官隐身?今日知情,容当一谢。”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不韦,赫赫应侯现身,你当如何?”
  吕不韦却丝毫不见惊讶,只悠然一笑站起身来也是深深一躬:“世间典藏珍奇,归宿原有定数。应侯既得,便是天意,与不韦却是不相关了,何敢当得一谢?”
  范雎猛然拉住了吕不韦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与仲连越妹一般,莫再先生应侯的客套了,如何?”
  “承蒙范兄不弃,不韦敢不从命!”
  “啊呀呀!”鲁仲连大笑着走过来将大手搭在两人手上,“执手如刎颈,顷刻交生死。
  好!”话方落点,小越女便捧着一个大铜盘轻盈飘到了面前:“来,人各一爵!”三人执手大笑,各取一爵当地一撞说声干,便一齐汩汩饮尽了。此时席间因范雎而起的些许生分一扫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饮饕餮。堪堪半个时辰,吕不韦抬头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试试了,你都吃得也。”鲁仲连便道:“她是三日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却见小越女案上铜鼎中却是一只热气腾腾的整形蒸鸡,鼎脚下的细木炭冒着红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鲜红的炖枣,便呵呵笑道:“不韦呵,不饮酒有备,不食肉却无备,该罚也。”吕不韦已经饮得满脸涨红,便拭着额头汗水笑道:“越姊,此物乃岭南伺潮鸡,你但尝得一口,或许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详着铜鼎笑道:“生平毋得吃肉,蒸鸡能吃么?”犹豫片刻,小越女终是伸出了细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夹得下来。”吕不韦兴奋地提示了一句。
  “她从来不会用筷,只会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鲁仲连笑得开心极了。
  小越女飞快地瞟了鲁仲连一眼,脸上飞过一片红晕,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丝鸡肉,闭着眼轻轻放到了嘴里,轻轻地嚼着。三个男子都屏住了气息看着小越女,一时间竟是人人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眼见小越女脸上渗出了一片细汗,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呵,还真好吃也!”随着话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约而同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接着便是一阵轰然大笑。小越女绯红着脸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两手撕下一大块鸡肉,旁若无人地大吃了起来。
  吕不韦对鲁仲连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连兄一大幸事也!”
  “不韦……”鲁仲连眼中闪烁着泪光,竟是一口气饮干了一爵。
  范雎却大惑不解:“不韦呵,这鸡肉有何特异,竟能使辟谷者破戒?”
  吕不韦兴奋笑道:“此鸡产于南楚苍梧大山,俗称长鸣鸡,叫声清亮贯耳,一声之鸣能穿海潮呼啸之威。然则,此鸡不鸣于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涨潮之际随着潮声长鸣,岭南楚人便呼其为伺潮鸡。”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鸡?”
  “伺潮鸡以铜鼎蒸之,其肉若鱼之鲜,若笋之清,为食素者尝肉之佳品。不韦尝闻,中原一隐士深入岭南,尝此鸡而戒辟谷,便为越姊一试了。”
  “此等神异之物,定然极难觅得。”
  “得此鸡有三难也。”吕不韦轻轻叩着案头,“其一,山高水险,千里迢迢,等闲人到不得苍梧山海间。其二,捕捉难。此鸡半家半野,涨潮时便飞到海岸长鸣竟夜,潮将退去之时,鸣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时捕捉,鸡肉才与常鸡迥然有异。其三,饲养难。伺潮鸡离海不能超过十日,否则声哑而亡。”
  “如此说来,此鸡刚刚运回?”一直看着小越女的鲁仲连蓦然插来一句。
  “不韦得仲连兄行止,便掐着时日从岭南运回,今日是伺潮鸡离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这般用心,不韦难得也!”
  吕不韦神色郑重道:“仲连兄者,天下士也。担待大义,粪土爵禄,勇于赴难,羞于苟且。士林如鲁仲连之风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韦一介商贾而与天下士交臂,能尽绵薄之心,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个鬼脸笑道:“不韦莫说了,仲连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没有两万金,逃跑做甚?”
  “我只备了千金之数,是否太少了?”吕不韦亦庄亦谐一句,却见鲁仲连陡的睁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便迎着鲁仲连目光坦诚地笑了,“仲连兄,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也。便是圣贤,也须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忧天下。兄与越姊平生无积财,今去东海隐居,何能不需钱财?兄若果真变做赤脚操劳之渔人猎人,鲁仲连价值何在也!”一声喟叹,吕不韦轻轻叩着大案,“千金之数,大体建得一座庄院,打造得一条好船,养得两匹良马,维持得十年衣食无忧。但能如此,仲连兄方可读书修身,亦可闻警而出。否则便是闭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时举座默然。小越女是听凭夫君决断。范雎倒是觉得吕不韦说得实在,然想到鲁仲连辄遇爵禄金钱从不听人,一言不合便扬长而去,便也只好听其自然。不想鲁仲连思忖一阵却慨然拍案:“不韦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 范兄说说,何谓三奇?”小越女笑得灿烂,手中也已经举起了那只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肃然地指点道:“食气者竟食肉,一奇。鲁仲连粪土爵禄,今日却受千金,二奇。商人挥金不图利,却图义,三奇也!如此三则,可算得战国奇闻?”
  “还当再加一奇。”鲁仲连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眦必报,今日却浑不计较。”
  “彩!”吕不韦与小越女一声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饮了一爵。吕不韦最是快意,竟一连饮了三大爵。范睢嚷嚷着不行,也跟着饮了三大爵。鲁仲连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跟着大饮三爵。一时席间谈笑风生海阔天空,竟是不知不觉地暮色降临了。吕不韦吩咐掌灯,茅屋大厅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饮海量,为秦相十余年却是处处谨慎几乎戒酒,今日万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鲁仲连,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个一个由头的连连举爵,直饮得不亦乐乎!偏是吕不韦特异,虽很少提起举爵由头,却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饮得多时,六只五斤装的空酒桶已经赫然在厅,吕不韦依旧是爵爵奉陪,依旧是满面春风,与鲁仲连范雎的酒后狂放判若两人。
  “噫!奇也!”范雎举着酒爵摇了过来,“不韦呵,你爵爵同饮,当真未醉?”
  “范兄之见,不韦醉了?”
  “好!老夫便来试得一试。仲连,你也过来。”范雎举着大爵摇到北面墙下一指,“不韦,这柱白石,刻得甚字?”
  “坚白石。”
  “对公孙龙子的‘离坚白’不以为然么?”
  “玄辨之学,不韦不通。坚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实在,却是掷地有声。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摇晃着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脸肃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话也!不韦呵,不觉太难么?”
  吕不韦依旧是柔和实在:“世事不难,我辈何用?”
  “好!坚白石壮我心志,浮一大白!”鲁仲连一句赞叹,便径自饮干了一爵。范睢欲言又止,内心却是被眼前这个看来不显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间迸发的豪气深深触动了,不禁便是一声感喟:“呜呼!其势荡荡,何堪一商?不韦当大出天下也!”吕不韦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地嘟哝着多了多了,便软软地扑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盘桓得几日,鲁仲连便要去了。吕不韦要他消夏完毕再走,鲁仲连却说还要南下郢都与春申君辞别,赶到吴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马行空之士,吕不韦便也不再阻拦,一应物事备好,便送鲁仲连小越女上了颖水官道。范雎本欲与鲁仲连夫妇南下,却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飞鸽传书,只要他务必等候旬日,却没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阵,只好放弃了南下遨游,与吕不韦一起做了饯行东道。
  这一日清晨,颖水两岸绿野无垠,城南十里杨柳清风,一通饯行酒在郊亭饮得感慨唏嘘不胜依依。范雎最是心绪翻滚,与鲁仲连不停举爵痛饮,眼见红日高升人当上路,便是一声长叹:“仲连一去,天下纵横家不复见矣!”说罢竟是放声痛哭。鲁仲连却是哈哈大笑:“时也势也,后浪勃勃连天,前浪消弭沙滩,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须伤感也!”吕不韦慨然道:“范兄伤感也是该当。纵横原是连体而生,山东无合纵抗秦,关西便无远交近攻。仲连兄一去,合纵大潮消退,范兄纵是复出,也是落寞无对,不亦悲乎!”范雎哽咽着只是连连点头:“仲连将去,我心空空也!”鲁仲连不禁便是一声叹息:“范叔呵,六国已成朽木之势,秦国也是垂垂衰落,无数十年之功,天下风云难起也。我辈纵然复出,徒叹奈何!”
  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头看看时辰,便向吕不韦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吕不韦跟出来笑道:“越姊莫急,索性暮色时分上路了。” 小越女低声笑道:“他二人说话,我只要送你一样物事。”吕不韦呵呵笑着一拱手:“越姊有赠,不韦大幸也。”
  小越女便走到大树下红马旁,从马背皮囊中抽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了过来。吕不韦连忙整整头上竹冠,双手接过打开布包,却是一册陈旧发黄的羊皮书,一瞄书皮大字,竟是《范子计然术》,不禁惊讶道:“越姊,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迹么?”小越女笑着点点头:“不错也。范蠡所作,西施手抄。”
  “西施抄本?”吕不韦翻开书页,便见字迹娟秀劲健,与士子书写的宏大结构迥然不同,便肃然一拱手,“越姊与仲连兄归隐林泉,正当切磋学问以传后世。不韦一介商旅,得此奇异珍本,明是暴殄天物,何敢受之?”
  “晓得无?”小越女便是一笑,“世间计然书多有抄本,然却脱漏错讹太多,你送给唐举的那本也是一样,惟此真本一字不差,堪当治世之学也。”见吕不韦似乎还要推脱,小越女认真摆了摆手,“我是越国若耶溪边女,也就是出了西施而被越人称为浣纱溪的地方。《范子计然术》,是我十三岁那年在若耶溪边的山谷中拣到的。后来我成了南墨子弟,便将此书交给了老师。五年前老师辞世,临终前又将此书赠还于我。老师郑重嘱托:计然书天下奇学,非商政兼通之士不能得其真谛,我辈难通此学,若天下果无此等人物,便是天绝计然也……不韦,此书不当你么?”
  “越姊,不韦只是商人,不通政事,亦不会入仕。”
  小越女笑道:“毋晓得你竟如此迂阔!我要归山,书便给你,你若不任,便不能选一个合适人物了?如何与仲连一般,受人赠与便退避三舍!”
  吕不韦顿时轻松地大笑起来:“既是如此,我便受了。”
  此时亭下也是一阵笑声,鲁仲连与范雎又开始了海阔天空。小越女道:“要不起程,你等便没完没了。”便遥遥招手一喊,“范兄,放仲连上路也!”吕不韦连忙大步来到亭下:“仲连兄稍待,我还有一宗俗物送你。”说罢一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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