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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吕不韦接到西门老总事急报说从岭南运回的皮甲在洞庭湖北岸被山盗劫走大半,郁闷心头漫步后园,蓦然却见林下一人赤身跪伏路口背负带刺荆条背上鲜血淙淙,分明正是鱼鹰游侠!大惊之下,吕不韦抢步上前解开荆条扶他起身,自己却一时喘息着说不出话来。游侠深深一躬,低沉地迸出几句话来:“公为大义商旅,我为风尘武士,与公生死一体共图大事,自今日始!”
没有说一句话,两人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鲜红的血沾满了白麻布袍,滚烫的泪滴满了赤裸的身子……那一夜,两人痛饮了三大桶烈性赵酒,快语如风连绵不断,直到红日高挂竟是谁也没醉。
游侠说他的本名叫荆云,是当年秦国商鞅的卫士荆南的玄孙。商君死难,荆南安置了商君的诸般后事便逃离秦国,先入墨家,老墨子死后墨家分崩离析,荆南晚年便隐名居在了齐国海滨。三世以来,荆氏一族已达到三百余口,武风不衰,代有侠士。荆云出生,三岁便开始修习武术根基,十五岁便已经是一流剑士,二十一岁加冠,荆云的剑术节操已经在齐东地带有口皆碑了。时逢齐湣王苛政害民赋税繁多,荆云不堪乡里百姓叫苦,便带领四乡民众交农罢耕。谁知齐湣王闻报非但没有免赋(劳役)减税(实物),反倒派来军兵缉拿首犯剿灭乱民!愤怒之下,荆云带领荆氏一族与罢耕农人三千余人连夜入海逃上了一座无名孤岛,所有举事乡民无一伤亡。荆云因此得鱼鹰游侠之名。三年后,荆云登陆采买渔船渔具,不意在即墨被官府抓获,定为不赦之终身苦役,当即鲸刑刺面押到齐南刑徒营单窟关押,两年后便成了无数绵绵蠕动在原野上的苦役犯之一。燕军大举灭齐,守狱齐军惶惶大乱,荆云极为警觉,立即策动刑徒们在一个深夜大举暴动!便在杀散惶惶官兵,就要结队逃往就近莒城寻找貂勃做抗燕义军时,燕军秦开部十万轻骑风驰电掣般卷来,将三万刑徒封堵在山口之内!守狱燕将查出了荆云是起事首领,便许他以燕国刑徒营总领之官并减所有刑徒罪名,条件是他说服刑徒们安心迁燕做官府终身劳役。荆云怒斥燕将,断然拒绝。燕将大怒,将荆云捆在木桩上用皮鞭抽得半死,又关进了冰冷脏污的石窟。燕将不信世间竟有如此硬骨头,每日十鞭,非要打服荆云不可。虽日每血流如注,荆云却是一声不出,回到石窟便极为机密地做着联络刑徒们暴动越狱的谋划。若非那个传送消息的齐人老狱吏因说梦话泄风,酷刑之下供出了荆云,刑徒营的风暴在吕不韦到来之前便爆发了……
吕不韦百感交集唏嘘不已,慨然提出要与荆云拜“刎颈”之交。荆云默然良久,却摇了摇头。吕不韦难堪不解。荆云却说:“大义不在俗交。公图大事,不当死便不能死,何须为全一人之义轻了性命?生若我等武士,便是个战阵生涯,头颅悬于腰间说丢便丢。与公刎颈,便是全小义而废大义,实则不义也!”吕不韦无话可说,便请荆云出任商社总执事。荆云又摇了摇头说:“公所缺者非商道之才,实武士之才。譬若田单昔年经商,有两百敢死马队,非但保得商路无恙,且能撑持鲁仲连呼风唤雨纵横天下。荆云自认武才不差,定然为公谋得百人死士以济缓急。然却有四请,公须切实做到。”吕不韦肃然点头。荆云便说出了四个条件:一不参与商社任何事务,二不出席任何公开酬酢,三不对任何人泄露马队武士的姓名身世,四不接受除吕不韦之外的任何人差遣。
吕不韦记得,他郑重地接受了荆云的全部四请。
一个月后,荆云容貌大变,一个俊秀英挺的青年永远地消失了,站在吕不韦面前的竟是一个连鬓虬髯面若涂炭分不清年龄的精悍汉子!吕不韦热泪盈眶哽咽难言,虬髯汉子却一拱手便去了。半年之后,吕不韦有了一支三十人的马队,两年之后,马队逐渐增加到一百一十六人,从此便是有减无增。荆云说,快速马队不若战阵大军,贵在精悍,百人足矣!所有这些骑士,都是荆云秘密物色的特殊死士,不是为民获罪而成刑徒,便是仇杀逃匿而成流民。荆云物色一个,吕不韦便周旋解救一个,数年之间整整支出三万金之巨!
从此,吕氏商社的车队经最初两年的十多次实力闯盗关之后,便从来没有出过大事。荆云不是一个草莽侠士,而是一个机谋深沉果敢明断的首领,他不断通过各种途径与各色盗群结交,十多年下来,山东六国竟是畅通无阻。吕不韦深为感慨,几次对荆云叹息:“兄弟大将之才也!生逢战国之世正当其时,不若出世为将,不韦当全力襄助。”素来不苟言笑的荆云却是哈哈大笑:“倘若吕公一日为相,荆云便为将!”一句话说得吕不韦也是哈哈大笑。
三年前商事收手,吕不韦便要安置武士遣散马队,荆云却总是摇头,这件事便搁了下来。直到吕不韦咸阳归来,才说动荆云,开始动手诸般安置。荆云不闻不问,依旧恪守约定信条,恒常如一地住在峡谷丛林,整日带着马队驰骋演练。今次前来,吕不韦似觉马队武士们有些变化,面具马甲整齐,直与秦国的铁甲锐士一般。本想问来,终因素来不干荆云马队铺排,也便没有说出,只是在心头压着一个心思:骑士们要走在我后,却该如何疏通赵国关隘放行?
“先生,老总事!”越剑无扬着马鞭遥遥一指。
斜阳之下,一辆青铜轺车如飞而来,前厢驭手挽缰挺立雪白的须发散乱飘舞,一看便是西门老总事驾着吕不韦的高车来了。这辆轺车在吕不韦图谋入政长住邯郸后极少使用,一则是这辆车全部青铜打造华贵讲究三马系驾,行止太过惹眼;二则是轺车只有伞盖而无缁车垂帘,乘者或坐或站都被路人看得清楚,如此便多了许多路途应酬。今日西门老总事亲自驾着青铜轺车迎出仓谷溪,必有意外之事!
“西门老爹,何等事体?”勒马之间吕不韦便高声撂出一句。
“咸阳密使到了!”老总事也是刹车之间高声一句,又抖着马缰将车兜过喘息着笑道,“来人做派甚大,我便驾出轺车迎你回去,免得他人笑我商社寒酸。”
“咸阳?密使?”吕不韦大是惊讶,“奉何人之命?有书信么?”
“大势派也!”西门老总事乍舌一笑,“甚都不说,只说要见吕公。”
吕不韦下马登车笑道:“老爹也是,管他甚做派,我是我便了。走!”
五、一波三折 先机行险
夕阳时分,幽静的河谷山道罕见地热闹起来。
一队黑衣武士与一队红衣侍女清一色的黑马长剑,簇拥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辚辚隆隆地开进了仓谷溪庄园。远远看去,竟仿佛一团乌云托着雨后的太阳在山谷漫游。马队轺车之后,远远跟着一队嘎吱嘎吱大响的牛车,每车都苫盖着一张棕色的防雨牛皮,将高高隆起的车厢裹扎得极为严实,直是一座座小山在河谷蠕动。拐过一个弯道,便见河谷深处的山头上一座竹楼抖动着红色幌旗遥遥在望。青铜轺车中一声令下,前行骑士便一马飞出摇着一面黑色小旗直奔庄园,报号之声回荡山谷:“远方客来拜会吕公——!”
“敢问何方贵客?”正在忙碌的西门老总事闻报出来,实在有些不明就里。
“咸阳客到,作速禀报吕公。”骑士勒缰圈马竟丝毫没有下马的样子。
老总事呵呵笑道:“大宾自远方来,也得有个名号,否则何以禀报?”
“多事!”骑士用马鞭一指,“你只说咸阳密使到。余事莫问!”
“贵客稍待。”老总事一拱手便匆匆回了庄园,吩咐仆役停止善后忙碌立即收拾厅堂庭院,又到山腰书房对夫人陈渲禀明请她暗中指点诸般应酬,便备好青铜轺车出了庄园;到得大门,见马队轺车已经到了庄园外车马场后队牛车尚在络绎涌来,便连忙下车走过去对着青铜轺车一躬:“老朽乃吕公家老。我家主东访客未归,请大宾进得庄园稍候,老朽便去迎接主东。”
“不晓得吕不韦忙了!”轺车上一个楚音极重的黄衣中年人矜持地叩着伞盖铜柱四面打量,“以堪舆之学,此地有龙虎之象了!晓得无?”轺车左右两名颇显斯文的骑士连连点头呼应。中年人又转身盯住了西门老总事问:“吕不韦通晓阴阳之学了?”见西门老总事笑笑不置可否,又蓦然惊乍:“咿呀!那辆轺车上等货色!家老用车了?”西门老总事谦恭拱手:“禀报大人:此车为我家主东之高车,寻常不用。敢请大人随吴执事入庄歇息等候,老朽迎接主东片刻便回。”“好说了!我便等等吕不韦无妨。”黄衣中年人矜持地笑呵呵下车,在武士们簇拥下进庄去了。
一路听老总事说了诸般细节,吕不韦心中的疑云便越来越重。咸阳与他有涉者,惟蔡泽与华月夫人。蔡泽已有极为隐秘的籀文密书,再派密使显然便是蛇足了。华月夫人精明能事操持密事尤为练达,纵是不知吕不韦与蔡泽之间的秘密而要给吕不韦预闻消息,又岂能派如此一号神道兮兮的人物来做密使?果真如此,又有谁能直派密使招摇入赵呢?太子嬴柱么?事关重大又是利害贴身,似有可能!然则,太子嬴柱秉性粘连少断惟王命是从,似乎又不是独行其事的人物。如此能是何人?老秦王么?吕不韦心中猛然一动,竟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以密使之势派,似乎只能是王命。老秦王晚年多有出人意料的密行,似乎也不能排除其匪夷所思之举——派一个善于作伪示形的密事能臣前来,再以商事遮掩实则给吕不韦部署嬴异人回秦之法!果真如此,必有后手。可是,秦赵断绝邦交多年,能有何等后手呢?使节无用,大军施压也无用,甚至是令山东六国闻之变色的黑冰台对睡觉都睁着眼睛赵国也无计可施,老秦王又能有甚个后手?若无后手,派如此一个密使前来岂非画蛇添足?直到轺车进了火焰般的胡杨林山道,吕不韦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
“山后进庄。”吕不韦轻轻吩咐一声,轺车便远远绕过庄园车马场驶进了草木荒莽的山谷。这是一条完全没有路径痕迹的密道,看去一片齐腰深的荒草,草下却是平整的车道。绕过山头,轺车便进入了一座草木遮掩的山洞,停好车马,三人便从山洞密道直接到了山腰的起居庭院。吕不韦吩咐西门老总事先去正厅应酬,越剑无带领几个仆役上山头望楼,自己便进了书房。
陈渲刚刚回来,说厅中尚算安然,进庄人马连同牛车伕总共三十二人已经酒足饭饱,密使与两男两女四名随从正在厅中饮茶。“你没闪面?”吕不韦问得一句。陈渲摇头一笑低声道:“这个密使是楚人,如何却是秦使?你须谨慎才是。”吕不韦心中猛然一亮,点点头便出了书房,进得大厅便是一躬:“濮阳商吕不韦见过公子。”
“哎呀不敢了。”正中座案前的肥胖黄衣人呵呵笑着一拱手却没有起身,反倒是主人一般虚手一请,“吕公入座说话了。”吕不韦满面春风地坐到了下手,只笑吟吟看着黄衣人不说话。黄衣人悠然呷得一口热茶笑道:“初入邯郸,尚算可人。不想赵国经长平大战,竟没有被我大秦打得趴下,啊!”说罢见吕不韦依旧只笑不说话,便径自一阵哈哈大笑,“吕公呵,我是华阳夫人与华月夫人的胞弟,芈亓,受命前来了。”吕不韦这才笑道:“敢问公子封爵?官居何职?”黄衣人便矜持地笑了笑:“吕公有士商之名,何以如此世俗?秦国那爵位官职,都是要血汗凭证方得做的,谁却歆羡了?芈亓只做个逍遥商,在秦楚间做珠玉皮革生意,强如封君封侯强了!”吕不韦呵呵笑道:“不想公子贵胄,却与吕不韦有同道之好!公子若欲在三晋开辟商路,不韦可效犬马之劳!”黄衣人大笑一阵连连点头叫好,末了骤然凑近吕不韦低声急促道:“实不相瞒,两位老姐姐总想要我做做国事公差,鼓捣个封君爵位。我没那兴致老姐姐就急。这次嘛,也是老姐姐逼我来得了,说是要助她们一臂之力,也给我挣得些许功劳。我要不来呵,还真不晓得邯郸有大生意,有吕公这等义士了!老兄弟跟我芈亓搭手,绝然无差了!两三年谋个五大夫爵准定了!晓得无?”
“谢过公子。”吕不韦一拱手,“敢问两夫人托公子做何生意?”
“哎呀!夫人爵比王后只差着一等,用做生意了?”芈亓的大笑中有着矜持有着鄙夷也有着恍然,信手从袖中抽出一个竹筒一晃,“看看,这般生意了。”身后一武士装束的少女立即双手接过捧给了吕不韦。吕不韦不理会芈亓神情,默默启开泥封掀开铜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便见两行峻峭的小字:
吕公如晤:王命秘颁,子楚立为太子嫡子。华阳夫人思子愁焦,派胞弟芈亓入赵援手,以保子楚早日归秦,吕公亦建不世大功。华月手字。
思忖片刻,吕不韦笑问一句:“援手二字却是何指?”
“哎呀!如此一件大功送到面前,你却没事人了!”芈亓又气又笑地站了起来指点着吕不韦,“援手便是援手!你吕不韦一个商人,能办得如此大事了?”
“公子莫急,送来大功,自有重谢。”吕不韦恍然一笑,向身后西门老总事低声吩咐了两句。西门老总事快步出厅,片刻便推来了一辆精致的两轮小铜车。吕不韦一拱手道:“公子既是珠宝商路,不韦便奉献一物,敢请笑纳。”老总事推过小车,当的一声掀开小车厢铜盖又揭去一层红锦——厅中光芒一闪,两厢灯烛顿时黯然!
“哎呀!”芈亓的眼睛立刻瞪直了,“南海龙珠!晓得无?魏惠王才有了!”
“宝物藏于识家。自今便是公子的了。”
“哎呀吕公!”芈亓惊乍地笑着大步走过来伏身凑到吕不韦耳旁神秘地一阵咕哝,又回身对一个黑衣武士一招手,“你过来。吕公,有他便万无一失了!”黑衣武士走过来神态稳健地一拱手:“在下芈戡,见过吕公。”吕不韦心知此人便是华月夫人当初交代给他而他却从来没有联络过的的那位“黑冰台“族侄,便笑着一还礼道:“不知两位如何谋划?公子如何行止?”黑衣武士道:“公子住邯郸,与在下监视平原君府,掩护吕公与子楚公子相机离赵;赵国若察觉追赶,我等断后!”见吕不韦沉吟不语,黑衣武士便有些不悦,“不当之处,尚请见教。”吕不韦思忖道:“谋划并无不妥。只是敢请公子住在仓谷溪,不宜住邯郸。”
“哎呀!这却是何道理了?邯郸大市,不玩玩行了!”芈亓竟是大急。
“恕我直言。”吕不韦罕见地没有了笑容,“邯郸‘黑衣’极多。公子奢华好酒秉性外向,万一有差,我等多年绸缪便毁于一旦。请公子包涵才是。”
“岂有此理!”芈亓面红耳赤地挥着大袖叫了起来,“本公子王公诸侯见得多了,车载斗量!你吕不韦见过甚了?无非害怕赵狗而已!涉世浅,好大口气了!本公子偏住邯郸,做一回大事你看了!”气咻咻喘息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