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芈亓面红耳赤地挥着大袖叫了起来,“本公子王公诸侯见得多了,车载斗量!你吕不韦见过甚了?无非害怕赵狗而已!涉世浅,好大口气了!本公子偏住邯郸,做一回大事你看了!”气咻咻喘息一阵大袖一甩,“两个老姐姐给你带来十车秦货,抵得你那没用的龙珠了!走!”
吕不韦没有丝毫气恼,只对黑衣武士连使眼色。黑衣武士皱着眉头低声道:“我这族叔原本神道兮兮,痴犟!在下无法,吕公再劝只怕要出事,我上心防备便是了。”吕不韦无奈地叹息一声,良久愣怔着说不出话来,听得车马声隆隆远去方才蓦然醒悟,立即唤来越剑无吩咐飞马邯郸去请毛薛两公。
天亮时分,毛公薛公匆匆赶到。听吕不韦一说事体,薛公大皱眉头,毛公便是勃然变色:“甚个夫人?饭桶!蠢鸟!”薛公摇摇手制止了毛公吼骂,思量道:“事已至此,最险者是这只蠢鸟再粘上异人公子,勾连出事端。老夫有上中下三策应对:上策,毛公设谋三五日内尽快将这只蠢鸟赶出邯郸;中策,公子与吕公立即物色隐秘新居,尽快搬入蛰伏不出,给他来个泥牛入海,待他无趣而归再相机而动;下策,异人公子搬迁新居,吕公原地不动应酬各方。两位以为如何?”
“嘿嘿,你老哥哥这上策只怕不中。”毛公将大案叩着嗙嗙响,“没听说那只蠢鸟是个痴犟,身边还有个黑冰台侄子?要赶走,无非是酒徒赌徒市井痞子诸般人等骚扰不休,可那蠢鸟仗着财大势大,必定是非但不走还要硬对着大闹,届时召来邯郸官府,岂非将暗事做成明事?不中不中!”
薛公红了脸道:“不中便不中,你只谋划个中的来,急吼吼有用?”
“不韦之见,下策可行。”吕不韦一番思忖道,“中策似有不妥。若两方一齐遁去,反倒是着了形迹,只怕平原君府要先起疑心,缓急有变又不宜突兀出面,反多有不便。下策则水到渠成。公子大婚时我等已经扬言公子要搬迁府邸。此正当其时也,禀报平原君也是顺理成章,只要那个黑冰台一两月查不出踪迹,便算过关。”
“吕公决断甚当!”薛公当先赞成。
“嘿嘿,也中。”毛公摇晃着白头,“要那黑冰台小子踏勘不出,老夫倒有一法,你等放心便是。只是嬴异人那小子要否事先叮嘱清楚,老夫倒是心中无底也。”
吕不韦默然点头,思忖片刻道:“此事有个不是太难,只要相烦毛公。”
“嘿嘿,对老夫也客套了?你只说个法子,甚个烦不烦也!”
“卓昭冰雪聪明,只找她说明利害便是。”
薛公连连摇头:“要是卓昭,该当吕公去说,毛公不管用也。”
“……”吕不韦尴尬地笑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哥哥懵懂!”毛公煞有介事地挖了薛公一眼,又得意地嘿嘿笑了,“如何忘了这小妮子也。中!此事老夫包揽,准定有用!”
又议得一阵将诸般细节靠实,匆匆用过中饭,三方便立即分头行事:毛公去异人府邸稳住阵脚,并联结昔日酒徒赌友大行骚扰黑冰台的疑兵计;薛公陪嬴异人去信陵君平原君府邸拜会,借机请准平原君许其迁宅;西门老总事立即进入邯郸物色新宅,越剑无则带着一名精明少仆便装飞马跟踪芈亓一行,吕不韦坐镇仓谷溪如常应酬部署善后。旬日之间,一切安置妥当,嬴异人迁入一处出城极为便捷的隐秘宅第,最令人担心的芈亓一行竟也安然无事。
吕不韦大大松了一口气,眼见秋风萧疏行将入冬,便与毛公薛公细密商议,定下了一条不着痕迹的出逃之策:秋冬之内一面缓缓疏通平原君与沿途各方关隘,一面将需要离赵入秦的诸般人士以各色名目在开春之前离开邯郸入秦,只留下吕不韦毛公薛公嬴异人夫妇与越剑无;来春启耕,六人六骑便以踏青为名出邯郸悄然西行,一日之内进入离石要塞,使平原君无从觉察。三人反复计议揣摩了其中诸般细节,一致认定此策可行万无一失。吕不韦久经商旅密事,立即做了周密部署:毛公薛公加嬴异人夫妇,只管交结平原君信陵君府邸上下诸般人等,务必成就“秦子楚不思故国,醉心赵酒胡女”的口碑而使信陵君蔑视平原君松弛。吕不韦特意叮嘱最放得开手脚的毛公:“邯郸之举,譬如当年勾践之示形于吴王夫差,成与不成,便看此处!半年之内,公若挥洒得万金之数,大事底定也!”薛公摇头道:“吕公只怕老夫小本生意做惯了不敢挥洒,错也!此事须得有度,豪阔过甚犹不及矣!”毛公嘿嘿一笑:“老哥哥差矣!不韦老兄弟岂不知过犹不及?无非要你我另辟蹊径,花钱而不显铜臭,岂有他哉!我看中!老哥哥只场面定舵,铺排大雅有我,只不韦老兄弟不要事后心疼!”三人便是一阵大笑。疏通西行关隘与他人分期入秦的两件大事,吕不韦交给了西门老总事。这位老爹撑持商社事务三十余年,处置此等买路上路事务之老辣精到连吕不韦也自叹弗如,交给老人完全放心。
留给吕不韦须得亲自处置的一件大事,便是荆云的丛林马队。若如骑士们坚执之说,吕不韦与嬴异人等离赵后骑士们再散,便得先期筹得足够一年的粮肉及诸般用品,并得时时疏通赵国的邯郸将军,不使其以“剿盗”为名生出事端。这一切,若是吕不韦依然在赵,自然百事皆无。战国大商皆有护路马队是通行规矩,吕不韦又是长期供应赵国兵器材料的名商,任谁也不会为难。然若吕不韦带着秦国人质突然消失,赵国岂能放过这支马队?一番思忖,吕不韦决意再次与荆云会面,务在明春之前妥善安置了这支义士马队。
火焰般的胡杨林中,商讨计议持续了一个夜晚,荆云与十位什长终于赞同了吕不韦的新谋划:马队骑士全数进入齐国即墨做骑兵,挣得官身后各人自选前程;吕不韦立即派人与齐国安平君田单联络齐军接纳事宜;一俟音信有定,或冬或春,马队便以护商之名离赵入齐。议定之后吕不韦心中大石落地,与骑士们整整盘桓痛饮一日,逐个听了骑士们的新近家境状况,记下了几个人要在邯郸了结的难题,便趁着月色回到了仓谷溪。当晚吕不韦便修书一封,派越剑无兼程赶赴临淄。入冬之际越剑无风尘仆仆地赶回,带来了田单回书:已经飞书即墨将军接纳骑士,开春之际马队即可东来。吕不韦倍感轻松,破例与即将先期入秦的夫人陈渲痛饮了一番,竟是醺醺大醉。
冬日一天天过去,眼看河冰消融杨柳发出新枝,独守仓谷溪的吕不韦却是前所未有的不能平静。正月十五,越剑无从邯郸报来消息:芈亓在邯郸已经住遍了所有的上等客寓,腊月住定胡寓云庐便不再挪窝,整日与三名金发胡女胡天胡地;原本说正月一过便要回秦,近日却说要买下三名金发胡女带走,正在与胡寓主东讨价还价,一俟买定便走;芈亓笃信阴阳之学,上路日子选在了“龙抬头”的二月初二。毛公薛公也是日有佳音:嬴异人新宅第宾客不断,与邯郸名士已经非常交好,也成为信陵君平原君两府的座上大宾;在薛公周旋下,信陵君已经答应举荐嬴异人给平原君,请平原君为嬴异人在赵国谋得一个大夫爵位;说定那日,信陵君哈哈大笑,说人质公子如嬴异人者,异数也!异人在平原君酒宴上兴致勃勃地说到春日踏青,平原君当即欣然拍案:“二月踏青放歌,公子可与国人同游,品我雄强赵风也!尚有中意女子野合,可破例城外露营一宿!”此言一出,举座哄然大笑……
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吕不韦心下反而不能平静了。
正月末这一夜,吕不韦几次从梦中惊醒心头怦怦直跳,裹衣而起,在燎炉前盯着红幽幽的木炭转悠起来。是高兴得心潮难平么?不是!吕不韦清楚地记得,这种心悸生平只有一次,那便是田单火牛阵大破燕军的前夕,他乘大海船亲自押送猛火油与油脂松木的那一路。若说当年还掺着几分初经大事的紧张恐惧,目下这件大事却已经是绸缪已久处之泰然,还能是紧张恐惧么?不是!吕不韦从来不凭神秘兮兮的邪说断事,却也隐隐约约地相信魂灵深处的警示——心象异常,必有异事!如此说来,谋划中有漏洞?
怔怔凝视着发白的木炭火反反复复地斟酌分解着每一个细节,吕不韦依然莫衷一是。窗外霜雾弥漫,细微的唰唰声弥漫天地如同万千春蚕在吞桑吐丝。突然,眼前燎炉“啪!”地弹起一个爆花,一片带着火星的炭灰打上额头,烫得吕不韦一个激灵,心头便是猛然一道闪亮——芈亓!最可能出事的环节!如此一个不伦不类的人物在邯郸大张旗鼓地挥霍一秋一冬,以平原君信陵君之老谋深算竟不能觉察?再想回来,若你吕不韦便是平原君,觉察了这天大秘密又当如何处置?
吕不韦心头猛然一颤!
便在此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敲打着冻土在峡谷中竟如战鼓雷鸣。庭院战马尚在嘶鸣喷鼻,越剑无已经裹挟着一阵寒风冲了进来:“先生,出大事了!暮色时分,芈亓带着一个胡女,与几个士子模样的醉汉出了胡寓,至今未归!我等三人已经秘密打探了三个时辰,还是没有踪迹!”
一阵冰冷倏忽漫过身心,吕不韦骤然生出了一阵身临悬崖绝境的眩晕!他牙关狠狠一咬,挺直了摇晃的身躯,心头竟是豁然明亮——平原君也一直在示形作伪以静制动,眼看芈亓要拔脚回秦,便悄然收网了!“不用找了,人在平原君府。”吕不韦向越剑无摆手一笑,随即低声吩咐几句,两人便匆匆大步出了庭院。
此时的平原君府邸,却是灯火通明弦歌声声。
依照久远的习俗,正月年节的最后一日是要聚酒大宴的。“年”是一个蕴涵深远的最大节候,过法也极是漫长讲究:腊月便开始敬天敬地向天地禀报年来祈祷,“年”初是举家欢乐享受天伦,随后几日渐渐延及族人亲戚,“年”中(后世称为元宵节)便弥漫村社乡里一团红火,“年”末则是宾朋大聚。年末之重要在于窝冬之期真正结束,春日耕耘真正来临,最后聚得一日共勉痛饮就此开元,便显得分外不同寻常。还在“年”初之时,平原君便约定了与信陵君并一班名士在自家府邸年末聚饮。客居他乡的信陵君无心此等应酬,便推辞笑道:“你那府邸官事忙乱,要聚饮便到我这破园来。”平原君却是神秘地一笑:“还是我那里,聚饮事小,教你看一出滑稽戏。”信陵君淡淡一笑浑没在意。
年末这日雨雪纷纷,午后便有高车驶到信陵君府邸门前,却是平原君门客总管毛遂亲自驾车来接。信陵君不好拂意,便知会一班门客名士相跟了去。进得平原君府邸,却见最大的第二进庭院全部搭起了牛皮帐篷,三百多张大案密匝匝摆开,百余盏红丝风灯悬吊一圈,照得大帐院一片通红。身处帐中,天外雨丝雪花摇曳飞舞,帐内酒香弥漫冠带满座,竟是别有一番况味。待信陵君与门客名士就座,平原君便高声宣布开鼎。酒过三巡,天色便黑了下来。正在司礼高声宣呼舞乐登场之际,平原君一扯邻座信陵君衣襟眼神示意,信陵君便起身跟着出了庭院大帐。
绕过一片冰封雪雕的大池,便是第三进书房。两人落座,侍女便捧来滚烫飘香的煮茶。信陵君品茶间只不说话,分明是要看神秘兮兮的平原君如何抖开滑稽戏的秘密。平原君却是笃定,对信陵君狡黠一笑,便是啪啪两掌。
掌声方落,一股醺醺酒气便裹着一个肥胖的皮裘黄巾人从大屏后摇了出来,摆得几摆,黄巾人终于飘手飘脚地坐到了旁边一张案前,一阵大喘气道:“快!快送我回胡寓云庐了。云庐!晓得无?否则,有,有你两老匹夫好看了!”平原君突然拍案:“芈亓!实在说话,你入邯郸意欲何为?借醉隐瞒无甚好处!”黄衣人猛然一个激灵:“你,你等何人?这是甚个所在了?”平原君微微冷笑:“老夫平原君赵胜。座上大宾,赫赫信陵君魏无忌。你还想如何?”
突然,芈亓肥厚的嘴巴张得酒爵一般:“你?不怕秦国了!”
“长平大战都没怕,怕个老之将死的嬴稷么?”平原君哈哈大笑间突兀变脸,“若得不信,老夫立即将你这楚秦肥子塞进虎笼,扒出五脏六腑,看老秦王却能如何?”
芈亓骤然失色,忙不迭扑地拜倒不断叩头:“不能不能了!两公子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此事重大,委实不能泄露,晓得无?惟求两君明鉴了!”
平原君学着芈亓的楚音揶揄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只你对我说我不对别个说自不会泄漏了,晓得无?”
“晓得了晓得了。”芈亓呵呵笑着,“我对你说你不对别个说便不会泄漏了。真是!我如何想勿到此番道理了?”
一语未了,信陵君忍俊不住,噗的一声将一口茶扑得满案水珠。平原君却浑然无觉只淡淡一笑:“那便说了,说晚了我就对别个说了。”芈亓忙不迭摇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对别个一说岂不泄漏了?”平原君笑道:“你说我便不说,你不说我便说,晓得无了?”“晓得晓得,我说我说了!”芈亓哭丧着脸喘息一声,“不!先来一大桶凉茶再说,我心烤在燎炉上,冒火了!”平原君呵呵笑道:“心烧没事了,才说得利落了。说完了再茶,凉茶还得热茶晾凉不是了?”“也是了。”芈亓转着混沌的眼珠呵呵笑着,“说了无妨,实在也不是大事了。秦王立嬴异人为太子嫡子,秘不示外了。华阳夫人怕日久生变,急欲使异人早日回秦;华月夫人便派我做密使,前来襄助吕不韦,要公子早日离赵回秦了。”
“吕不韦与此事何干?”一直沉默的信陵君突兀一问。
“不晓得了!老姐姐只说找到吕不韦便是大功,其它也没说了。”
“你见了嬴异人几次?他要如何离赵?”信陵君又追一句。
“谁见过嬴异人了!”芈亓嚷嚷着,“我是按图索骥,他却没踪迹了!能找见公子,我赖在邯郸吃这西北风了!你不说我还想不起了,你说了我便要问了!你,你,说!赵国将公子藏在何处了?你敢杀他了!说,说了!”
“坐了坐了。”平原君轻轻一推踉跄打圈指点呼喝的芈亓,宽大的皮裘便裹着黄巾醉汉颓然跌到案前。平原君跟着笑问:“既没找见嬴异人,你为何要走了?”
“你你你甚都要问了?”芈亓骤然红了脸吭哧起来,“我为特使,不得回国复命了?再再再说,好了好了说也无妨了!我得了两个女宝,要不走你抢了我找谁去了!”
“两夫人如何选得你做密使了?”
“不晓得了!”芈亓得意地笑了,“入秦芈氏中,我芈亓最周全干练了!”
见信陵君一副厌恶神情,平原君硬生生憋住了笑意一挥手,大屏后便出来两个壮汉将醉醺醺的芈亓驾了出去。芈亓却回头嘶哑着嗓子兀自嚷嚷着:“记住了不能对别个说了,说了便是泄漏了!凉茶凉茶,你不作数了!”
厅中一片寂然。平原君看看信陵君冷峻沉思的白发黑脸,想笑也笑不出来了,思忖片刻便问:“如何处置?君兄可有对策?”信陵君突然拍案,倏忽一脸杀气:“扣下嬴异人!斩首吕不韦这个奸商!”“好!”平原君一拍掌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六国命运又有转机也!”信陵君却又长吁一声笑道:“你是有备而出,好自为之也。只不要走了吕不韦。嬴异人只是个鞭下陀螺而已,对山东六国还有用。”平原君点头一笑,回身挥手召过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