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回来也哭死了。
一个月后,她被荆云大哥专程送到了阴山草原,托付给一个林胡族头领,要头领请一个中原士子教她认字读书,说好她长大了便来接她。那个头领叫来了他的一群女儿,板着脸对女儿们说,他又有了一个新女儿,谁敢欺侮她就杀了谁!从此,她便在草原开始了骑马读书看牛羊的生活,快乐逍遥中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五年后,那个蒙面人果然来了,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到中原去。她没说一句话便扑到蒙面人怀里哭了。后来,她知道了这个蒙面人叫荆云,密林马队的骑士们都叫她大哥。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洗衣做饭,又跟着轮流进炊房当值的骑士修习剑术。荆云也是每月一次一日进炊房造饭,与她渐渐便相熟了起来。荆云说她有灵气,埋汰在炊房忒可惜,坚执让她单帐居住,只教骑士们认字读书。很快,莫胡明白了这是一支护商马队,最多的事便是四出探听道路消息,最大的事便是护送商队不被抢劫。莫胡不甘整日坐帐读书教书,便寻找种种借口到荆云帐篷帮他料理杂事,实在没事便跟着斥候骑士们出去探路。她灵慧聪颖,各国各地的文字话语一学便会,竟成了马队骑士们人人钟爱的小“通人”。
后来,她随着马队到了邯郸郊野的密林营地。有一次,荆云问她愿不愿意给他景仰的一个高士做贴身女仆?莫胡只说了一句话:“大哥让我做事,不要问我愿不愿意。”半月后,她便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到了邯郸胡寓……离开荆云,莫胡却蓦然觉得自己竟深深爱慕着那个始终蒙面的荆云大哥。从沣京谷南下的时候,她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荆云大哥了。心潮实在不能自已,她终于从空荡荡的仓谷溪飞马冲进了密林营地。那一夜,她缠着荆云终夜饮酒,两人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边饮边说,荆云终于醉了。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羞怯,从容脱去了自己与荆云的全身衣物,紧紧抱着荆云钻进了大被之中……
“天意也!荆云义士有后了!”吕不韦喜极而泣跳了起来。
“莫胡呵,你儿子该有个好名字也!”陈渲也咯咯笑了起来。
“请先生赐个名了。”莫胡红着脸低了头。
“不不不!莫胡自己起!父母命名,善莫大焉!”
莫胡思忖一阵低声道:“我生他时,那个洞中有辆接轴古车,就叫荆轲如何?”
“荆轲!好!便是荆轲!”吕不韦拍案大叫。
襁褓婴儿哇地一声大哭,响亮得屋中嗡嗡震响不绝!陈渲惊讶笑道:“哟!这小子哭声厉得紧!晓得无,准是个硬种儿了!”三人便一齐大笑起来。
六、冠礼之夜的两代储君
仲秋时节,一道诏书突然降临新庄,合府上下立即忙碌起来。
诏书说得是:秋分之日,公子异人于太庙行加冠大礼,一应先礼着吕府操持。诏书是老长史桓砾亲自前来颁读的。接诏人指定的是公子嬴异人与义商吕不韦。诏书宣读完毕,老长史寒暄几句,留下了太庙一班礼仪属官便去了。当晚吕不韦便与西门老总事并陈渲莫胡一道商议庄园人手房屋的摆布。四人都是理事能者,说得一阵便铺排妥当:吕不韦只管照料公子的三日沐浴斋戒大礼,太庙礼仪官员的饮食起居由老西门带原商社的几名执事处置,一干本庄仆役与事务尽交陈渲莫胡。
议罢正要散去,莫胡却老大不高兴地嘟哝道:“今日这诏书将先生指称为‘义商’, 忒煞怪也!人说君心难测,老秦王当真连那墨獒也不如了。”吕不韦不禁笑道:“莫胡能听诏书了,好!西门老爹,你以为今日事如何?”老西门思忖道:“老朽以为,今日事名实不符有些蹊跷,然从实在处揣摩,还是情势大好。”“情势大好?说说了。”吕不韦饶有兴致。老西门笑道:“依着寻常法度,我庄尚是民居,便是咸阳内史府派一名书吏前来传令,也算得国人望族的礼遇了。即或涉及王族公子而须得秦王下诏,派一名内侍前来颁诏也都是破例了。今日颁诏之人,却是极少出面的老长史,听说此人是老秦王暮年最信任的实权大臣。最要紧处,公子加冠大礼前不回太子府,留在我庄由东公主持前礼,太庙官员只是操持事务。此中用意老朽也看得不透,只从实处说,老秦王在对东公是王族大臣之礼遇。义商两字,若照法度说也是实情,东公毕竟还,还没做大臣。老朽冒昧,东公明察了。”素来寡言的老西门说完这前所未有的长篇大论,额头竟是涔涔汗水。
“说得好!老爹大有见识也!”吕不韦拍案赞叹转而笑了,“莫胡这一抱怨,倒是要叮嘱几句:要告诫庄中上下人等,日后莫得私下议论国政,更不得抱怨国君,有话只对我说可也。记住,这是秦国,不是山东六国。”莫胡红着脸肃然一躬道:“先生叮嘱,铭刻在心!”西门老总事也连连点头:“该当该当,明日老朽便给执事仆役们立下这条规矩。”
次日,吕不韦新庄便开始了加冠礼的礼前忙碌。
远古之时,华夏各部族便有各种形式的“成丁礼”。就实说,便是在男子女子长到一定年龄且已具备了正常身体、学会了基本生存技能时,氏族以特定的礼仪承认这个男子或女子称为氏族正式成员,是谓“成人”。进入礼制发达的西周,成丁礼便化为天下第一大礼——士冠礼。其时所谓士,便是享有国人资格的所有男女。士冠礼,便是给长大成人的男女加冠,从而认定其成人身份的礼仪。因其涉及天下每以生灵,故被视为天下第一礼。春秋以至战国,礼仪大大简化,各国亦多有不同,然士冠礼却大大体沿袭了古老的传统,只是因被加冠人身份不同而繁简程度有差异罢了。嬴异人是王族子孙,更是已经确定的太子嫡子,虽已年过三十,然因少年为质而未行大礼(秦人二十一岁加冠),这补办的士冠礼便成了秦国王室正式承认其身份的第一道礼仪,自然是分外郑重。
实质而言,士冠礼不是家礼,而是公礼。公者,乡社村里也,氏族邦国也。也就是说,士冠礼是群体承认个体的礼仪,而不是家长承认子女的礼仪。惟其如此,士冠礼不由家长动议,也不由家长主持,家长与加冠者一样都是士冠礼中的当事人;以加冠者身份不同,士冠礼分别由有德行的乡老、族长以至国君或特定大臣动议主持。
士冠礼是庄重的成人礼仪,其操持过程也是分外讲究的。士冠礼分为两大礼程,第一程是预礼,第二程是正礼。预礼即正式加冠前以礼仪规定的程式做好准备事务,大要环节为:
筮日:以占卜确定冠礼日期。
筮宾:在参礼宾客中占卜确定一人为正宾。
约期:商定冠礼开始的具体时辰。
戒宾:邀请正宾与所有赞冠宾客。
设洗:加冠者礼前沐浴与当日特定梳洗。
第二程是正礼,即加冠之日的礼仪程式,完整的次序是十项:
陈服器:清晨开始陈设礼器、祭物与相应服饰。
迎赞者入庙:加冠者家长迎宾客进入家庙。
三加冠:始加布冠,意为冠者具备衣食之能;二加皮冠,皮冠亦称武冠,意为冠者具备基本武技;三加爵冠,爵冠亦称文冠,意为冠者基本具备知书达礼之能;三冠连加的礼意在于激励冠者由卑而尊不断进取,是谓“三加弥尊,谕其志也!”
宾醴冠者:正宾为加冠者赐酒祝贺。
冠者见母:加冠者正式拜见礼仪确定的母亲,未必是生母。
宾赐表字:正宾为加冠者赐以本名之外供寻常称呼的称谓,这个称谓叫做“表字”,以与父母所取名字区别。加冠之后“表字”代“名”,只有父母国君可呼其本名,礼意在于崇敬父母为冠者所取之名。是谓“冠而字之,敬其名也!”这一程式到春秋时已经少见,战国以至秦、西汉,世事风雷激荡,这种一人两称的繁琐程式已经大体消失或以变通形式取代,人多以本名现世。诸如苏秦因是洛阳人而承袭周礼,加冠时取表字“季子”者,已经很是罕见。东汉伊始,士绅贵胄复的尊儒礼之风渐盛,本名外取字的古礼重新恢复,一时蔚为风习。这是后话。
见家人: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礼见所有长幼家人。
见尊长: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拜见乡老族长大夫或国君。
醴宾:主家宴请参礼宾客。
送宾归俎:送走宾客后,从陈设祭物的礼器(俎)中取出三牲干肉,按宾客人数分割成若干份,这便是“俎肉”,而后派家人将俎肉送到所有宾客家中,其礼意在于使所有的宾客都与加冠者同享上天赐予的恩德。至此士冠礼完成。
两大礼程之外,尚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要在预礼阶段熟悉,那便是各个环节的法定礼辞与动作程式。所有参与冠礼者,都必须事先熟悉这些礼辞,熟悉所有与己相关的动作程式,以在轮到自己参礼时言行准确如仪。譬如最要紧的“三加”之礼:第一次加缁布冠,授冠者须得右手持冠后,左手执冠前,双手捧冠高诵:“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第二次加皮冠,要等受冠者卸去缁布冠并重新梳发后,授冠者以同前动作执冠高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第三次加象征文事的爵冠,授冠者须得高诵:“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正宾向受冠者赐酒祝贺时须得高诵:“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德行主持者为受冠者赐表字时须得高诵:“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伯某甫! ”如此等等繁琐细致,一有差池非但越矩违礼,且累及加冠者终生受人讥讽,是以司礼者都须得是精熟礼仪的德行之士。春秋时期的孔子声名大做,很大程度便得益于他对各种繁琐古礼的精通。战国之世尽管礼仪大大简化,然特殊人物的特殊礼仪也是不能草率的。
嬴异人的士冠礼正是如此。
秦昭王的加冠诏书吕不韦事前并不知晓,旬日之间要预备好诸般礼前事务,便在熟悉古礼的太庙令也非易事,何况吕不韦一个商人!但是,吕不韦却没有丝毫难色而坦然奉诏。照实说,吕不韦原本便是处置繁难事务的罕见大才,二十余年大商生涯从来没有出过调度铺排之失。以西门老总事为首的几个商社老执事个个更是理事能手,陈渲莫胡也都是多经沧桑的女中奇能之士,士冠礼尽管繁杂细致且为商旅之士所陌生,却也难不住这班能事之才。一经商定大略,各方揣摩规矩之后便井井有条的铺排开来,旬日之内竟是诸般妥当毫无差错,连专门前来襄助的太庙令一班属员也大为惊叹!
秋分这日,清晨分外晴朗,深邃碧蓝的天空挂着一轮嫣红和煦的太阳,当真是秋高气爽。卯时首刻,一队骑士吏员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辚辚出了新吕庄北门,整肃地上了横跨渭水的白石长桥,不疾不徐地进了咸阳南门从中央王街北上,终于进了王城最深处的太庙。
王城在整个大咸阳的中央正北。王城北城墙的背后是一片数百亩的王室园林,园林北面才是真正的咸阳北城墙。出得北门三里之遥,突兀拔起一道林木苍茫的高地,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咸阳北阪。太庙坐落在王城北端园林的最高处,四面松柏森森终年长青,秦式宫殿的短飞檐从茫茫绿色中大斜伸出,远处看去直是靠着北阪高地巍巍伫立的天上城阙。这太庙虽只有一座主殿,不似王宫那般层层叠叠,然整体布局却是宏大简约深邃肃穆,任谁到此也会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一过王城宫殿区进入苍苍的园林百步,迎面便是两柱黑色巨石立成的禁门。门内便是太庙禁苑,任何人不奉诏书不得入内。进得禁门百步,苍苍松柏与高达三丈的龟龙麟凤四灵石刻夹峙着一条十丈宽的黄土大道,尽头一座六丈高的蓝田玉石坊,正中镶嵌着“太庙” 两个斗大的铜字。进了石坊,经过梯次三进庭院,便是巍巍然高踞于三十六级阶梯之上的太庙正殿。
当车马进入已经洒水净尘的黄土大道,遥遥便见一片冠带伫立在石坊之下。青铜轺车上的嬴异人低声问:“前方一片何人?一个不识得。”车旁走马的吕不韦低声道:“最前是公子父亲安国君,身后四人自东至西,分别是纲成君、驷车庶长、太庙令、太史令,其余人等皆太子府属员。你只记住父亲便是。”嬴异人目力颇好,远远看见为首冠带者胖大臃肿须发花白,与他少时离秦时的父亲判若两人,心头不期然便是一阵酸楚!
正午时分,“三加”礼成。待主持冠礼的驷车庶长赐嬴异人表字为“子楚”,太庙中便是一阵欢呼。吕不韦心下明白,这个表字之是变通之法而已。依照礼仪,表字是本名字意的彰显,不能与本名毫无关联。而“子楚”与“异人”恰恰便是风马牛不相及。这是他经过安国君嬴柱与老驷车庶长事先商议好的,为的是使异人在邯郸改的这个名字有名正言顺的依据,以使华阳夫人不至于说嬴异人在搪塞她。
表字确定,嬴异人饮了作为正宾的太庙令的贺酒,又郑重祭拜了祖先神位,冠礼车马便辚辚出了太庙向太子府而来行见母礼仪。“见母”于平民冠礼原是简单,因其礼仪场所便在家庙或族庙,受冠者只须将祭品中的干肉装入笾豆(形如豆状的竹器),提着下堂出东墙进入母亲的房屋拜见,献上干肉,母亲拜祭品而受之;冠者拜送母亲回房,母亲以成人礼回拜儿子,至此见母礼成。然对于嬴异人这般王子,冠礼在太庙进行而女子不入太庙,便自然变通为回府见母。
车马驶入府前广场停稳,预先已经肃立等候在门厅外的太庙司仪便是一声高诵:“冠者子楚回府见母——!”青铜轺车中的嬴异人便被一名太庙令属员以赞冠者身份扶下车来,在赞冠者导引下肃然进府。太子嬴柱便以主人身份礼请驷车庶长、太庙令与吕不韦等进入正厅饮茶歇息等候。
华阳夫人早已经做了精心准备,事先从甘棠园搬到了方便礼仪的第三进东厢大屋。听得府门外车马宣呼之声,华阳夫人便早早站在了东屋大窗下。片刻之间,便见一人挽着笾豆进了庭院,一身土黄色楚服,头上一顶四寸黑玉冠,身材适中面色黧黑步履沉稳端正,除了秦人特有的细长眼睛与略显瘦削,堪称得英挺厚重。“此子强于乃父,天意也!”华阳夫人一声长吁,竟软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冠者子楚,拜谒母亲——!”太庙赞冠吏一声高诵。
华阳夫人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头饰玉佩,在侍女搀扶下款款跨过门槛到了廊下,对着阶下庭院中跪地低头双手捧举笾豆俎肉的嬴异人极是优雅地躬身一拜,口中柔和念诵道:“咸加尔服,我子成人。子今敬母,母以子福。”念罢双手从嬴异人头顶拿过笾豆,轻轻一拍嬴异人肩头楚语柔声笑道,“子楚,苦了你也。晚间娘与你说话,兄弟姊妹也晚来见礼,晓得无?”嬴异人叩头一拜肃然起身诵道:“承天之庆,子楚加冠!自今以降,孝悌立身!恭送母亲!”接着便低头低声一句,“子楚晓得了,谢过母亲。”华阳夫人微微一笑,端正矜持地躬身回拜了两拜,亲切低语一句:“当心风寒,秋风凉了。”便被侍女搀扶着转身进厅中去了。
“夫人侠拜,见母礼成——!”
侠拜者,夫妻间女子两拜之也。周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