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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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谋春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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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得干栏,嬴柱告诫男子卧榻禁言,便立即开始了治药配药煎药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间三换药方,男子终于有了起色。少年也变得生龙活虎,里里外外的浆洗起炊,将一干人的衣食弄得分外妥帖。嬴柱得以分身,便又精心配制了一剂补养元神的草药,教给少年煎药服药之法。这少年大有天赋,一说便会,做得极是到家,竟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劳累了。
  到得第九日,长须男子精神大见好转,少年便治了一席洞庭鳜炖莲藕,又打来了六桶楚国兰陵酒,满荡荡摆满了一张大草席,恭恭敬敬地请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便见沐浴之后的男子已经脱去了一身脏污的短打,身着一领黑色麻布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地从内间走了出来,领着少年对着嬴柱扑地拜倒,便是连连叩头:“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也!”
  嬴柱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却是言重了。”
  男子起身肃然一躬:“在下李冰,一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
  嬴柱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便笑了:“原是随众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却何须过谦?”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大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关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以至最后殊杀共工。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这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却又打住不说了。
  嬴柱恍然大悟,却又惊讶莫名:“足下如何是庶民之身?这治水大事,官府不管么?”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我再细说。”
  “好!三碗为限,祝足下康复如初!”
  喝着兰陵酒,咥着洞庭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这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经年水患,祖父辈便打造了十几艘小船,举族三百余人顺江东下逃奔楚国。不想在船行大江峡谷险滩时,骤遇横贯江面的旋涡激流,十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入江底,举族三百余人顷刻沉没!李冰后来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难中,只有一个新婚三月的少妇神奇地被旋涡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边。这个少妇,便是李冰的母亲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便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便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彝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一个冰字,这便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来,便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人猎户们,容不下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便带着三岁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李冰渐渐长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原来这李冰却是个天赋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竟比鱼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李冰悟性极高,但教一字便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李冰便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营的抱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伕们的炊事账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级的小吏了。
  然则便在此时,李冰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无。便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寻到了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岷灌女便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李冰便又匆匆去了。
  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洞庭湖倒扑出来,三湘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便在此时,一个布衣士子走进了洞庭郡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伕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时楚国刚刚丢失郢都北迁寿春,楚怀王得报竟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伕,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岂有此理!民乱大于水患,晓得啦?不行!”就这样,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送”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便围着布衣士子嚷嚷起来,不让他离开洞庭湖。突然,布衣士子却涌身跳入洞庭湖的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竟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鱼,飞出波涛直抵岸边高山!便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便是狂热地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后,几条通往洞庭湖的大水便服服帖帖地归了原本水道,只要每水再引出一两条沟渠,洞庭郡盆地便是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则数万民伕全靠各族自己谋粮,与当年大禹治水竟是如出一辙。此法初时尚可,时间一长便是捉襟见肘了。眼见水患大体消失,民伕们不耐饥谨,便渐渐散去了。从此,李冰的水神名声传遍湘楚,各地但有沟洫之谋,便来请李冰出任水工统摄水利。虽则如此,楚国官府却始终不敢起用李冰,李冰便始终只是一个布衣水工。这次疏浚沅水,县令虽密请李冰,却是不敢上报楚王,李冰依旧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一番话说完,李冰泪光莹然,嬴柱也是一时沉默。
  “倘得统领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嬴柱突然问了一句。
  “但能统水十年,其地便是一座陆海粮仓!”慷慨一句,李冰回头一挥手,“二郎,拿我的《治水三经》来。”少年飞步入内,捧来一方木匣打开,李冰拣出一卷卷展开递过,“先生但看,这是治河卷,这是治湖卷,这是沟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便是揪心地一声叹息,“天生我才,何其无用也!”
  嬴柱心头一颤:“他年若有相求,我却何处寻找足下?”
  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里有水患,那里便有水神!”
  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说,水工生涯酒做伴,父亲这是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
  故事说完了,秦昭王却喘息着没有说话。
  良久默然,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这个李冰,现在何处?”嬴柱道:“去年济水河道淤塞,泛滥淹没齐赵两国数十万亩良田。李冰正在那里修浚河道,还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双白眉猛然便是一耸:“你没有请他到咸阳?”嬴柱低声道:“用人事大,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秦昭王凌厉的目光一闪,却又平静了下来淡淡道:“说说,你既举荐李冰,欲任他何职?”嬴柱道:“蜀郡水工。民伕可由郡守统领,李冰只司治水,以防万一。”
  “谁来做郡守?”
  “郡守事关重大,儿臣尚未有举荐之人。”
  “嬴柱啊嬴柱,”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你长了谋国之见识,却是没长担待国事之胆魄也。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国君第一难题。一个好国君,见识不高有能臣可补。用人无识无断,虽上天无法补也!”
  嬴柱肃然便是一躬:“儿臣谨受教。”
  “记住了,”秦昭王叩着坐榻扶手,“旬日之内请回李冰。如何任用,应对之后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儿臣当即亲赴济水。”
  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车马队匆匆进了咸阳,直抵幽静的驿馆。秦昭王夜半得报,当即拍案下令:即时就寝,清晨卯时在正殿举行应对朝会!多年来,秦昭王天亮就寝午后方起,已经成了咸阳宫不成文的办事规矩。清晨时分百事停摆,禁止任何响动,金红的朝霞穿破层层宫殿峡谷,便弥漫出一片辉煌的幽静与落寞。
  今日却是不同,寅时首刻宫中内侍便全体出动,洒扫庭除预备朝会。封闭多年的正殿隆隆打开,宽大厚重的红毡可着三十六级白玉阶直铺到车马广场,殿外平台上的两只大铜鼎又变得煌煌锃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袅袅青烟,神圣的庙堂气息顿时随着袅袅青烟弥漫开来。寅时末刻,宫门便是车马辚辚,应召大臣已经陆续进宫,鱼贯进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肃然就座。卯时锺声刚刚荡开,便听殿前给事中一声长长地宣呼:“卯时正点,秦王登殿朝会——!”座中朝臣齐齐拱手一呼:“参见我王!”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王座后巨大的黑鹰木屏。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再也没有举行过朝会,都是单独召见大臣决事,诸多不涉实际事务与不干急务的大臣,便很难见到秦昭王了。昨夜骤闻朝会诏令,大臣们便是惊疑不定忐忑不安纷纷揣测事由,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看看老秦王身体究竟如何?毕竟,老秦王已经年近古稀了,无论出于何种想头,目睹老秦王气色如何都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便在这肃然无声的寂静中,黑鹰大屏后传来隐隐脚步声,虽显缓慢迟滞然却不失坚实。随即便见一个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拄着一支竹杖稳稳地走了出来,一领黑色麻布大袍显然已经比王制改短,一头苍苍白发散披在肩头,一脸沟壑纵横的纹路上赫然印出了大片的黑斑,头上无冠,脚下无靴,腰中无剑,全然便是一个山居老人。然则便是如此一个老人,站在王座前目光缓缓一扫,举殿大臣们便是陡然振作!
  “诸位大臣,”秦昭王坐进了特制的坐榻,伸展开双腿点着竹杖沉稳开口,“今日朝会,只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缘起,由丞相、太子对诸位申明。”说罢向东方首座一点头,便微微闭上了一双老眼。
  蔡泽离座起身,转身面对朝臣高声道:“列位同僚:巴蜀入秦六十年,无增国家府库,反是祸乱迭起,以致成我累赘。秦王欲改治蜀之策,太子上书以对。今日朝会,便是议决定策:先议太子三策以定总则,再议蜀地水患治理之法。太子上书已发各署阅过,诸位畅所欲言,尽可质询便是。”
  片刻沉默,便见大田令 站起道:“臣启我王:太子三策,至为妥当。老臣担心者,倒是蜀地水患难治,民风刁悍,须得妥选郡守。否则,便是重蹈覆辙。”
  “臣等赞同太子三策!”殿中竟是一口声呼应。
  蔡泽笑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事也实在无争无议。太子请了。”
  嬴柱第一次在重大国事中居于首倡位置,又被举朝大臣同声拥戴,心下很是振奋,便将自己的治蜀三策再次阐发了一遍,而后便转到了治水,将李冰其人其事扼要说了一遍,末了道:“蜀制之改,实同变法,且须十数年之功,非举国同心无以撑持。蜀制之变,以水患至大,水患不除,变法便会落空。惟其如此,嬴柱举荐李冰治水。其人能否担承水工重任?尚请朝议决之,父王断之。”
  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宣李冰。”
  随着“宣李冰晋见——”的迭次传呼,便见殿前司礼导引着一个人走进殿来,大臣们竟惊讶得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但见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长闪亮的铁杖,身背斗笠,脚下草鞋,黝黑干瘦又细长,活似一根大火余烬中拣出的枯枝木炭!众目睽睽之下,此人却毫无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便是一拱手:“布衣李冰,参见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迈,未得远迎,先生见谅,请入座。”
  司礼官员将李冰领到秦昭王左手侧下的大案前,将李冰虚扶入座,便转身去了。这张座案比蔡泽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便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按照秦国传统,只有诸如苏秦张仪范雎这般山东名士被秦王召见,才有此等礼遇。今日这李冰显然一个村夫渔樵,竟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们便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
  蔡泽却是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铁执杖,莫非体有内伤?”
  “这是探水铁尺,并非铁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发老臣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四尺铁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辈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李冰依旧淡漠如前。
  “尝闻: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李冰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便听喀喀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竟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间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便喀喀喀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竟是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便铮铮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却也不禁肃然起敬。蔡泽见秦昭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心知应对不能太长,否则老王在朝会上打起呼噜来可是有失大雅,思忖间便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李冰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扫而去,略带楚地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也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却是世间第一大患也。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人于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国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魏韩周有大河之患,赵国有汾济之患,东方齐国有海患济患,北方燕国有辽水易水之患,南方楚国有江患泽患,秦有泾渭之患蜀水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与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大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苍迈的驷车庶长急不可待的插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蔡泽赶紧追回了话题:“先生之见,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为最。”李冰断然一句,看着大臣们困惑的目光,便是侃侃拆解,“楚地云梦、洞庭、彭蠡、具区四大泽 ,本为大江洪水弥漫生成,实乃吐纳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泽出水入江。江水泛滥,四泽尽数吸纳。若以天地之道,四泽之地尽占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则,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泽通江之水道畅通无阻,时时疏通淤塞。楚国唯知尽占水利,却不思维护水利之源,听任地裂之变堵塞洞庭水道百余年而熟视无睹,以致江水与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喷溢,滔滔弥漫南楚,淹没庶民财货不计其数。积年累代,洞庭水患便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声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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