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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旬日之后,葬礼与一应周旋俱已完毕,六国特使们便各各上路归国。行至函谷关外分道处,赵国特使司空马却见楚国车马停在道边,锦绣斗篷苍苍白发的春申君正在笑吟吟向他招手,不禁大是惊喜,利落下车趋前一躬:“在下见过春申君!”
“老夫等候多时,假相无须多礼了。”
“若君有暇,敢请露营共酒一醉!”
“噢呀,出关便饮却是不妥,日后再说了。”春申君摇摇手一声叹息,“楚国多事之秋,老夫多年不曾涉足中原也!今见足下敦诚厚重,欲问两事,盼能实言相告了。”
“但凡不涉决策,在下知无不言。”
“平原君气象如何?”
“门庭若市,佳宾周流不绝昼夜。”
“信陵君如何?”
“深居简出,饮酒论学,悠游无状。”
春申君脸上没了一丝笑意,默然良久,从腰间佩袋中拿出了一支泥封铜管,“老夫想托假相带给信陵君一书,不知方便否?”
司空马双手接过铜管突然低声道:“秦国葬礼气象大非寻常,前辈可有觉察?”
“噢呀!老夫倒要请教了。”春申君老眼骤然一亮。
“如此国葬,秦军大将却只有上将军蒙骜一人与礼,王龁王陵桓龁嬴豹张唐蒙武等一班战将,还有国尉司马梗,竟然均未与葬!更令人不解者,连那个从赵国脱逃的新太子傅吕不韦也没与葬!春申君但说,如此之多的文武高爵不与王葬,岂非咄咄怪事!”
“吾辈老矣!”原本漫不经心姑且听之的微笑一扫而去,春申君不觉紧紧皱起了眉头,喟然一叹便是忧心忡忡,“如此看去,六国纵是揖让,强秦却未必放手了。一旦刀兵再起,天下却是何以了结!”
司空马惊讶地盯着春申君,眼中期待的光焰倏忽熄灭,嘴角抽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前辈果然老矣!战国累世大争,刀兵如影随形,一时胜负何以便灭了志气?秦国纵是再度东出,夫复何惧!败而再战,英雄也!一败涂地而成惊弓之鸟,何以立足战国!”
“后生可畏了。”春申君淡淡地赞叹了一句,对司空马的慷慨激昂以及对自己的讥讽却是不置可否,只一拱手道,“假相好自为之,后会有期了。”说罢便登上华贵的青铜轺车径自辚辚去了。年轻的司空马怔怔地望着黄色的车马远去,竟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五、箭方离弦 横摧长弓
春日踏青之时,蓝田大营骤然沸腾起来!
虽然在朝会遇到意料不到的反对,蒙骜却始终没有放弃来春起兵的谋划。武安君白起时的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一班老将自然也成了六国闻之变色的赫赫名将。然则白起死后,秦军却是连续三次大败,不得不缩回函谷关采取守势。此等奇耻大辱,非但一班老将怒火中烧,蒙骜更是耿耿与怀。毕竟蒙骜是上将军,无论按照秦国传统,还是按照秦国法度,连续三次大败的将军都是不赦之罪。虽说那三次大战都是王命强令出兵,兵败后没有问罪于任何一员大将,而是秦昭王向朝野颁行罪己书承担了全部战败之责,然败仗终究是将军们自己打的,心下却是何安?蒙骜记得很清楚,在武安君与秦昭王发生歧见之时,他们一班大将都是站在武安君一边的。但就心底里说,当时一班久经战阵的盛年老将都以为武安君是过分谨慎了。为此,他与王龁还私回咸阳专门劝了武安君一次,主张不要与王命对抗,只奉命出兵便是,以当时六国的涣散惊慌,获胜当毫无疑义。武安君却冷冰冰回道:“战机在时不在势。战机一过,纵有强势亦无胜机。赵国已成哀兵,举国同心惟求玉石俱焚,为将者岂能不察!”两人当时都没有说话。出得咸阳,王龁嘟哝了几句:“甚说法?论兵还是论道?疏离战阵太久了。”蒙骜素以稳健缜密著称,与这位秦军头号猛将却是至交,当时虽没有呼应王龁,心下却并不以为王龁有错。蒙骜尚且如此,况乎一班驰骋征杀所向无敌的悍将?至于真正疏离战阵的秦昭王,更是以为秦军任何时候都可以对山东六国予取予夺!
正是因了庙堂君王与阵前大将的这种挥之不去的骄兵躁心,在武安君拒绝统兵出战时,秦昭王竟听从范雎举荐,派出了夸夸大言的郑安平将兵攻赵,结果是秦军三万锐士战死,郑安平率余部两万降赵。消息传来,举国哗然!秦军将士怒斥郑安平狗贼窝了秦军,发誓报仇雪耻。由是,王陵慨然“被迫”出战再攻赵国,结果又是兵亡五校 ,几乎无法回师。第二次大败,将军们依然没有清醒,反倒是求战复仇之心更烈。王龁当即“被迫”代王陵为将,率大军二十万第三次攻赵,结果遭遇信陵君统领的五国救赵联军,导致秦军前所未有的惨重败绩。至此,一班老将羞愤难当,竟嗷嗷吼叫着要做最后血战!还得说秦昭王有过人处,三战败北顿时清醒,严令秦军只取守势再不许出战。渐渐平静下来的一班大将们痛定思痛,这才对武安君把握战机的洞察力与冷静明彻的秉性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有了轻躁之心。 虽则如此,秦军将士的复仇之心却是刻刻萦怀。
蒙骜与一班大将们对山东兵势开始了认真揣摩,默默地厉兵秣马,等待着复仇大战的时机。三年后,也就是秦昭王风瘫的前一年,蒙骜秘密上书请求对山东做试探性攻伐。旬日之后秦昭王秘密召见的蒙骜,一言不发地听蒙骜将用兵方略陈述了整整一个时辰。秦昭王最后只说了三句话:“久不用兵,灭国人将士志气也。然目下不宜大战,只轻兵奔袭周与三晋可也。若擅动大军,休说老夫再度杀将。”蒙骜慨然应诺,秦昭王才颁发了出战诏书。
连续五年之中,试探性攻伐大获成功。为了防止大将们轻躁冒进,蒙骜一律采取了奔袭战法:每战最多出兵五万,随军携带半月粮草,不配置辎重大营,一战即回函谷关。第一战,大将嬴摎统五万铁骑奔袭韩国,攻取阳城、负黍两座城池,全歼韩军步骑四万。第二战蒙骜亲自将兵,以王龁王陵两部精锐铁骑为主力长途奔袭赵国,旬日攻下二十三座县城,击杀赵军九万后迅速回师。恰在此时,周王室分封的西周公不自量力 ,竟秘密联络残存的二十多个小诸侯国,要会兵伊阙,切断函谷关与新得阳城之间的通道 。蒙骜得报抢先出动,派嬴摎再次统兵五万突然进攻西周!兵临城下万弩齐发,这个西周公大为惊慌,立即出城顿首投降,献出三十六座小城堡与三万周人。这是第三战,异乎寻常地顺利。惟一的憾事,是散漫成性的三万老周人入秦后不堪耕战劳苦,竟于第二年大批东逃回东周,若非秦昭王严令不得阻拦追赶,这个东周焉能存到今日?第四战,老将桓龁奔袭魏国,一举攻占吴城 ,旋即回兵。 如此四战虽战战皆胜,大大震慑了三晋,韩魏两国向秦国称臣纳贡,天下第一次出现了罕见的“战国臣服”。可是蒙骜与一班老将心中都非常清楚,此等小战纵是再胜一百次,也抵不得武安君白起平生任何一战!若不大举东出,这一代老将就将永远没有了大报仇的机会。如今秦昭襄王方死,新君刚刚即位,秦国正需要一场大战重新立威。从实力说,秦军主力也已经再度饱满为六十万,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然则,以纲成君蔡泽为首的一班主政大臣却是反对的。
蒙骜素来关注朝局,深知主政大臣们的反对有着纷繁复杂的原因。首要之点,便在新君无雄才,大臣们深恐大战一开新君不能激发举国之力,反而会生出无法预料的变局。其次,便是大臣们对包括蒙骜在内的一班老将的用兵才能的疑虑,虽则谁也不会公然说开,但这种疑虑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惟其如此,大臣们彰明的理由便是秦国需要充实国力,目下大军不宜轻动。就实说,秦川一场老霖雨,再加上陇西地震、秦王薨去,弄得秦国也确实有些狼狈。然则在蒙骜看来,这根本无损秦国元气,所谓乱象完全是主政大臣们应变无方造成的!设若商君、张仪、樗里疾、魏冄、范雎等任何一人主政,焉得在老秦王垂危之际措手不及?你蔡泽虽然没有实际摄相,但终归还是最高爵位的名义领政大臣,分明是计较自己丢失相权耿耿于怀而不做国事预谋,到头来却要以“大灾未过,国葬未行”为理由反对出兵,当真岂有此理!老夫明明说得是来春出兵,与大灾与国葬却有何涉?难道老秦王要搁置一年不下葬么?难道一年之中你等一班主政大臣连一场老霖雨灾害都理不顺么?咄咄怪事!正因了如此等等想法,老蒙骜才在新君朝会上愤然指斥蔡泽。若不是新君突然发病,老蒙骜定然要与蔡泽将相失和了。
事情的转机,是在吕不韦奉诏查勘府库军辎之后。
吕不韦没有参与操持显赫的国葬大礼,朝会次日便专程来拜会上将军府。蒙骜正要前往蓝田大营向诸将通报朝会情形,连说不见不见。正在此时蒙武回府,拦住了父亲低声道:“这位新太子傅不俗,父亲不该冷落。”蒙骜冷冷道:“俗不俗与我何干?老夫不耐这班文臣!”蒙武连忙将父亲拉到一边急迫道:“查勘府库势在必行,大臣们没一个敢来好么?吕不韦不去凑国葬风光,专来做这棘手差使,父亲若率性而去,岂非又添出兵阻力?”蒙骜恍然点头,立即吩咐长史推迟蓝田之行,转身便到府门将吕不韦迎进了正厅。
“例行公事也,不会耽搁上将军行程。”吕不韦没有入座,显然是准备说了事便走。
“哪里话来?太子傅请入坐。上茶!”蒙骜一旦通达,便是分外豪爽。
“吕不韦奉诏查勘府库军辎,一则知会,二则特来向上将军讨一支令箭。”
“公务好说!来,先饮了老夫这盅蜀茶!”
“好茶!”吕不韦捧起粗大的茶盅轻啜一口,不禁惊讶赞叹,“酽汁不失清醇,色香直追吴茶。蜀地有如此佳品,吕不韦未尝闻也!”
“吴茶算甚来!”素来鄙视楚物的蒙骜当地一敲大案,“轻得一阵风,上炉煮一遭便没了味道。蜀茶入炉,三五遍力道照旧!”
“噢?却是何故?”
“山水不同也,岂有他哉!”蒙骜慨然拍案,“蜀山雄秀,云雾郁结,蜀水汹涌,激荡地气!更根本者,蜀地归秦,李冰治水,茶树焉得不坚!”
吕不韦不禁莞尔:“茶树因归秦而坚,上将军妙论也!”
“你竟不觉得?”蒙骜大是惊讶,“吴国未灭时,震泽茶力道多猛?吴国一灭震泽归楚,哼哼,震泽茶那个绵软轻,塞满茶炉煮也不克食!”
“原来如此!”吕不韦哈哈大笑,“上将军说得震泽猛茶,是粗老茶梗,自然经煮也!绵软轻,那才是震泽春茶上品,须得开炉、文火、轻煮,其神韵在清在香,如何能克得猛士一肚子牛羊肉也!”
“着!有克食之力才是好茶,要那劳什子神韵做甚?”
“上将军喜欢经煮猛茶,不韦每年供你一车如何?”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一阵大笑,蒙骜一挥手,大屏旁肃立的长史便捧过了一支青铜令箭。蒙骜笑道:“秦国十六座军营辎重库,任太子傅查勘便是。”吕不韦接过沉甸甸的令箭便是肃然一拱:“国库军库共计三十三处,查勘非一日之功,上将军以为先查何方为好?”蒙骜笑道:“这是太子傅与国尉公务,老夫只保军库不作梗便是。”“如此在下告辞。”吕不韦正要离案起身,蒙骜却是一摆手道:“先生且慢。”见吕不韦愣怔困惑,蒙骜低声道,“秦军东出与否,纲成君一班政臣之因由果真在老霖灾害,在财货实力?”吕不韦释然点头:“上将军以为不在灾害与实力?”蒙骜喟然一叹:“为将不能取信于大臣,惭愧也!”吕不韦默然片刻淡淡笑了:“若吕不韦揣摩不差,上将军是以为纲成君等怀疑一班大将之战场才能了。果真如此,恕不韦直言,上将军却是错了。”见蒙骜环眼圆睁,吕不韦坦然恳切道,“吕不韦无须隐瞒,朝会之前纲成君已经上书,主张秦军稍缓东出,理由便是秦国元气尚未充盈;一俟国力强大,‘蔡泽愿为上将军督运粮草辎重,殷殷此心,望王允准!’”
“这番上书老夫知道,缓兵而已,岂有他哉!”
“不然。纲成君不以容人见长,若疑虑上将军之才,能自请军前效力?”
默然片刻,蒙骜淡淡一笑:“来日方长,是非自现,不争了。”
“上将军无须疑虑,军辎但许出兵,终归无可阻拦!”吕不韦慨然一句便告辞去了。
此后整整一个冬天,蒙骜几乎每隔三两日总能接到远近军报,说吕不韦逐一查勘驻军辎重营,比会同查勘的国尉府丞还要娴熟于兵器粮秣,竟连续查出六座辎重营兵器失修粮秣衣甲保管不当!蒙骜顿时不安,火速派出几名精干军吏奔赴各关隘军营督导修葺,结果还是被吕不韦屡屡查出纰漏。蒙骜大是沮丧,觉得新秦王派出如此一个执意要放三把火的棘手新官,分明便是要挑理缓兵了。及至吕不韦腊月末冒雪赶赴蓝田大营做最后查勘时,蒙骜与大将们再也无心应酬这个新贵,竟只派出一个长史陪同吕不韦了事。一个正月,这个吕不韦也不过年,竟一鼓作气查勘完了关中的十多座官库,仍然是库库有纰漏,蒙骜哭笑不得,一气之下索性住到蓝田大营不回咸阳了。
二月末河冰化开,一卷紧急诏书将蒙骜星夜召回咸阳。
蒙骜万万没有想到,新秦王竟当场下了诏书——大军整备,三个月内相机发兵!秦王靠着大枕气喘吁吁将一卷竹简推到了他面前:“老将军,若非翔实查勘,我还当真不知道秦国府库竟有如此殷实。不打仗,也是白白糟蹋了物事。然则,各军库储物纰漏太多,折损太大,教人心痛也。这是清册,老将军务必在发兵之前整肃好军营府库。”蒙骜的心嘭嘭猛跳,接过清册便是慷慨激昂:“我王毋忧!老臣定当整出一个好军库来!”
回到府邸翻开简册,蒙骜竟看得心惊肉跳!粟谷糜烂十三万斛,军械弓弩失修六万余件、帐篷霉变一万六千顶,车辆断轴三千余、车厢破损六千余,军船漏水者十三条,战马鞍辔皮条断裂者三万余具……统共开列十三项,项项有数目有府库地点有辎重将军印,最后便是太子傅吕不韦与国尉司马梗的两方阳文大印。
不用核实,蒙骜便相信了清册的真实。
秦国法度:府库仓储分为三类,一类为王室府库,只存储王宫王室器物粮货;一类为邦国府库,分为国库与郡县府库两级,存储各种民用财货;一类为军库,专门储存军用器物粮秣。仅以军用器物说,又分为“尉库”与“营库”。尉库者,筹划掌管存储全部军用物资的国尉府专库也;营库者,隶属带兵将领的军营仓库也。每年岁末,所有营库须得向国尉府上报总消耗与来年需求,再由国尉府上报国府太仓令,太仓令最终依据国君诏书,与国尉府核定来年全部军用器物总数量,而后分期拨付。战国之世大战多发突发,为免缓不济急,国尉府向大军营库拨付的器物钱财历来都多出三月,若遇长平大战那般的长期鏖兵,事实上便是尉库与营库直接合一了。即便在寻常情势下,军营府库也至少多出一月的仓储。如此一来,军营府库便多为满仓,而尉库倒往往是半仓或空仓。也就是说,军用器物的储藏事实上多在常在军营府库,而不在国尉府库。然则,大军府库一律由辎重粮草营掌管,辎重营总管无一例外都是稳健又不失勇猛的将军,其军务重心首先在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