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新君嬴异人,蒙骜虽略有所知,也都是那些已经变得很模糊的早年琐事了。如今的嬴异人已经年近不惑,从邯郸归来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在朝会上见过一次,蒙骜几乎连他的相貌都说不清楚了,谈何知底?此人一夜之间成了新君,举措却总是透着一股难以揣摩的诡秘,实在教人不知所云。揣情度理,但凡邦国危难朝局不明,国君第一个要“结交”的便是重兵大将,自古皆然。可这新君嬴异人非但不见他这个上将军,且连任将之权都交到了那个处处透着三分妖媚的太后手中,当真教人不可思议!若说未受挟制而甘愿如此,蒙骜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然则若受挟制,又如何传得出密诏?可若未受胁迫,又何须要蒙武密行还都?莫非新君在防范某种势力?防范谁?吕不韦还是华阳后?抑或还有别个?甚至包括他这个老军头?不,不会,新君绝不是防范他!若得防他,岂会召蒙武密行还都?如此说来,新君防范者不是吕不韦便是华阳后?虽说吕不韦于新君恩同再造又是顾命之臣,然则,往往正是此等人方使君王不安,当年商君之于新君秦惠王不正是如此?至于那个三分妖媚的华阳后,原本便该戒备提防。然则仔细参酌,似乎又都不可能。那么是提防纲成君蔡泽?也不会……自问自答,自设自驳,老蒙骜终归是云山雾罩莫衷一是。素称缜密的蒙骜第一次感到了智穷力竭洞察乏力政道之才实在平庸,章台之夜有三个关键人物,自己竟是个个没底处处疑云,想信信不过,想疑疑不定, 却何以提大军做中流砥柱? ……
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夏日的朝霞匆匆挂上了树梢,幽暗沉郁的胡杨林顿时亮堂燥热起来。蓦然之间一阵童声在林间荡开:“菲菲林下,酣梦忽忽,何人于斯,原是大父!”
“大胆小子!”朦胧之中蒙骜嘴角连番抽搐,尚未睁眼便是一声大喝。
一个气喘吁吁满头汗水的总角小儿正顽皮地揪弄着蒙骜灰白的连鬓大胡须,陡闻大喝,小儿一骨碌翻倒却又立即爬开跳起拔出了插在旁边的短剑,一串连滚带爬既狼狈又利落煞是滑稽,坐起来的蒙骜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将蒙恬是也!不是小子!”总角小儿挺着短剑奶声赳赳。
“呵呵,大酱倒是不差。忽而练筝,忽而练剑,甚个大将?”
“晨剑晚筝,大将正形!不是大酱!”
“好好好,是大将不是大酱。小子能找爷爷,记一功!”
“大父夜不归营,该当军法!”
“甚等军法?末将领受!”老蒙骜当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罚修鹿砦三丈!”
“错也!”蒙骜板着脸大摇白头,“是拘禁三日不得与操。狗记性!”
“旧制不合军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处不合军道?说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总角小儿赳赳拱手奶声尖亮,“丁壮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军粮,算甚惩罚!罚修鹿砦,既利战事又明军法,还不误军粮功效,此乃军制正道!”
“噫嗨——”蒙骜长长地惊叹了一声拍打着赳赳小儿显然凸出的大额头,“小子头大沟道多,倒是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说,既不合军道,武安君做甚要立这等军法?”
“想不来。”小儿沮丧地摇摇头陡然红脸,“容我揣摩几日,自有说法!”
“好好好,小大将尽管揣摩,老大将却要咥饭了,走!”
“不能咥!”小儿一步蹦前张开两臂挡住又神秘兮兮地摇摇手,“大父附耳来。”蒙骜板着脸弯腰凑下,小儿便搂住他脖颈低声说有人守在厅堂,大父不能去!蒙骜皱着眉头笑道,那教老大将饿肚皮么?小儿连连摇头,那人车中有一大箱酒,定然是想灌醉大父!大父一夜游荡未睡,沾酒便醉,不能去!蒙骜当真皱起了眉头,那人甚模样?知道是谁么?小儿大眼珠忽悠一转,该是吕不韦,没错!蒙骜大是惊奇,你小子如何知道吕不韦?小儿得意地笑了,父亲书房有张画像,写着吕不韦名字,与此人一模一样!蒙骜又是惊奇,噫!你父甚时有得吕不韦画像?小儿忽悠着眼珠咕哝,想想,我想想,三年前?对!三年前!蒙骜不禁哈哈大笑,吹牛号也!三年前你小子几岁?小儿陡然红脸赳赳,三岁!我记得清楚!说不准甘愿受罚!蒙骜连连点头,好好好大将无错,走,去看个准头。大父该大睡一觉再会客不迟!小儿很不以为然地嚷嚷着。知道甚!蒙骜拉起小儿便走,老大将一日只要有个盹儿,便打熬得十天半月,一宿不睡算甚?走!
等候在正厅的果然是吕不韦。
吕不韦也是一夜未眠。华阳后的明压暗示使他隐隐不安,从寝宫出来立即找到桓砾,说要即刻面见新君。桓砾沉吟片刻便找来了老给事中,老给事中又找来了总管老内侍,老内侍虽然一直皱着一双白眉不说话,最终还是将吕不韦从密道曲曲折折领进了重重殿阁中一处最是隐秘的书房。新君嬴异人正在灯下翻检一只大铜箱中的竹简卷宗,对夤夜前来的吕不韦似乎很觉惊讶又很是木然,愣怔迷朦得好似梦中一般。吕不韦见礼之后直截了当地禀报了华阳后与他的全部对话,申明目下朝局之要害首先在于新君与华阳后如何相处,该当未雨绸缪有个明确谋划。吕不韦话未落点,嬴异人便焦躁得来回彷徨,直说太后要杀他!他已经几次看见了黑衣剑士的影子在王城飞来飞去!他先要藏匿起来躲过此劫,否则万事皆休!
“太后是否起动了黑冰台?”吕不韦思忖一问。
“对对对!正是黑冰台!先生如何知道!”嬴异人惊恐万状。
“敢问君上:第一次知道黑冰台,可是在邯郸之时?”
“是……是在邯郸!”嬴异人眼珠飞转,终于点了点头。
“敢请君上出舌一望。”
嬴异人稍一犹豫,还是走到了吕不韦案前的侍女铜灯下席地而坐伸出了舌头。吕不韦打量一眼又淡淡一问:“君上梦中凶险追杀可多?”“对对对!”嬴异人连连点头不胜惊恐,“万千绳索捆缚!野狼虎豹吞噬!刀剑逼喉、烈火灼身、暗夜深潭、丛林蟒蛇,森森白骨,甚都有!邯郸归来犹多噩梦,白日卧榻也是不得安生……”大喘着粗气竟说不下去了。
“君上已患心疾。此疾不祛,君上危矣!”
“甚甚甚?心疾?未尝闻也!”嬴异人陡然一笑,尖涩得如同夜半枭鸣。
吕不韦悠心中一抖,脸上却是悠然一笑:“君上且安坐片刻,闭目从容调息,想想春夜茅亭你我与毛公饮酒趣谈,信陵君府邸的兵法论战,邯郸郊野的胡杨林,还有那长夜不息的秦筝……岂非其乐融融,叹我人生苦短矣!”
缓慢散淡而又闲适的语调竟如朦胧春风掠过,嬴异人竟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脸上也渐渐有了平和的笑意。良久,嬴异人蓦然睁开眼睛瞅着铜人灯惊讶道:“噫!我似朦胧睡去,何以没有做梦?怪哉!”
“其心入斋,怪亦不怪也。”吕不韦轻松地笑了。
“先生通晓方士法术!”嬴异人神色惊讶地陡然站起。
“便是方士之术,又何须一惊一乍?”吕不韦微微一笑轻叩书案,“君上且静神安坐,只想那胡杨林春夜秦筝,臣之说叨,权且当做清风掠过原野耳。”见嬴异人果然闭上了双目,吕不韦的缓缓侃侃便如悠悠春水散漫流淌,“臣杂学尚可,亦算通得医道。心疾者,古来有之,鲜为人知也。然既为疾,自能医之,无须惊恐也。医谚云:舌为心之苗,心开窍于舌。君上舌晕混沌,若疮若糜,足见心乱神迷也。何谓心乱神迷?心主两功,一运血脉,一藏神志。此所谓‘心藏脉,脉舍神’。心乱,则神不守舍。神不守舍,则心术不正矣。何谓心术?《管子·七法》有说,‘实也,诚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凡此六者具备,则能使心无为而治百窍,故谓心术。心术正,人便能以常情揣度事理,不致偏执,不致昏乱。反之则神出心舍,恍惚失察,疑窦丛生,惊惧无度也。此等心疾诚不足畏,惟入心斋而已。”
“何谓心斋?”嬴异人闭目发问,竟是呓语一般。
“心斋者,虚明之心境也。”吕不韦舒缓如吟诵,“庄子作《人间世》有说: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何谓虚?明也,空也,气也,一志之心境也。虚而待物,心斋成矣。心斋成则有容纳万物之心,对人对事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之以气,则无感其名,无受物累,是谓形坐而神驰,万物化于我心也……”
蓦然,嬴异人有了时断时续的呼噜声……吕不韦疲惫地笑了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提起书案上的木翎笔拉过一张羊皮纸上便写了起来。写罢招手唤过悄悄守在大屏旁边的老内侍低声叮嘱几句,便径自去了。
雄鸡长鸣的黎明时分,吕不韦的缁车辚辚出了王城,便直接到了城内那座四进庭院的官邸。原来,陈渲与西门老总事见吕不韦前日深夜被急召章台,心知定有变局,立即便派莫胡带着几个仆役侍女进了城内府邸收拾,又派一个精干武执事专门跟踪吕不韦车马行止,叮嘱务必在“歇朝”时刻将吕不韦接回府邸打尖歇息。谁知一日一夜之间吕不韦竟是毫无消息,已经赶到城内府邸守侯日夜的西门老总事坐立不安,索性便守在门厅死等,若天亮依然没有主人消息,便要亲自出马探听了。正在此时,吕不韦缁车在朦胧曙色中辚辚回府,西门老总事匆匆迎过来,一声先生未叫出口,便软在了门厅之下。
吕不韦连忙下车吩咐两个年轻仆人老总事去歇息,又回身对闻讯赶来的莫胡一班人叮嘱日后要一如往常不许这般铺排等候,国有法度,朝有规矩,我能泥牛入海了?莫胡连忙与几个仆役侍女熄灭灯火关闭大门,而后吩咐仆役侍女各去安歇,才领着吕不韦进了后院水池边的一座小庭院。吕不韦记得这座府邸的寝室是在第三进与书房相连,这座小庭院似乎是一处客寓,便问如何要到这里来?莫胡说这是西门老总事谋划,她也不晓得原由。吕不韦便不再多问,进得前厅刚靠上坐榻便软过去扯起了鼾声。
朦胧之中吕不韦觉得有异,费力睁眼,却是莫胡捧着他的双脚在热水中轻轻揉搓,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不能耽搁,卯时还有要事,浴房有凉水么?莫胡叹息一声说有,你去冲凉我去备膳,放开吕不韦双脚便起身飘了出去。吕不韦进了浴房一摁机关,板壁高处两桶凉水便涌泉般连续浇下,浑身便是一阵沁脾清凉,及至穿好衣裳,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回到前厅,长案上一鼎一盘一爵已经摆置停当,莫胡正跪坐案前开启酒坛。吕不韦眼前一亮摇手道,莫胡且慢!可是那几桶兰陵酒?莫胡回头一笑,是也,夫人吩咐搬过来的,说先生最喜好了。吕不韦点头笑道,没错没错,只不过此酒有用,快都搬到车上去。莫胡说声好,便推着那辆小酒车出厅去了,须臾回来见吕不韦正在厅中四处打量,不禁笑道,先生不用饭转悠甚来?吕不韦道陡然一个响亮的饱嗝高声道,已经用过,官衣搁在何处了?莫胡走过食案一看,鼎盘已空,汤汁狼籍一片,不禁大是惊讶。在她的记忆中,主人历来都是从容不迫的,纵然一个人用饭也是整洁如仪,如何今日这般狼吞虎咽?心念一闪便道,先生稍待,我去拿官衣。飘了出去倏忽回来,一套折叠整齐的簇新官衣便捧在了手上。吕不韦眉头一皱道,新官衣硬邦邦太过板正,还是方才那套好。莫胡惊讶笑道,方才那身汗津津湿透不知几番了,坐处揉得没了形,我已交浆洗坊了。吕不韦却依然皱着眉头,再没软旧衣裳了?莫胡便噘着小嘴嘟哝道,新官不到一年,哪里来得旧官衣?此等衣裳又不许自制,人有甚办法?要说也是,尚坊制得官衣总浆洗得硬邦邦,哪有自家丝麻衣裳随身了?
“对也!便拿一身自家常衣!”吕不韦陡然拊掌笑了。
“先生,莫胡无心之语……”
“岔了岔了。”吕不韦见莫胡委屈得泪水盈眶,便连连摇头,过来轻轻揽住她肩头凑在耳边轻声说得一阵。莫胡娇媚地一笑便一溜碎步飘了去,片刻捧来一身轻软的细麻布衣裳,利落地侍奉吕不韦换下浴房大衫,再用一支长大的玉簪穿好吕不韦梳理整齐的发髻,一个大袖无冠的布衣士子便一团春风地活现在了眼前。
“昔日先生又回来也。”莫胡不禁喃喃感慨。
“好!我去了。”吕不韦拍拍莫胡肩头匆匆便走,又蓦然回身叮嘱,“你回报夫人,说这几日不能回庄,索性她也过来算了。”说罢便大步出了庭院。
清晨的咸阳城是忙碌的,店铺开张官署启门长街大道处处都在洒扫庭除到处都是行人匆匆。谚云:农忙百业忙。目下正当夏熟大收时节,抢收抢种抢碾打抢储藏抢完粮,整个秦川都是火暴暴地忙碌着。当此之时,无论国事朝局发生了多么突兀的隐秘的值得人们关注的变化,国人都不得不在紧张繁剧的劳作中淡漠置之。毕竟,实实在在的日子是要永远地辘辘转动下去的,任何陡然泛起的波澜都无法改变这亘古生计的河道。
吕不韦的垂帘缁车避开了熙熙攘攘的长街大道,只在僻静的小街巷穿行,原本可径直到达的短短路程竟曲曲折折绕了近半个时辰。在国人匆匆的农忙时刻,吕不韦实在不堪华车招摇过市所召来的异样目光。曾经是三十余年的老商旅,吕不韦很是清楚整个五月对农人对工商对国人乃至对整个邦国意味着什么。去岁夏熟秦川遭老霖雨大灾,今岁夏熟便显得尤为不同寻常!作为顾命假相,他此时本该巡视乡野督导农忙减赋免税。可是,他却实在是须臾不能离开咸阳,只能在王城与大臣府邸间走马灯般周旋。目下要去造访的上将军蒙骜,便是急需与之周旋的一个人物。
蒙骜对吕不韦的清晨上门确实感到意外。
小孙子蒙恬说是吕不韦,蒙骜根本不信。一个五七岁的小孩童说厅堂有个他两岁时见过的客人,纵是分外认真,谁个又能放在心上?依蒙骜所想,来者必是蔡泽无疑。无论如何,这个老封君目下爵位最高又兼领相职,是动荡朝局中的强势大臣之一。若从常态权力看去,丞相与上将军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与国君一起构成了一个支撑国家的权力框架,在邦国危难之时,这个框架的稳定更显得赫赫然无可替代。然则,此次朝局仓促生变,一相一将竟都没能临终顾命,而恰恰让一个爵位中等又无甚事权的太子傅成了顾命大臣,在秦国竟成了史无前例的“怪局”!尽管局势怪诞,然朝野瞩目者依旧是军政两大臣。蒙骜相信,只要这农忙五月一过,朝野议论必然蜂起,力促将相合力稳定朝局。在老秦人眼里,这个相不会是吕不韦这个“假相”,而是蔡泽这个老相。狡黠的蔡泽不会想不到此,能想到此便不会不与他通气。从心底说,蒙骜对蔡泽很不服膺。这个计然派名士除了农事沟洫一班经济事务,其余才能实在平平,机敏有余气度不足总是敞着嗓子呷呷议论,无论是昭襄王暮政还是嬴柱即位的新政,蔡泽都没有展示出总揽全局的开府领国气象。蒙骜也知道,蔡泽对两代秦王总派他处置无关痛痒的风光大典很是牢骚。但蒙骜更清楚,你这个纲成君也就如此摆置最适合,真要你担纲大局,只凭你那见人便呷呷乱嚷却总是切不准要害,你便做不得开府丞相!就实说,你也做过一年,有了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