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朝会始!太后训辞——”
华阳后从来没有参与过朝会,更没有面对满朝大臣说过话,乍听司礼大臣的礼程宣示大感意外,顿时满面通红,不禁狠狠地挖了嬴异人一眼厉声道:“晓得我要说话了?”正襟危坐的嬴异人一脸惊惧之色连忙起身一躬,飘荡的声音弥漫着惶恐:“子楚恭请母后训政。”说罢便小心翼翼地垂手低头站在王案旁。
“子楚真吾儿了!”华阳后却是大感欣慰,不禁笑吟吟夸了一句,原先的拘谨便也顷刻消散,朝堂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谁权大听谁了?于是点头,端起一副庄容道:“毋晓得今日朝会我要说话了。子楚要我这嫡母娘亲说话,我便说得几句了。自来朝政两柱石,一相一将。昭襄王晚年与先王在世,都是有将无相,在人便是有脚无手了。如今新君即位如何?还是有将无相!自然,领职相是有了,假相是有了。可领相不是相,假相也不是相了。新朝丞相要得象老相那般,是开府丞相,统领国政了!这一相一将么,诸位都说说谁个堪当?今日便来个当殿议决了!自然了,事多了一次也说不过来,将职可先缓得一缓。毕竟了,蒙骜将军虽老了些个,也打过几次败仗了,可总归还算忠于王室了!再说目下也不打仗,缓缓再说也该当了!至于今日议政么,纲成君、阳泉君是两个封君大臣,要主持朝议公平了!晓得无?我便说这些,诸位尽可知无不言了。”
司礼大臣的声音又回荡起来:“秦王口诏——!”
嬴异人抬头扫视着大殿只是一句:“太后业已训政,诸臣议决便是。 ” 举殿默然,将军们的粗重喘息声清晰可闻,郡守县令们则是惶惑四顾,在国大臣们则是脸色铁青,总归是谁也没有开口。战国之世言论奔放,秦人更有牛性直言之风。战国中期以后,秦国政事吏治最为清明,大臣敢言蔚为风气,逢朝必有争,慷慨论国事,已大大超过了暮气沉沉的山东六国。当此之时,大朝无言,便极为反常。
“久无大朝,诸位生分了!”阳泉君芈宸霍然起身一脸笑意高声道,“老夫便先开这口子了!太后训导,新君口诏,已然昌明今日大朝宗旨,这便是议政拜相!老夫之见,纲成君才德兼备,朝野服膺,又多年领相,职任新朝开府丞相正当其时了!”
“老臣不以为然!”随着一声苍老的驳斥,卿臣席颤巍巍站起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高冠老臣,却是“老三太”之一的老太史令。老人看也不看阳泉君,只对着王座昂昂然一拱手,“不以为然者,今日朝制也!举朝皆知,先王顾命之时执太后、太子傅与新君三手相握,其意在叮嘱三方同心,而并未太后摄政之命也!长史清理典藏,亦无先王命太后新朝摄政之遗诏也!如此,则太后临朝训政于法度不合……”
“岂有此理!”阳泉君怒斥一声插断,“太后摄政有先王顾命,有新君下诏成制,史官录入国史,你太史令岂能不知了!明知而非议,居心何在!”
“阳泉君差矣!”老太史令冷冷一笑,“惟录入国史,而老夫能言。且听老夫背得一遍新君口诏,朝会共鉴之。国史所载新君口诏原话为:‘父王新丧,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国事力不从心。今命太子傅吕不韦以顾命大臣之身,与纲成君蔡泽共领相权,处置一应国事,急难处报母后定夺可也。其余非当务之急者,父王丧葬后朝会议决。’史官若错录一字,老夫若错背一字,甘当国法!”
举殿大臣哄嗡一声议论蜂起!绝大多数朝臣只知孝文王弥留时三人顾命,新君有诏太后摄政,虽然从来没有接到过太后摄政的定制诏书,但依然相信这是真实的。一则太后摄政有先例,二则国丧期间太后预政也是事实,若是无中生有,新君与吕不韦岂能容得如此荒诞之事?今日一见朝会议程,更相信了太后摄政已成定局,纵对这位华阳后有所不满,一时也无可奈何。不想这素来在朝会不说话的老太史令却挺身而出,竟先对朝会议程提出非议,且言之凿凿,将新君口诏背得一字不差,大有铁笔史官的凛然风骨,朝臣们如何不恍然悚然愤愤然纷纷然?阳泉君一时愕然无对,心知此时非顾命三人说话方可,然目光扫去,吕不韦无动于衷,姐姐华阳后满面通红地盯着嬴异人,嬴异人却只低着头死死盯着脚下的红毡。
阳泉君忍无可忍,大步跨上王阶直逼王案:“臣敢请新君明示!”
“阳泉君大胆!”将军席上一声大喝,一员白发老将霍然起身戟指,“朝议国政,法有定制,汝仗何势敢威逼秦王!”话未落点,满席大将唰地一声全部站起一声怒喝,“王陵之见,我等赞同!阳泉君退下!”
“阳泉君确乎有违朝议法度。”铁面老廷尉冷冷补了一句。
站在王座区空阔处的司礼大臣正是那位三代老给事中,见状面无表情地尖着嗓子一声宣呼:“阳泉君退回原座议事——”
一直难堪默然的华阳后突然一笑:“本后事小,说说议议有何不可了?阳泉君何须孩童般较真,下去下去,听大家说了。摄政不摄政,都是为了国事了。依着我看,拜相比议论我这老太后要紧得多了!子楚,你说如何?”
嬴异人抖抖瑟瑟应道:“母后大是。子楚也以为是。”
华阳后突然恼羞成怒,拍案高声:“毋晓得侬抖甚?侬几时怕过我了!”
“母后说,说;说得是……”嬴异人倏地站起垂首变色,更见惊惧。
“嬴异人!!”华阳后猛地拍案尖叫一声,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突然之间却咯咯长笑手舞足蹈,“国事了!国事了!毋晓得这般国事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一阵,猛然推开围过来的侍女径自大袖飘飘地去了。
举殿死一般的沉寂!阳泉君芈宸嘴角一阵猛烈的抽搐,却终是坐着没动。司礼大臣正在无所措手足之时,新君嬴异人回头一声吩咐:“太医令立即看护母后,不得有误。”转身进入王座坐定,镇静如常道,“朝臣聚国,殊是不易。新朝新政,刻不容缓。国事不因人而废,诸位但依法度议事可也。”
举殿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声,恍如一阵轻风掠过。大臣们蓦然明白,这位新君并非真正的孱弱,方才故事只不过是“示弱以归众心”的一个古老权谋而已!看来,这个新君尚有强韧底色,比萎靡不振的孝文王实在是有主见多了!秦国收势多年,朝野渴盼雄主强君如大旱之望云霓,惟其雄强,些许有违正道的权谋又有何妨?人同此心,朝臣们压抑沉闷的心绪一时竟淡去了许多。
“老臣有说。”郡守席站起一位白发瘦黑的老人,竟是巴蜀两郡太守李冰!
此时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国地方大员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是秦国资望最深权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艰难,蜀地多乱,蜀地政务多由王室派驻蜀地的蜀侯与咸阳通连传递,李冰父子只专心水患治理与庶民生计,极少入朝,也极少涉足国政事务。然则三任蜀侯生变,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孙绾乃承袭其父嬴煇爵而继任,是昭襄王的嫡孙,竟然也图谋自立!昭襄王杀了公孙绾之后,终于晚年决意将巴蜀两地交李冰统领。孝文王嬴柱与李冰笃厚,死前正好下诏李冰回咸阳养息议政。辗转三月,李冰抵达咸阳时嬴柱已经薨去了,蔡泽与吕不韦同时主张李冰留国参与朝会,嬴异人自然允准了。此时李冰要说话,朝臣们便是一片肃然。
“老臣以为,理国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万事紊乱也。”李冰声音低沉,然却中气十足,整个大殿清晰可闻,“何谓朝制?首在君权。君权之要在一,一则安,二则乱。凡二,做应急之策可也,立为定制则不可也!譬如当年宣太后摄政,根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国疑,乃形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也!故朝野无异议。目下秦国已经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历经磨难,堪当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头之朝制?今日朝会,太后训政首当其冲,似乎太后摄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议,自是在所难免。谚云:大邦上国,不以一人之好恶立制。太后喜与不喜,自当以邦国兴亡为本,而不当以一己之好恶为本。故此,老臣请朝会先行议决:明君权,废摄政,纲举目张!”一言落点,戛然打住。
“好!老臣赞同!”驷车庶长老嬴贲嗵嗵点着竹杖,“老太守洞若观火,合乎法度,合乎祖制!秦国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国君妻室,王族嫡系,自当遵从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荣可也!”
“臣等赞同!”所有郡守县令异口同声。
“臣等赞同!”卿臣席十位大员也是异口同声。
“臣等赞同!”将军席一声齐呼。
大吏席区却是别有气象,此起彼伏地一片片报名呼应。先是一声“廷尉府属官赞同!”接着一声“太子傅属官赞同!”此后各暑一声声连绵不断,大殿嗡嗡震荡不绝。呼应之声落定,殿中却是一片异样的沉默,大臣们的目光不期然一齐聚向了蔡泽。
席次最多的丞相府属官竟没有一人说话!
战国通制,朝政以开府丞相为枢纽,属官以丞相府为轴心。所谓开府,便是丞相府依法设置若干直属官署统一处置日常政务。这些直属官署与各大臣的属官不同处在于:各大臣属官是本司(专业)之划分,譬如廷尉府有狱丞、讼丞、宪盗等属官,太庙令府有祭祀、卜人、庙正等属官;丞相府属官则是综合性的领域划分,譬如行人(职司邦交事务)、属邦(职司附庸部族与属国事务)、甬(职司徭役事务)、工室丞(职司工匠)、关市(职司市易税收)、司御(职司官道车政)、长史(职司文挡)、府(职司府藏)等等等等;战国后期之秦国疆土不断扩张,丞相府直属官署已经增至二十余个,实在是“大吏”中最最要害的力量。秦昭襄王后期的丞相府多有模糊处,从法度说依然是开府丞相制,但由于蔡泽封君后事实上脱离相权,时不时与太子嬴柱“兼领”相权,实则丞相府已经被“虚处”,只处置一些具体事务,重大政务一律由秦昭王直下诏令。然在秦孝文王嬴柱即位的一年里,蔡泽以唯一相职之身重新实际执掌了丞相府。为了给施展新政打好班底,蔡泽将实权属官做了一次改朝换代式的整肃,除了从燕国来投靠自己的得力亲信身居要职,其余要害属官便是华阳后与阳泉君举荐过来的“秦芈”。其时华阳后正得新君嬴柱宠爱,其族弟以“佐王立嫡有功”一举封了阳泉君,蔡泽思量要施展政才自然要结好华阳后姐弟,此所谓“人和者政通”。如此一来,丞相府属官中的老秦人全部迁职,直属官署便全部成了“秦燕人”与“秦楚人”,咸阳国人一时便有了“相府大吏,秦蔡秦芈”的巷谚。如此一来,丞相府属官自然以蔡泽阳泉君马首是瞻。今日朝会阳泉君业已铩羽,“秦芈”如何能落井下石?蔡泽始终缄口不言,“秦蔡”又如何能附会群议?
“敢问纲成君,相府属官是非俱无么?”这次是老蒙骜冷冰冰开口。
“上将军何其无理也!”蔡泽正在为今日朝会的陡然变故惶惑烦躁不已,见蒙骜竟对自己无端发难,顿时怒火上冲,拍案呷呷厉声,“朝会议政非官署理事,人各自主对朝对君,属官之说,当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么?老夫却以为路人皆知。”
“嘿嘿!老将军做个路人,老夫掂掂也!”
“也好,老夫便来做一番路人之评。”蒙骜拍案起身扫视大殿高声道,“举朝皆知,老蒙骜与纲成君交谊非浅。然大臣面国无私交,今日老夫却要公然非议纲成君,宁负私情,不负公器。自纲成君重掌相权,其用人之道老夫大大不以为然!何也?畛域之见未除,私恩之心太重,而致相府重器溺于朋党也!国人流布巷谚:‘相府大吏,秦蔡秦芈。’举朝大臣谁人未尝闻也!秦自孝公以来,任用山东六国之士偏见日消,昭襄王之世可说已是毫无芥蒂之心。六国人言,秦用外士,为相不为将,终有戒惧山东之心。非也!蒙氏一族老齐人也,老蒙骜居上将军,子蒙武职前将军,可证此言大谬也!老夫慨然喟然者,倒是山东名士入秦掌权之后,时有六国官场恶习发作,畛域恩怨之心或生,任用私人,终致误国误己!应侯范雎才功俱高,惟一己恩怨过重,虽睚眦必报,明知郑安平、王稽才不堪用,偏是力荐郑安平为将,王稽为郡守大臣。结局如何?郑安平战场降敌,葬送秦军锐士三万余人!王稽受贿卖国,擅自将南郡八县私让楚国!范雎一世英名,终成不伦不类之辈也!纲成君所任相府属官,非故国来投之亲信,即私谊举荐之裙带,虽不能说无一能者,然铁定是没有公忠事国之节操!否则,何能人皆有断,惟丞相府举府无一人开言?所为者何?还不是等待主君定点而后群起呼应之?此等属官,究竟是秦国臣子,还是两君门客!如此用人气度,所用之人如此节操,尚能说‘人各自主对朝对君’,能不令人齿冷?老夫该不该问纲成君一句?”
齐人语音原本咬字极重,加之蒙骜粗哑铿锵的声音,一字字便如叮当铁锤连绵砸来,举殿无不震撼非常!以蒙骜之缜密稳健,寻常时除了与军旅征伐相关之事,不说朝会,便是重臣议政也很少说话,对朝中大臣更是礼敬相处毫无跋扈之气,今日却能在如此大朝之时以如此凌厉言辞抨击一个封君丞相,直是不可思议。一将一相国之柱石,如今将相对峙,朝臣们更大的担心则是将相失和而生出乱局。
“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也。”蔡泽似乎并无难堪,语气惊人得平和,“然老夫之心上天可鉴:整肃相府非为他图,惟期新政雷电风行也!相府原来属官多是年迈老吏,虽公忠能事,惜乎力不从心,孰能奈何?老夫用人,成事为先。惟其能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何忌楚乎燕乎?若无开辟新政之心,老夫何须多此一举耳!虽则如此,蔡泽以邦国为重,若有失察而任用不当者,老将军指名,老夫当即迁职另任也!”
“呵呵,车轴倒是转得快也。”驷车庶长老嬴贲点着竹杖揶揄地笑了,“既然说到了丞相一事,老臣也不想再绕弯子,索性明话直说:纲成君于气度,于总揽全局之能,皆不堪为相;老臣建言,推太子傅吕不韦做开府丞相。呵呵,诸位斟酌了。”
“此言大谬也!”相府大吏席有人突兀锐声一喊,一个中年属官赳赳挺身,“纲成君大有相德!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大公之至!何错之有?上将军老驷车不问所以,惟做诛心之论,大非君子之道也!我等之见:秦国丞相,非纲成君莫属!”
“赞同!秦国丞相非纲成君莫属!”相府大吏齐声一呼。
“且慢。”老太史令摇着一颗霜雪白头冷冷一笑,“诸位既以春秋祁黄羊之论辩护于纲成君,责难于两大臣,老夫便来评点一二。‘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祁黄羊可谓公矣!’此话乃孔子对祁黄羊之赞语也。囫囵论之,的是无差。然田有界垅,事有定则。若不就实论事,惟以此话做任用私人之盾牌,却是戏弄史书也!祁黄羊之公,首在公心,次在公身。祁黄羊其时致仕居家,置身国事之外,举人惟以才干论之,与自己却是无涉,此谓公身也!公心于内,公身于外,始能真公也!若重臣在任,举人用人关乎己身,惟以私人裙带任用部属,却要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诚所谓假其公而济其私,何有真公也!”戛然打住,却没有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