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干部带领一伙人举行葬礼,他们说,彩秀老人没有儿子,我们就是她的儿子。父亲拉着我给彩秀老人的灵柩下跪。我们跪了很久,一直到灵柩入土。山上的黄土在我的膝盖弄出了两个潮湿的印记。我看着棕色的棺木慢慢沉入土里,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里某些压抑的情绪鼓动着,他们翻滚,起起落落,我闭着眼睛,耳朵里盘绕的是高高低低的哭声,沙土落入坟穴里的沙沙声,以及我的血液里悲伤的流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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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凉山(6)
而我所不能看见的是,那边拘留在派出所里的福生老人。隔着一条国道,送葬队伍的哭声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里。他把头探出细小的窗户,企图看清楚外面的动静,可是除了灰蒙蒙的雾气。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和葬礼间隔着看不见的界限。他听得到声音,那么明显,可是他却突然成了一个瞎子,他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彩秀老人的灵柩,看不到给她送行的众人,看不到悲伤看不到哭泣。
而真正的悲伤,是看不到眼泪的。
案子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临水街的人开始骂那些无能的警察。都是些吃屎的狗东西。父亲在饭桌上忿忿地骂道。母亲叹息着,还能怎样呢?
我在心底重复母亲的叹息。还能怎样呢?
福生老人作为犯罪嫌疑人被送到了市法院。法院将此事立案,开始了审判。陪审团大多来自临水街的街坊邻居。我母亲作为妇联的一个干部,亲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第一个出庭作证的是砍柴人,作为目击者之一,他陈述了那晚的所见所闻。一整个过程,福生老人都沉默不语,他耷拉这头,头发花白,一双手被手铐拷着,手腕勒得流血。让人看了心疼。砍柴人说到激动处提高了声音,唾沫横飞。福生老人不知道哭了没有。法官问老人,你承认杀死了死者彩秀?
法官的提问让整个法庭噤若寒蝉,大家都在等待着福生老人的回答。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母亲说她坐在侧面,看到了福生老人通红通红的眼睛。他哭了,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是那样用尽了气力的哭泣,没有声音,眼角被泪水浸湿,憔悴不堪。
后来,他点了点头。警察说他已经绝食好几天了,不吃不喝,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软弱无力的纸人。他张了张嘴巴,最后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法官从他的口供里听出了一些端倪。
母亲说,福生老人真傻,为什么要认罪呢,人不是他杀的,干嘛要认罪呢?说着说着母亲哭了起来。母亲哭着,断断续续跟父亲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我就坐在椅子上。听母亲讲。
时间静止在了那个夜里,饭桌上的黄色灯光照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也照着我空洞的心。四周安静地只剩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母亲哭了起来。
彩秀老人的女儿出庭作证。人们以为事情会这样水落石出,老人自己承认了罪行,法院有权判他蓄意谋杀罪。她被庭警搀扶着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在等她最后发言。她用干枯的手指,费了很大的劲才抠开铁盒的盖子,那是一个装月饼的铁盒,上面生了锈的“花好月圆”四个字以及嫦娥奔月图还依稀可见。法官看了呈上来的铁盒。里面装的是一封封的信。
具体说来,那些是福生老人写给彩秀老人的情书,断断续续写过的,每一封情书。
我相信,看到这里,你已经猜到故事的结局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将故事写到最后。铁盒是彩秀老人的女儿在整理遗物是搜到的,老人将它藏在了藤箱里。后来法官问福生老人,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他只是一直哭个不停。他的干枯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午后斜晖照射的法庭里。
我只想陪着她……陪着她……
我想,现在你也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两个老人,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几十年来没有说出口的爱情——如果这也称得上爱情的话。深入骨髓的,没有说出口的爱情。
许多的谜底依然没有打开,人们难以想象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深爱着对方,却没有在一起。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彩秀老人才喊了他的名字——
因为她知道,喊了这一句,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故事的来龙去脉。经年之后,我带着无限复杂的心情,用我尚不成熟的文笔重述了它。而在这个故事里,我依旧是那个坐在干草堆上无所事事的小孩。我远眺身后的群山,那时候秋天渐近,露水浓重。我身后的山林在这个秋季,开始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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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凉山(7)
后记
这是我在参加第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之前没有完成的一个短篇,参赛的时候我用嵌套的结构将它浓缩在另一个框架里,写完了它。(我写一个小说家在写小说,而里面的小说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现在隔了一个多月,我将它重写了一遍。故事来源于一个朋友讲给我听的一条新闻,我想用小说的方式把它将给更多的人听,我虚构了真实。而如今写完了,我知道我可以停下来了。
李晁:晚宴(1)
高原小镇在夏日阳光中倦怠而又慵懒,那条穿镇而过的河流把镇子一分为二,深蓝色的河水带着长途跋涉地疲倦翻着白色的浪头朝下游迤俪而去,沙滩上的人支起了硕大的遮阳伞,花花绿绿的游泳圈散布在水中,孩童们的脑袋不时从水中钻出,惊吓着一群群路过的鹅。
胡安是午后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的,他背着一个双肩包,在走下那个收费处时,因为河风的关系,他的衬衣边角高高地扬起来。酒楼前的街道湿漉漉地,才洒过水,车辆过去之后,再也扬不起张牙舞爪的灰尘了。一些姑娘坐在遮阳篷下,翘起双腿,眼神散乱地四处逡巡,瓜子在她们嘴中不停剥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胡安走在酒楼制造的阴影中,离那些姑娘更近了,一只卷毛狗朝他望了望,连吠的力气也没有。他绕过一辆正在清洗的车,由于水压过大,水雾仍然笼罩了他,使他感到一阵短暂的凉爽。
他终于走出了这条长达百米的街道,阳光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它炙热地打在胡安身上,使得汗水瞬间冒了出来,沿着鬓角朝地面坠去。正在胡安仔细辨认小镇时,几辆摩托车从不同方向朝他靠拢,一些吆喝首先到达,喂,伙计,要搭车吗?去哪儿啊?
胡安望着他们,看见他们裸露的上身,微红的肩膀,还有期盼的目光,摇了摇头,用一种他们能听懂的方言说,不用了,我晓得路。
摩托车又回到了阴凉处,耀眼的街道上只剩下胡安一人,他拐下一条街,两旁的行道树洒下班驳的阴翳,三两孩童在追逐一只肮脏的足球,一只更加肮脏的流浪狗飞快地躲避着,生怕被足球击中。
胡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时光倒转了十年。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也曾在这条街道上不知疲倦地飞奔。他路过一家邮局、一个旧书店、数个西瓜摊,插进医院旁的一条小路,这条由石阶构成的潮湿阴暗的小路将带他回家。
穿梭于散落在斜坡上的老式房屋中,胡安放慢脚步,这些外表千篇一律的黑红两色楼宇还是爷爷修建电站时保留下来的,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它们依然耸立在这里,虽然看上去残破不堪,但人们的生活却没有改变。
胡安的家,曾经的家,在一片小树林的后面,在依山而建的所有建筑中极其醒目,它是一栋红色的长方行砖楼,上下两层。当胡安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出现在一个小坝子里时,却没有发现前方的树林,那条通往家的小路也不复存在,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崭新的水泥路。看得出来,水泥路的修建拆迁了不少房屋,而那栋红砖楼却幸运地保存下来,胡安遥望着它,往事纷至沓来。
来到了楼房下,一条干燥的石阶接连到水泥路上,胡安踏了上去,走到一半与一个熟悉的面孔相遇,是多年前的一位邻居,这位邻居盯着他,用一种审视外乡人的目光审视他,最后爆发出一句,你是,胡安?
胡安点点头,却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只好敷衍一句,你好。
这位邻居停下了脚步,微笑说,怎么?不认识我啦,我就住你家后面啊,我家小勇还是你初中同学呢。
经人这么一说,胡安想起来了,他想起来的不是眼前的妇人,而是妇人口中的小勇,他们曾是同学。
胡安说,阿姨好。
对方继续问,你家搬走好多年了,这次回来干什么?
胡安以一个微笑回答对方,我回来看看。
对方点点头,默而不答,临走了,却发出邀请,晚饭来我家吃吧,我家小勇在,你们同学可以聚聚,你还找得到我家吧?
胡安一心拒绝,却稀里糊涂地回答,找得到。
妇人满意地走了,胡安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晚上我就不来打扰啦。
妇人已经走到了水泥路上,她隐隐约约听见了胡安的话,于是回过头朝他笑着说,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过来就是了。
胡安知道对方听错了,正想辩解,但妇人已经走出很远了,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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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晁:晚宴(2)
饶过一群鹅,胡安打开那扇楼道的木门,一位正在给炉子发火的老妇人发现了他,用自言自语的腔调说,这是谁家的孩子。
胡安迫不及待地说,李奶奶,我是胡安呀。
老妇人停止了对炉子扇风,她手中的那把蒲扇已经破烂不堪,而煤烟就是这个时候往外扩散的,胡安喉咙一冲,咳嗽起来。老妇人连忙恢复了扇风的动作,边扇边打量胡安,你是胡安?安子?
李奶奶,是我,我回来了。胡安走到老妇人面前,老妇人不可思议地瞅着他,频频点头,像,是像,胡安啊,你怎么回来了?
胡安不知该怎么回答,看来所有人都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了。没错,胡安一家离开此地已经多年,搬到了省城里。后来,当大学毕业的胡安再次提出回小镇看看时,被母亲阻止了,母亲说,有什么好看的,回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胡安据理力争,谁说没地方住,我可以住老房子。
老房子?那房子还能住吗?积下多少灰?都成盘丝洞了。母亲说。
事实上母亲的反对是无效的,胡安还是决定回去一趟,他想去看看那个小镇,毕竟他在那里渡过了少年时光。
想这些的时候,李奶奶已经发出邀请了,胡安,晚上来奶奶家吃饭吧,有睡的地方吗?可以来奶奶家住,奶奶现在一个人,很方便。
胡安看见炉子好不容易冒出一丝儿火苗,李奶奶把手中的蒲扇搁在一旁的鸡笼上,拉着胡安坐上一把椅子。这把椅子胡安还记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这个地方,它所有棱角都被磨得光滑无比,看上去像漆了一层油。
胡安,听说你去北京上大学了,毕业了吧。李奶奶问。
胡安点点头,眼睛闲不住地四处观望,楼道里仍然堆满了各家物件,使得本来狭窄的过道更加逼仄了。
那你在哪里工作?没有回单位吧。李奶奶端了杯水出来,胡安双手接过,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在省里一家报社工作。
记者?记者好,很有前途的。李奶奶慈祥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看着那位淘气包一样。
坐了一会儿,燥热已经减弱很多了,胡安向老人告辞,朝楼道深处走去,身后传来老人洪亮的声音,记得晚上来吃饭呀。
胡安掏出准备已久的钥匙,那是母亲翻箱倒箧从一个杂物箱里找到的,是把黄铜钥匙,由于多年未曾使用,凹凸部分尽失光泽。他小心翼翼把钥匙插进锁孔,尽量轻轻转动,一开始往左,锁未动,往右转了几圈,传来锁解时啪嗒的声响。门开了,胡安站在门前不敢贸然往里走,果然,一股灰尘在大门开启后飘了出来,胡安挥了挥手,挡住了几缕朝他脸部游来的蛛丝。
深吸一口气后胡安踏进了房间,他的鞋柔软地踩在水泥地板上,尽量不扬起那些安静的灰尘。一切都是走时的样子,不过胡安已不记得那时是什么样子了,只有眼前的陈设告诉他,多年前这里被遗弃后的模样。
胡安把后窗打开,让若有若无的热风灌进来,保持空气流动。他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混合了灰尘、木质家具及棉花特有的味道。他退了出去,双肩包已经被取了下来,挂在门口的墙钉上。他拿过楼道里的一把笤帚和一个簸箕,本想和它们的主人说一声,可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答,反而是另一扇门打开了,说是门,其实只是一道抵挡蚊虫的纱窗,纱窗背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盯着胡安,眼神充满疑惑。
胡安向她打了招呼,你好,我用一下这个。说着亮了亮那把本身已破旧的笤帚,女人没有说话,又退回到纱窗里去了。
此后,胡安开始长达两小时的大扫除了,他把水龙头打开,首当其冲的是一股黄色的锈水,胡安用一只盆、一把水池边僵硬的拖把开始了清扫。
在打扫的过程中,李奶奶也过来帮忙了,他俩像一对祖孙忙前忙后,等一切都恢复原貌后,胡安的记忆逐渐清晰,眼前霍然,仿佛经过这场清扫,留在记忆深处的污垢也被一并清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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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晁:晚宴(3)
晚饭胡安在李奶奶家吃,吃到一半的时候,祝勇风风火火跑了来,他在楼道口发现了胡安,祝勇盯着他看了半晌儿,果断冒了一句,胡安,你怎么在这吃上了,不是说好了去我们家吗?我特意过来找你。
胡安放下手中的碗,起身把手伸了过去,祝勇,好久不见。
祝勇握着胡安的手,用劲摇着,说,那可不,听说你在省城混得不错,怎么想起回来了?
胡安说,回来看看。
别吃了,去我家吃,都等着你呢。祝勇拉着胡安的手就想走,可被李奶奶拦住了,小勇,胡安今天在我这儿吃,不准走。
胡安也连忙推脱,我都吃完了,改天去你家拜访,今天就算了吧。
祝勇看着两人都为难的样子,只好作罢,但强调说,今天就算了,明天我摆一桌请你,再叫上几个同学,你可不能推辞。
胡安点点答应,祝勇才满意地走了。
晚饭后,胡安本想去周围瞧瞧,可祝勇却找了来,他们闲聊开来,祝勇说,早知道你当了大记者了,怎么有空往乡下跑啊。
胡安笑而不答,却问他,你在哪儿高就?
祝勇摆了摆手,用目光指了指对面山顶,那里有一座黄磷厂,硕大的烟囱源源不断向空中喷涌着白色烟雾,巨大的烟火几乎照亮了半个小镇。
不错呀,现在的乡镇企业都很有前途。胡安说。
有什么前途,一辈子就栓在这儿了,不能和你比,你大记者多风光啊。祝勇拍着胡安的肩说。
聊着聊着,祝勇提出去喝酒,可胡安却以奔波一天累了为由拒绝了,他可以感觉祝勇的一丝不悦,但没有办法,他实在不想出去应酬,平时他应酬够多了,他是为了清静才回到小镇的,他早想辞职不干了,记者这个职业不适合他,可一直找不到勇气,压力来至父母及女朋友那里,也许这次回来他是想理清一下自己的思绪,过几天舒心日子。
祝勇悻悻走后,胡安回到了房里,李奶奶拿来了蚊香,胡安就在烟雾缭绕中取出一本书来读,胡安很喜欢文学,在大学里就开始了创作,曾在几家有影响的杂志发表过小说,可毕业后,忙于找工作,就一直耽误下来,本想在工作稳定后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