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他说,“也许在今天上午的争论中我过于激动了。”
他等了一会儿。
“轮到您开枪了,先生,”德·巴尔若尔斯先生回答说。
“可是,”罗朗接着说,就像他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一样,“您会理解我如此激动的原因的,也许您就会原谅我的。我是个军人,是波拿巴将军的副官。”
“请开枪,先生。”年轻贵族又说了一遍。
“请讲一句表示和解的话,先生,”年轻的军官接着说,“您只要说,波拿巴将军的荣誉和正直,决不是被他打败的、一肚子怨气的人想出来的一句意大利谚语所能破坏得了的。您说了这句话,我就把这支手枪扔得远远的,我就要握您的手,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先生,您是一个勇敢的人。”
“先生,只有在您那位统帅对法国的事务运用他天才的影响,来完成蒙克①已经完成的事业,也就是使他合法的君主重登王位,到那时候,我才会称颂您刚才提到的那种荣誉和正直。”
“唉,”罗朗微笑着说,“这对一位共和国的将军来说,要求未免过高了。”
“那么,我维持我原来的说法,”年轻贵族回答,“请开枪,先生,请开枪。”
可是罗朗并不急于服从这个吩咐,年轻贵族就蹬着脚说:
“哎哟,天啊!请开枪吧!”
罗朗听到他的话,做了个姿势,表示他将向空中开枪。
这时候,德·巴尔若尔斯用激烈的语言和动作来阻止他这样做,他叫道:
“喂,请决不要向空中开枪,行行好吧!否则我一定要重新开始决斗,而且要您先开枪。”
①蒙克(一六0八——一六七0):英国将军。曾为克伦威尔效力,后助查理二世重登王位。
“以我的名誉担保!”罗朗大声说道,他面色灰白,仿佛他的血都流完了,“这是我第一次像这样对付一个人,不管这是个什么人。见鬼去吧!既然您不想活,就去死吧!”
就在这时候,他连瞄也不瞄,开枪就打。
德·巴尔若尔斯一手捂在胸口上,前后晃了晃,又转了一圈,仰面跌倒在地上。
罗朗的子弹穿过了他的心脏。
约翰爵士看到德·巴尔若尔斯先生跌倒了,就向罗朗走去,把他带到他刚才扔掉上衣和帽子的地方。
“这是第三个。”罗朗叹了口气低声说,“可是您可以替我证明,这是他自己想死。”
然后,他把冒着烟的手枪交还给约翰爵士,重新又穿上他的上衣,戴上他的帽子。
这时候,德·瓦朗索尔先生捡起了从他朋友手中掉下来的手枪,连同盒子一起交还给约翰爵士。
“怎么样?”英国人指指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的眼睛。
“他死了。”证人回答。
“我这样做是不是光明磊落,先生?”罗朗问道,他一面在用手帕擦汗,一听到他对手已经死了,他不由得便满头大汗。
“是的,先生,”德·瓦朗索尔先生回答说,“不过,请听我说,您的手是不吉利的。”
接着,他向罗朗和罗朗的证人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随后回到他朋友的尸体那儿去了。
“您呢,爵爷,”罗朗接着说,“您怎么说?”
“我说,”约翰爵士带着一种很勉强的赞赏语气说,“您属于这样一些人,天才的莎士比亚①让他们这样来评价自己:‘危险和我是出生于同一天的两只狮子;而我是先出世的。’”
①莎士比亚(一五六四——一六一六):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家、诗人。
第05章 罗朗
回来的路上气氛很沉闷,大家都不讲话;仿佛罗朗看到了死的机会已经消失,失去了他全部的欢乐情绪。
刚才这场由他引起的灾难肯定和他们现在的闷闷不乐有关;可是我们要赶紧补充一句:罗朗在战场上,尤其在他最近一次攻打阿拉伯人的战斗中,策马跃过被他杀死的敌人的尸体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因此,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不可能对他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
那么说,这种愁闷另有原因;这肯定就是年轻人刚才告诉约翰爵士的原因。这不是因为别人丧命而感到悲痛,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死而感到沮丧。
回到王宫客店以后,约翰爵士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放下他的手枪盒子,罗朗看到这只盒子也许会在他的内心激起某种近似内疚的感情;随后约翰爵士又来找这位年轻的军官,把刚才从他那儿接受下来的三封信交还给他。
他看到罗朗两条臂肘支在桌子上在沉思。
英国人一声不响地把三封信放在罗朗面前。
年轻人朝三个信封上的地址扫了一眼,拿起写给他母亲的一封,拆开封印,看了起来。
他看着看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约翰爵士惊愕地看着他前所未见的罗朗这张泪痕斑斑的脸。
罗朗性格复杂,有任何表情都有可能,可是他不能相信他会默默地流泪。
随后,罗朗摇了摇头,对眼前约翰爵士的存在视若无睹,轻轻地说道:
“可怜的母亲!她真可能大哭一场啊!如果为自己的孩子哭泣不是做母亲的专职,那不是更好吗?”
说完,他动作呆板地把他写给母亲、写给妹妹和写给波拿巴将军的三封信撕得粉碎。
接着他又很仔细地把所有这些碎片都烧掉了。
随后他打铃呼唤客店的女佣人。
“邮局收信收到几点钟?”他问。
“收到六点半,”女佣人回答道,“还有几分钟时间。”
“那么,请等一等。”
他拿起一支羽笔写了起来。
“我亲爱的将军:
我早对您说过了,我活着,他死了。您一定会同意,这种事真是不可思议。
我对您的忠诚至死不渝。
您的勇士罗朗。”
写完后,他盖上了封印,写上了地址:寄巴黎胜利街波拿巴将军。接着他把信交给女佣人,并叮嘱她立即把信送到邮局去。
他似乎到这时候才发现约翰爵士在他面前,他向英国人伸出手去。
“您刚才帮了我的大忙啦,爵爷,”他对约翰爵士说,“这种效劳可以使人记住一辈子。我已经是您的朋友了,您是不是肯赏光做我的朋友呢?”
约翰爵士紧紧地握住罗朗向他伸来的手。
“哦!”他说,“我非常感谢您。我原来根本不敢向您要求这种荣誉;可是您现在奉献给我了……我接受。”
这时候,不太动感情的英国人也感到自己的心软化了,他眨了眨眼睛,因为有一颗泪珠在他的睫毛上颤动。
随后,他瞧瞧罗朗。
“真是太不幸了,”他说,“您这么急着要走;如果我可以再和您一起呆上一两天,那我真是太幸运,太高兴了。”
“在我刚遇到您的时候,爵爷,您准备去哪儿?”
“哦,我吗!什么地方也不去,我旅行是为了消愁解闷!我很不幸,常常悒悒不乐。”
“因此您就什么地方也不去吗?”
“我什么地方都去。”
“这完全是一回事,”年轻军官微笑着说,“那么,您愿不愿意干一件事。”
“哦,当然愿意,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完全可能;这取决于您。”
“请说。”
“如果我刚才被打死,您本来要把我的尸体送到我母亲那儿去,要不就扔在罗讷河里,是吗?”
“我可能把您的遗体送到您母亲那儿去,可是我不会扔到罗讷河里的。”
“那么,如果不是把死去的我送去,而是把活着的我送去,您当然会受到更好的接待。”
“啊!”
“我们一起到布尔去呆上半个月,那是我出生的城市,是法国最使人感到乏味的城市之一。可是,由于您的同胞都别具一格,与众不同,也许您能在别人觉得厌烦的地方感到高兴。就这么定了,好吗?”
“再好没有了,”英国人说,“不过我似乎觉得我这样做有点儿不太得体。”
“哦!我们不是在英国,爵爷,英国的礼仪高于一切;而我们,我们现在既没有国王,也没有王后,我们割掉那个可怜的大家叫作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脑袋,并不是为了用礼仪陛下来代替她。”
“我很想去,”约翰爵士说。
“您会看到的,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而且非常高贵。我妹妹在我离家的时候十六岁,现在该有十八岁了;她那时候就很美丽,现在一定更加漂亮了。还没有哪一个十二岁的小调皮鬼会像我的兄弟爱德华那样,他会在您的腿上放烟火,他会和您讲英语;这半个月过去以后,我们再一起到巴黎去。”
“我是从巴黎来的,”英国人说。
“等等,您原来想到埃及去见波拿巴将军,从这儿去巴黎没有去开罗那么远;我要把您介绍给他;请放心,由我介绍,您会受到欢迎的。那时候您还可以谈谈您刚才谈到的莎士比亚。”
“哦!是的,我经常讲到他。”
“这说明您喜欢喜剧、悲剧。”
“不错,我是很喜欢。”
“那么,波拿巴将军正想按他的方式叫人演一出,那一定是很有趣的,我向您保证。”
“那么,”约翰爵士还有点犹豫,“我接受您的邀请,不会不合适吗?”
“我相信一定合适,您会使大家感到高兴,尤其是我。”
“这样的话,我接受。”
“好啊!那么,您愿意什么时候动身?”
“您喜欢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在您把那只倒霉的盘子丢到德·巴尔若尔斯头上去的时候,我的四轮马车已经套好了;不过,如果没有这只盘子,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您。我很高兴您把盘子扔到了他的头上,是的,非常高兴。”
“我们今晚动身好不好?”
“马上就走。我去吩咐车夫把他一个伙伴和另外几匹马打发走;车夫和马匹一到,我们就动身。”
罗朗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约翰爵士出去通知车夫,回上楼来时说他已经叫人准备了两份排骨和一只冷鸡。
罗朗拿起旅行箱走下楼去。
英国人把他的手枪盒子放回他马车的箱子里。
两个人都吃了一点,这样可以整夜赶路不必停车。科尔德利埃教堂敲九点钟,他们两人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离开了阿维尼翁。他们在这里经过时留下了一摊新的血迹,罗朗对此毫不在乎,约翰·塔莱对此无动于衷;前者由于他天性如此,后者因为这是他的民族特性。
一刻钟以后,两个人都睡着了,或者至少从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来看,旁人以为他们已经睡着了。
我们将趁他们这段休息时间向我们的读者提供一些关于罗朗和他的家庭的必要的情况。
罗朗生于一七七三年七月一日,比波拿巴小四岁差几天①,他是和波拿巴一起,更可以说是随着波拿巴出现在本书中的。
他是夏尔·德·蒙特凡尔先生的儿子;他父亲是个上校团长,长驻马提尼克岛②,他在那儿娶了一个名叫克洛蒂尔德·德·拉克莱芒西埃尔的克里奥尔人③。
这次结合生下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路易,就是我们已经认识的罗朗;阿梅莉,罗朗曾向约翰爵士赞扬过她的美貌;还有爱德华。
一七八二年,德·蒙特凡尔先生被召回法国,他设法让年轻的路易·德·蒙特凡尔(下面我们将会看到他是为什么把路易这个名字换成罗朗的)进了巴黎军事学校。
①拿破仑生于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
②马提尼克岛:位于西印度群岛,向风群岛中部,首府法兰西堡。
③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波拿巴就是在这个学校里认识这个孩子的,根据德·克拉利奥先生的报告,他被认为有资格并被批准从勃里埃纳学校转往军事学校。
路易是该校最年轻的学生。
虽然他还只有十三岁,他的桀骜不驯、好斗逞强的性格已经有所流露,他这种脾性,我们在十七年后阿维尼翁的大餐桌上可见一斑①。
波拿巴从孩提开始,也具有这种性格的好的一面;也就是说,他并不好斗逞强,可是他很专横、执拗、倔强。他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有些和自己相同的品格,这种性格上的类似使他原谅了这个孩子的缺点,并且非常喜欢他。
孩子一方面,也感到这个科西嘉②青年是他的靠山,有事就请他帮忙。
一天,孩子来找他的大朋友——他就是这样称呼拿破仑的——这时候拿破仑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一道数学题目。
孩子理解这位未来的炮兵军官所醉心的那门学科的重要性,直到这时为止,拿破仑所取得的最大的,更可以说是唯一的成就在数学方面。
孩子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地站在他的旁边。
年轻的数学家猜到孩子来了,他加紧运算,十分钟以后,他终于把这道题解出来了。
这时候,他回头面向他的小伙伴,内心有些得意,就像一个刚才在某种科学方面的、或者智力方面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的人一样。
①本书中罗朗生于一七七三年,故事叙述的时间为一七九九年,罗朗应为二十七岁;根据本段所述,罗朗为三十岁。现照译。
②科西嘉:法国东南地中海中的岛屿,法国的一省,首府阿雅克肖。拿破仑出生于此。
孩子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牙齿咬得紧紧的,双臂强直,两拳紧握。
“哦!哦!”年轻的波拿巴说,“发生了什么事?”
“瓦朗斯,校长的侄子,打了我一记耳光。”
“噢!”波拿巴笑着说,“你是来找我,要我回敬他,是吗?”
孩子摇摇头。
“不,”他说,“我来找你,因为我要和他打一场。”
“和瓦朗斯?”
“是的。”
“可是你会被瓦朗斯打败的,我的孩子;他的力气要比你大得多。”
“所以,我不想和他像孩子一样打架,我要和他像大人一样决斗。”
“啊!”
“你感到奇怪吗?”孩子问。
“不,”波拿巴说,“你想用什么决斗?”
“用剑。”
“可是只有士官才有剑,他们是不会借给你们的。”
“我们可以不用剑。”
“那么你们用什么决斗。”
孩子向年轻的数学家指指他刚才用来解题的两脚规。
“哦,我的孩子,”波拿巴说,“用两脚规戳出来的伤口可不是好玩的。”
“太好了,”路易说,“我要杀了他。”
“那么,如果是他杀了你呢?”
“我宁愿被他杀死,也不愿留下挨耳光的耻辱。”
波拿巴不再坚持下去了;他从本能上喜欢勇敢的人,他的小伙伴这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精神很讨他喜欢。
“那么,好吧!”他接着说,“我去对瓦朗斯说,你要和他决斗,不
过要等到明天。”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你晚上还可以想想。”
“从现在到明天,”孩子说,“瓦朗斯会以为我是胆小鬼!”
接着他摇了摇头,说:
“要等到明天,太久了。”
说完他就要走。
“你到哪儿去?”波拿巴问他。
“我去另外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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