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晟圣宫。
仲夏的天光清爽透明,风因为靠近海边而似乎特别湿润清新,和主体青色的圣宫十分协调,圣宫中心一座蓝色高塔犹为醒目,塔极高,高若将近云端,塔顶窄窄,只有半间房子的面积,四面都是对开的宽阔长窗,占满整个墙壁,可以想见在那样的高度,俯瞰天下,四海在目,长风猛烈,涤荡如仙。
侍女们步伐轻盈的穿行于宫中道路,经过那座蓝色高塔时,却都更加小心的放轻了步子,面带怜惜和担忧之色,看向高塔之上,飘出淡淡青烟的长窗。
祈福香这么早燃起,圣女昨夜一定又是没睡。
侍女们小心的走了开去,又回望宫外的方向——那个可恶的大瀚皇帝!打扰塔尔族圣地的安宁,真真该死!
高塔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沉默着,一峰独秀的矗立在圣宫中心顶端俯瞰着整个王城,甚至看得见王城之外的山川田野,和更远处一角湛蓝的海。
当然,也看得见大军连绵数十里的大营。
湛蓝长衣的女子,斜斜坐在窗口,遥望着那个方向,蓝色衣袂黑色长发飞散在空中,和青烟苍穹无声无息融在一起。
她身姿如此轻盈,似欲乘风,又似欲如树叶般坠落。
“女人,坐离窗口远点,掉下去爷救不了你。”
聒噪的“爷”嗒嗒的磕着瓜子,刽眼瞄着窗口上半个身子都在窗外的非烟。
非烟抬眼看它一眼,宽容的笑了笑,做了个手势。
金刚“呸”的将瓜子一吐,头顶上黄毛青烟一般竖起,瞪眼睛大骂:“你说上次爷不该吃瓜子?呸呸呸,爷吃得那么小心!”
非烟笑了笑,起身,平静温婉的过来,看那手势似要抚摸金刚,金刚却突然一缩。
非烟一把抓起它,将它从窗口扔了出去。
金刚扑腾几下,死命抓着窗口怪叫:“女人,救命,太高了!爷怕高!”
非烟已经不理它,自顾自走开,跪了下来。
跪在高塔之巅,她的禁地,跪在帘幕后盘膝端坐的青衣男子身前。
男子身姿高伟,长发披散,青袍白氅,碧色丝绦在初夏高塔的烈风之中飘然若飞。
非烟沉默着抚摸着男子的衣角,眼神里怅然若失。
她身侧,金环少女小心的添了香,救起金刚,金刚上来,一眼看见掀开的帘幕,便要扑到男子身前,被非烟一把推开,怒道:“别碰他!”
金刚刚被她扔出去,不敢顶嘴,咕哝道:“每次都不许爷上去,可是老主人需要爷……”
非烟根本不听它的话,只沉默注视着那男子。
金环少女低低道:“大巫神爷爷还是没能醒呢……”
“他缺了最重要的一味引子。”非烟突然开口,声音淡淡,不常说话的嗓子有些滞涩,说不出是男声还是女声,“为了这个引子,我等了十年,准备了十年,还是功亏一篑。”
“那个女人……”金环少女偏头,“不是说在海上么?”
非烟默然不语,想着海上的瘟疫如今该传到什么程度?那个女人一旦发现这种情形,一定会立即离开海上回来,她等她好久了,要不是请回了大巫神爷爷离不开,又被战北野围攻,她早就去海上对她出手了。
可恨的大瀚皇帝,竟然会在长瀚山遇见他,他去那里做什么?有些事,自己还是不够运气啊……
非烟叹息着,抚摸着青袍男子的衣角,三十年前大巫神和古鲧族一战,鲧族灭绝,巫神也永久的留在了长瀚山腹之内,都以为爷爷死了,然而只有她知道,他没死,他的肉身不灭,灵魂不远,自她幼年起便在日日呼唤,呼唤她找回族中最神圣也最强大的男子,找回族中因为巫神之死失去的一些最顶级的巫法,从此独步天下,将扶风,乃至整个五洲控制在真正威力无穷的大光明法手中。
为了找回他,她付出一生。
十年前她以声音之失为代价,在长青神殿开启之日求得神示——去找那个时辰出生的女子,天降妖女,祭血之体,以她的心头血作引,唤醒巫神。
她跪在广袤而深远的大殿,雾气弥漫中有人扔下一个生辰八字和一块软玉,少见的杏黄色玉,大殿深处有人淡淡道:“谁的鲜血让这玉变色,谁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知道巫神在长瀚山脉,却一直没有试图找回——鲧族古墓自有的精气,能够维持巫神肉身不腐,只有找到祭血之体,才能将巫神请回。
她为找寻祭血之体,行善于天下,来求问的人都必须报上自己及家人的生辰八字,并在古玉之上测血,然而一直一无所获。
直到两年前大瀚帝君穿长瀚而过,鲧族古墓被惊动,她立即有所感应,派人偷偷潜入古墓之内,发现密室门洞之上,残留一点人的血肉,细心的手下将那点血肉带了回来,竟令古玉微微变色。
这令她欣喜若狂,然而那血毕竟时日已久,变色不明显,她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自此她开始关注孟扶摇,毕竟当初陪大瀚帝君从长瀚穿出的人当中,只有她最符合那个生辰八字的年纪。
为此她在孟扶摇接受璇玑邀请之后,也破例出了扶风,酒楼上有心邂逅,她取到了孟扶摇的血,并以符纸唤醒她的记忆,只有唤醒她,才有可能获得她身世,找到她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相差一天,血,却真真令古玉彻底变色。
十年寻找,尘埃落定。
之后的事,便是那样了,对发羌出手,引雅兰珠回归,再引孟扶摇到来,密密织就一张网,网住等待十年的目标。
费尽苦心好容易网住那个强大的女子,不想一时贪念还是让她逃脱,不得不承认,孟扶摇强大得超过她想象。
她获得了她的心头血,却并没能如愿唤醒巫神,那位置偏了一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现在局势因为大瀚大宛的插手,已经不利于自己,但是没关系,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非烟妩媚的浅笑,站起身,问金环少女:“达娅,都准备好了么?”
金环少女达娅“嗯”了一声,却有些疑惑的问:“您真的确定他身上带着的那东西,是有关她的?”
“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她的经历,研究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非烟微笑,“他那个人十分简练,不喜饰物,一生里最看重的便是她,能让他朝夕不离戴在身上的东西,一定和她有关。”
她悠然笑道:“她有颗牙齿色泽不对,你没发觉吗?似乎是假的呢?”
“牙还有假的?”达娅瞪大眼睛。
“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做出假牙齿来的,比如轩辕那位皇帝,偏巧也是她的朋友。”非烟神色冷冷,“他应该早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却一直不告诉我,亏得当初我还帮他施展了他们轩辕的上古奇术换颜大法!”
达娅不做声,心想你是帮了他,但你同时也在术法进行的关键之时做了破坏,那个人一生的健康,被你毁了。
不过她可不敢说,不然难保会不会和金刚一样被温柔的扔到高塔下面去。
“我要赌一把。”非烟负手看着高塔之下连绵深黑如黑潮的营帐,“我赌那个小小的系在他腰上的锦囊,里面装着那颗掉落的牙。”
“上次是我失策。”她转身,深情的看着容颜不老的祖父,“我想既用了她的身体,也用她的武力和灵魂,还要用她的关系和身份,好让我塔尔族的霸业更加顺利进行,人是不可以贪心太过的,早知道当时我就先取了她的心或敲下她满嘴牙,也就没有大军相逼这一日了,不过现在也没关系,先拿到这一颗牙作法,她一样是我的。”
她笑:“大瀚皇帝从未给人看过那锦囊里的东西,定然想不到,有人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还在算计着。”
达娅钦服的躬躬身退下,道:“辰时您要和大瀚皇帝谈判,我去准备。”
她带着怒骂不休的金刚离开,非烟沉默的负手而立,悠悠看着海天相接之处,良久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嗓子,不习惯的咳了咳。
这声音是假的,用神通巫法借来的,所以忽男忽女,而她自己的声音,昔年娇嫩如黄莺动听若落珠的美丽声音,早已献上长青神殿的祭坛。
因为太难听,她从此不再说话。
非烟,非言。
她过了二十年沉默岁月,因沉默而看见太多世界。
沉默里她看见万里疆域无声劈裂,争霸之刀于苍茫大地之上拉开深而长的人心沟壑,雪亮的刀光照亮深黑的苍穹,照见层云之上,因掌控一切而满足微笑的脸。
她做着这一张脸,带着笑意,看他们和她疯狂追逐,极尽心机,时刻设着自己的陷阱并时刻坠入命运的陷阱。
她在井口垂钓,等着她,靠近——
扶风塔尔大光明历十年五月三十,大瀚皇帝与扶风圣女非烟在塔尔王城乌伦之外三十里,一处小山村之中会晤。
对于战北野来说,他是一向不谈判的,兵家之事,有什么好谈的?有那时辰,不如拉开兵马打个痛快,所以对于非烟第一次谈判的请求,他不屑一顾,直接拒绝。
塔尔的使者却不气馁,第二次再来,并带来了非烟的口讯,战北野听完,当即脸色就变了。
她说:“听闻陛下密友遭难海上,实为身受巫术之诅,陛下不希望为她禳解么?”
战北野沉默半晌,冷笑一声,道:“很好,待朕亲会名动天下之神空圣女,好生领教一下扶风巫术禳解之法。”
此时他便据膝端坐于山村之中一件早已辟开村民的普通民房之内,在初夏厉烈的阳光之下难得平静的喝茶,深黑眉睫被日光映得乌光璀璨,灼灼迫人。
辰时,日头初起,茶水喝完三口。
他放下茶盏,起身,道:“不等,走,明日开战。”
天底下除了孟扶摇,什么女人他都不等。
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战北野抬头,目光厉色一闪而过,这女人好轻的步子,他居然没有听见她是怎么过来的,是武功,还是巫术?
门开处,湛蓝配绛红的妩媚女子衣带当风的进来,不算绝色,却娥眉修齐,线条柔腻,像逆着金光的瓷器,有种温润柔软的美。
她身后跟着金环少女,没带金刚满嘴“爷”的金刚大爷遇上战北野,一定会给他扭断脑袋的。
战北野傲然坐着,双手据膝,一动不动,看非烟只带了一个侍女过来,胆气可嘉,目光微微平和了一些。
他依旧黑袍红镶边,腰间朱红宝带,什么饰物都没有,只紧紧系着一个深红镶金丝的小小锦囊,小得让人忽视,小得让人怀疑是否能伸进一个指头。
非烟一眼都没有看那锦囊,只对着战北野徵笑,尔雅的坐下来。
战北野开门见山:“如何禳解?”
非烟做几个手势,达娅答:“陛下撤军。”
战北野浓眉一挑,惊异的瞟那女子一眼,普天之下,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威压之下,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女人,如今又多了一个。
“你活得腻了,你塔尔全族也活得腻了。”战北野笑得牙齿闪亮,鲨鱼一般的锋利,“有你这么讨价还价法的?”
“陛下心中,孟扶摇重于一切。”达娅忠实的传达非烟的意思。
“那不代表朕会因此受制于人。”战北野转动着手中茶盏,“你打听过没有,朕几时被人威胁过?”
非烟微笑。
“不妨从现在开始。”
战北野目中怒色一闪而过,重重放下茶盏,茶水四溅,却没溅上他的手,全部飞到非烟面前,非烟淡淡笑着,轻轻一吹,那些晶莹的水珠在她面前凝住,她伸出手指,慢慢在空中勾画,刹那之间,水幕之中,画面一展!
一片灰白雾气,看不出景象,地下一摊血迹,一人在血泊中挣扎喘息。
战北野霍然一震。
那是扶摇!
灰白雾气里,那人捂住心口,慢慢抬头,茫然的视线似乎在听着什么,随即似乎遭受了什么打击,身子重重一蜷。
战北野捏着茶杯的手抖了抖。
那人越蜷越紧,霍然又再次弹开,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摧残,突然在地上开始翻滚,她疯狂的翻滚挣扎,一次次爬起又跌倒,和虚幻中精神的巨潮做着抗击,伤口在剧烈的滚动中裂开,鲜血喷成血雾,再被她自己的身体重重压下,地面上便滚落了一地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然而她却仍旧仿佛毫无所觉的死命压迫折腾着自己,在那些虚空中的凌厉的疼痛中,奄奄一息
扶摇——
“砰——”
战北野捏碎了手中的茶盏,锋利的瓷片刺破肌肤,鲜血涔涔而下,他却毫无所觉。
扶摇!
那是罗刹月夜的扶摇!
那晚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接到消息只说她还安好,云痕怕他们担心没说实情,战北野知道扶摇一定受了苦,却也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惨烈的挣扎!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扶摇的抗打击能力,等闲伤害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让她疯狂成那样,那会是怎样剧烈的常人无法熬过的痛苦?
刹那间心理冲击过大,战北野心怦怦跳起来,跳得异常而剧烈,跳得疼痛欲碎,跳得寸寸牵扯撕心裂肺,他按住心口,欲待转开眼睛,却不能自主的一眼眼看过去——
孟扶摇策马狂奔。
刚才在城外便听说了非烟约战北野和谈的消息,她可不认为这女人会一本正经真的去和谈,八成有什么幺蛾子要使,无论如何,不能让战北野和她单独在一起!
她扬鞭如电,将马抽得飞快,直奔在两军交界之处小山村。
刚刚接近山村十里,先进入塔尔军队跟随非烟过来的护卫方阵,老远湛蓝色皮甲整齐排列,刀枪闪亮,犹如铁甲之洋。
孟扶摇眼睫毛都没眨一下,直奔那洋流之端。
那些人看见一骑滚滚而来,凶猛若飙,急忙上来拦阻。
“站住!禁地!”
孟扶摇二话不说,一鞭子抽过去,鞭梢极具技巧的在半空漾开无数朵鞭花,一个花套倒一个士兵,刹那间地上倒了一堆。
士兵们大惊失色欲待追上,她已经轰隆隆过去,扬起的烟尘将身影遮没
“什么人!拦住他拦住他——”
身前身后一阵乱嚷,只想省时间的孟扶摇十分干脆的直冲非烟守在山村外的三千护卫,像一枚锋利的黑色锥子,毫不客气的剖开湛蓝皮甲的圣宫护卫方阵。
有人全副盔甲的冲过来,老远便变换阵型,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长枪一交,寒光闪烁!
“嚓——”
“弑天”虽短,光芒却及丈许方圆,孟扶摇手指一弹清空鸣越,冷光层层如海浪漾开,一层比一层更冷,一层比一层更亮,一层撞到一层,将那些绊手绊脚的长枪重重叠架,连带着血肉横飞。
铿然声响不断,飞出的长枪无差别覆盖,将密密麻麻涌过来的人群打了个劈头盖脸。
护卫们惶然一退,像沙滩之上浪潮退却,带着淡红的血沫。
孟扶摇前冲————
水幕上的“画”,犹自在继续。
“画”上孟扶摇似乎在大喊,字眼短促而坚决,战北野仔细的辨认着那口型……她在说“不是!”
她说什么不是?他心旌摇动恍比惚惚的想,那个时辰,她说什么?
他的眼睛无法离开那一幕,明知道看了会是抓心扯肝的疼痛,他依旧不能不看,那是扶摇的经历,那是扶摇的苦!他甚至知道那是幻术,没有什么幻术可以拟出那般真实的扶摇!
他看见孟扶摇抱着头不住翻滚。
他看见孟扶摇喘息间歇抬起头,眼眸里的黑白分明渐渐转成红色。
他看见孟扶摇滚到墙角,“弑天”突然出手。
他看见孟扶摇不顾一切撞破墙壁,鲜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