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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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经细想就叫住了立即转身离开的她。在没想过叫住她後应怎样办下,她回过头来。
〃怎么了?〃
被深澈的瞳孔所吸引,彷佛连灵魂的最深处也被洗净治愈——我的脑海一片雪白,不停寻找能留下她的话题。
〃……虽然拜托女孩子这种事不太好,但是现在,我除了你以外就没有其他人可拜托了……〃
自尊和面子已经不算什么。我继续把刚才冲口而出的话说下去。
〃可以……与我握一下手吗?〃
沙耶很惊讶地侧侧头,之後像十分有趣般嫣然一笑。那是令我为之目眩的笑容。
〃怪人。对我说这种话的,你是第一个。〃
沙耶伸出她纤细雪白的手。我像触碰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与她的手掌重合。
人的体温。
柔软而纤巧的手指。
我清清楚楚地感受著。在我的掌中,她切实的存在。喜悦的眼泪夺眶而出。想起来,那时我实在的从我自身残酷的命运中被拯救了出来。
〃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接触到人。接触到作为人的身体。〃
〃……?〃
〃其他人完全不成。我因为遇到意外,後遗症令我……看不到人的姿态。〃
〃唔……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沙耶慢慢地弯曲手指,与我十指紧扣。〃你真的很有趣。明天晚上,我可以再来吗?〃
〃啊啊,那当然——没关系吗?你这样进来。〃
〃没问题。因为晚上是我的世界啊。〃
从那天开始,我们就每晚秘密地相会。
每一晚,过了凌晨三时,沙耶就会灵巧地乘著当值护士不注意,来到我的病房。我对她要怎样才能掩人耳目地潜入医院感到担忧。
〃这里很宽敞,不愁没有藏身的地方喔。〃沙耶对不安的我若无其事般笑著。
原本她与在医院工作的医学教授父亲一起生活,住在郊区独栋房子,但是在父亲没有再回来那天开始,她就一直是孤单一人。已经不想再待在家里等父亲回来的沙耶,在某天晚上,潜入了记忆中父亲所工作的那间医院。之後在寻找他的两个月以来,一直在院内生活。
〃你不去学校没问题吗?〃
〃没关系。知识全部由爸爸来教授,都学会了。沙耶头脑很好啊。〃
真是不可思议的少女。在孩子气的外表与语气下,有可以避过成人们的耳目而独自生活的行动力。亦有因为年轻所以缺乏常识的地方,不过更多的是在对话中不难察觉到、令人惊讶的渊博知识。实在不能单纯认为她是普通的少女。
然而我已经不会在意这些小问题了。我唯一可以看到人类姿态的人是她,在这个疯狂世界中的唯一一个以人类外表出现的少女。比起世界所谓的道德与常识,沙耶的存在要更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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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安全吗?没有被发现吧?〃
〃完全没问题。在这里食物很轻易就可弄到手,比起在家一个人时,要快乐得多。〃沙耶天真无邪的吐了吐舌头:〃一部分入院的病人精神上有点问题。有时在半夜潜入病房吓吓他们,那些人即使大吵大闹,谁也不会去理会病人所言,最後都是以做恶梦来敷衍他们过去。〃
这么说来这所医院的怪谈一直不绝於耳、有名地流传。任谁也无法想像是一个爱恶作剧的少女潜居於这里的所为吧。
〃那么当初,对我也是准备那样吓我?〃
〃没错——抱歉啦。生气了?〃
她做的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但只要想到拜这所赐,才能与沙耶相遇,我就责备不起她来。
〃不要再这样做了。相对的,夜晚可以当我的聊天对象吗?〃
〃好啊,沙耶也觉得那样快乐得多。〃
我对於自己所抱有的知觉障害,尽力用心的去隐藏它。我明白这里的医生们在那时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能救我的方法。作为最先进的治疗,也许有某些地方出现了误差。接受了这种治疗的我,必定会作为临床对象而被慎重处理。
对有手术後障害的奇特症状病人,医生们会有多大的兴趣——我自身,身为医科生,作为研究者的它们会以什么视线射过来,实在太容易想到了。我赌上自身的尊严,决不要成为哀号的白老鼠。
所以我压抑著每天的不快感与厌恶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於我的精神紧张,医生们归咎於留院生活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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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依靠的只有沙耶。只靠她每晚潜入,与我交往,作为我白天所受的苦难的精神支柱。
病人的康复与否,有无支持在诊察过程中是很大的差别。我有沙耶这个秘密的支持者帮助下,在医生眼中我大概已经回复至最佳状态。
转眼间我明朝就要出院,今夜是最後一夜,我所思念的沙耶来了。
〃你之後——一直打算继续留在这间医院?〃
〃是的。虽然最後都找不到爸爸,但我已经没其他地方可去。在我被人发现前,只有这样了。〃
再次孤独一人的她,没有什么必须要留在这里的理由。
鼓起勇气,我以不安的声音提议。
〃不嫌弃的话……要来我家吗?〃
〃咦?〃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空房间多的是。不用再偷偷摸摸,住起来——不会不舒服——〃
〃一直,与郁纪一起生活?〃
︵不愿意吗?︶我实在没有勇气这样问她。取而代之是我诱之以利。
〃你父亲,我代替你找他。答应你,我绝对会为你找到他的。〃
〃那,我想是很困难的事啊。〃有点迷茫的视线飘忽不定,沙耶继续说:〃爸爸他大概,因为干了什么坏事而被医院辞退,所以找警察会有麻烦。要找他不得不尽量低调。〃
〃我会努力的。无论如何我也会办到,我——〃在重要的地方顿了一下,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宣之於口:〃——不想离开沙耶。〃
沙耶露出困惑的表情,考虑了一会後,
〃——稍为让我想想。〃
留下这句话,她比平日早离开病房。
******
祝贺我出院的花束,无论外型和气味都像是催呕剂,但我还是强颜欢笑的收下。名为耕司、青海及瑶的肉块来迎接我。
它们在我住院期间多次前来探病。看到在事故前熟悉的好友变成这副无以名之的恐怖状在我眼前现身,实在太令人痛苦了。我不禁流下绝望的眼泪,不过为免惹人怀疑,推说这是喜极而泣。
不论是在走廊,还是在大厅,还有在停车场坐上耕司的车期间,我都拚命张望这个涂抹上内脏色、呕心的世界,找寻沙耶的身影。
但是到处都看不到她。从车窗一直看著逐渐远去的医院大门,怀著最後一丝希望可以见到沙耶。
然而到最後还是没发现她。
在耕司他们回去後,我伫立在土生土长的家门前,孤身看著周围的景物。
父母未曾搬过家。我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在这个家生活成长,除了这里我已经没有可回去的地方。
在我的观念中如斯亲切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从大门开始,玄关乃至庭园种植的植物,小时候回忆中的景物都依旧存在,之不过全部都被污秽呕心的外表所遮盖。在我眼中,家的景象歪曲而腐烂。
这个家足以令人怀念的、勾起人回忆的地方已经一个都不剩了。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现在看起来就像异世界一般。
〃……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边自言自语,我苦笑著踏上二楼。
彷如陌生地方的我的睡房。
在床上,坐著抱膝倦局,像弃猫般缩起身体的沙耶。
她胆怯地窥视我呆若木鸡的脸,用细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我真的……可以留在这里?〃
代替回答的,是我的拥抱。像不让她逃走般,用力的拥抱。
沙耶没有抗拒,接受我的表白。
******
在勾坂家门前,青海深呼吸,镇定一下亢奋的神经。
当然,这不是已经从愤怒中平静下来。为了要把想说的话清楚明确地说出来,不冷静一点可不行,要是无法好
好教训他那就白行一趟了。按下内线电话门铃等待期间,青海从门外可看到的范围观察了勾坂家一下。
她虽然不会太在意别人家的外观,但这所住宅也实在太离谱了。放任不管而狂野生长的杂草,与积了厚厚一地的枯叶。庭园完全没有整理过,连有人踏入过的痕迹也没有。骤眼看来还以为是间废弃的空屋。仍是黄昏时份,就已把窗户像外面刮台风般紧紧关上。也许不是错觉,从窗户的样子看来大概是由早上开始就一直这样。
那家伙到底是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即使失去亲人,孤独度活,也不应放纵到这种地步吧。说起来可能是多心,好像从什么地方传来腐败肉类的臭味,难道源头是在这个庭园?
青海的按铃没有回应。再连续按了好几次,这样过了十分钟後仍杳无音讯。忍无可忍的青海,打开内线电话门铃的盖子看看。预期般,里面没有装电池。
大概郁纪认为,与其为稀少的来客准备,不如让推销员与保险顾问不来骚扰更为优先,可是对他这种想法,她无法认同。为了不接触其他人而采取这种自闭式的手段,青海实在为之气结。
她推开残旧的门踏入庭园,走向玄关。大门的内线电话门铃这副样子,那么即使敲门他也会装作不在家。不如不由分说的高呼怒号一顿让他不得不开门吧。不,或许他会把锁匙藏在某些地方。这时——与预期相反,玄关的门在青海手中毫无阻碍的顺利打开了。在门後,一股异臭扑鼻而来。
〃……咦?什、什么……?〃
站在门後的青海,用挂在门柄上的鞋拔〃架啦架啦〃的敲著。这样在里面的郁纪,应该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吧。
〃neiwuilailiu。〃
青海全神细听。从走廊里面的房间,的确传来这种声音。不是人类的发音,但说是动物的叫声又过於复杂。
〃——有谁在吗?〃
没有回应。相对的,好像有什么湿濡柔软的东西在发出黏稠的声音,从屋里面滑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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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所听到的声音来源的正体,青海实在无法想像出它的形态。她呆然望著空荡荡的玄关。什么也没有的……
没错,连郁纪回家後所脱下的鞋子也没有。这个家的主人仍穿著鞋子,在外面活动著。
郁纪仍未回来。这个家应该是没有人的。
那么刚才的声音——是青海的错觉?
刚才亢奋的情绪,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熄灭。青海小心不发出声音,让大门开著,踏入走廊一步。
叽——走廊地板发出令神经崩紧的挤压声。为什么不得不如此屏息静气地行动,这样想想青海自己也觉得滑稽,但是直觉告诉她必须要这样做。
屋内的臭味,与在外面闻到的根本无法相比地强烈。像是鱼的内脏堆积在一起腐烂,令鼻子都扭曲的恶臭。在厨房到底放了什么食物残渣?说起来从走廊尽头,好像传来什么声音。一步一步踏著受挤压的地板前进,走廊尽头分为两边。一边光亮另一边黑暗。青海先窥看光亮那边。
是厨房。这里并没有如外面般关闭得密不透风,光就是从换气窗那里射入的。声音的来源是煮食炉上正在沸腾的锅。砧板有菜刀与切到一半的红萝卜。没有什么奇特,只是一般家庭准备晚饭的景象。从窗户射入的夕阳,把一切都染上熟透腐烂果实的颜色。
挥之不去的不协调感——那是理所当然会出现的感觉。在这里煮食的某人,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有没有人在啊?〃
这样叫著,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压抑不了地抖震。青海後悔了。在寂静的屋中,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回响,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愚蠢和毫无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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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青海的长筒袜沾到触感冰冷的东西。稍为一摸指头上就已沾满绿色的黏液。像鱼死後的水糟,肉眼看不到的藻类在其中不断繁殖的恶臭污水。那样的液体弄湿了柜子。恶臭之源一定是这没错。
有穿鞋子进来实在太好了,青海从心底这样想。她已经没余暇顾虑到这里是别人的家。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古怪的声音与那个神秘物体,一定是在面前的黑暗中没错。对面是客厅。从这边看一如料地全部被黑暗所封闭,在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可以的话,青海真的想立即回头离开这里。但比起理性,某种更强且无以名之的强迫感驱使她踏进客厅。
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
还伴有强烈的恶臭袭来。那是连走廊和厨房都不能比拟的恶臭,简直像钻进了一堆腐烂的鱼内脏里似的。手在墙壁上摸索。不一会就找到电灯开关。青海没有迟疑按下去。
颜色。颜色。颜色。
内脏的紫色与腐肉的茶色与鲜血的深红与脂肪的黄色,还有其他形容不了的颜色狂乱地涂抹在墙、床、窗户与天花上。疯狂程度可从使用到破烂不堪的刷子中看到,四处都被厚重地涂至一丝原来的颜色都不剩。
把这房间涂抹成这样的人,他所怀有的憎厌、恶念与杀意,和这个色彩狂乱的环境奇异地配合。
正当青海感到郁纪有点值得同情之际,她突然双腿发软,维持不了平衡,整个人跌坐下来,沾湿了厨房柜子的
那种黏液渗进她的牛仔裤。冰冷的触感自大腿、臀部慢慢延伸……然後,是颈部。
青海立刻用手挡住,冰冷的黏液咇嚓地飞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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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
黏液是从上面滴下来的。
青海一生中最不幸的,也许是她抬头仰望这一刻。
在天花板上静待埋伏,现在扑下袭击猎物的那个捕食者的姿态,青海完全地,刻录在眼底。
在她发出惨叫之前,口和鼻都被堵塞。从肚脐到腹部被一口气撕裂,捕食者贪婪地吞吃她的内脏同时,异物亦入侵著青海体内。在感受到这些触感前,青海的精神早已全部崩溃了。
******
虽然抱有觉悟来坐电车,不过果然还是难以忍受繁忙时间的拥挤,所以在中途下车走完余程。比平日迟了回家,
沙耶正在担心吧。会生气也没办法。
进入玄关时,我注意到大门打开著。在走廊里头客厅的灯光照射了出来。从里面传来的,还有吃东西的声音与
——某种令人食欲大振的香气。
是沙耶吗?她在的话应该会出来迎接我的,我这样想著默默地进入家中。
奇妙的气味。但是绝不令人厌恶。可说是令人通体舒畅的清爽芳香。与沙耶头发的味道有点类似。
看到客厅的情形,我开始感到疑惑。墙的一面黏著一些像果冻的东西。那些青草般的清香应该就是来自这里。
另外有些像蔬果般大小的果冻块状物,散落在四周。在这中间,沙耶背对我,津津有味地吃著某种东西。
〃沙耶?〃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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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叫声而回头的沙耶,眼神惊惶不定,那彷佛,恶作剧被当场逮到了,感到不妙而不敢与我眼睛对上。
〃你正在吃什么?〃
〃这个是,这,那个——〃
不禁有点同情被看到进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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