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胆大包天的偷渡者令美国人都手足无措,在再三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后,美国人把他们扔到沙滩上一走了之。
偷渡不成的松阴选择了自首,“如果死而能不朽,就要随时准备死,如果生而能成大业,就要永远活下去。”他后来在写给弟子的一封信里如此描述自己的心境。
监狱总是大同小异,在恶劣之境下松阴的弟子重辅死于病中。但是松阴却未被此磨难击倒,为了改变和他同囚的11个人的消极意志,松阴便向他们讲授《孟子》,自始便开始他的讲学生涯。
“凡英雄豪杰之立事于天下,贻谋于万世,必先大其志,雄其略,察时势,审时机,先后缓急,先定之于内,操所张弛,徐应之于外。 ……为今之计,不若谨疆域,严条约,以霸糜二虏。乘间垦虾夷,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压支那,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遂神功之所未遂,果丰国之所未果也。收满洲逼俄国,并朝鲜窥清国,取南洲袭印度。宜择三者之中易为者而先为之。此乃天下万世、代代相承之大业矣。”
这就是著名的松阴《狱是帖》,在日本近代史上不亚于诸葛亮之“隆中三策”。令吾辈不寒而栗的是,这是一个囚徒发自牢狱里的“谋万世”之策。明治维新后日本的攻略路线,基本上是按照吉田松阴之策略。另外,松阴提出日本必须迅速成立自己的海上舰队。
当20多岁的松阴在囚室里写下未来的政治攻略时,他从未想过失败。为了激励自己,他居然“一日梦见神人,赐我名刺,其上曰:二十一回猛士。旋即醒来”。
吉田松阴想了想,将自己脱藩游学东北,向藩主呈递意见书;策划偷渡算成三次冒险,那么离二十一回还早。他立即给自己取号为“二十一回猛士”,但也许监狱生涯还是让他有了一丝担忧,于是他又决定“吾若以犯人之身死,必留一继吾志之士也”。
日本的历史将因此而改变。
1856年出狱,松阴即创办松下村塾,他在《松下村塾记》中说:萩镇的未来将从松本村开始。事实上,可以说日本的未来将从这里开始。他收授的学生从9岁到35岁不等,而且还收留不良少年,如村民十分嫌恶的市之进、音三郎、沟三郎等人为门生。在他的学生名单中有木户孝允、高杉晋作、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久坂玄瑞、吉田稔磨。
留给吉田松阴的时间并不长,三年后他再度下狱。这一次他未能逃出生天,他的遗作《留魂录》里记录了他对自己最后的总结:“我年至三十而结果,并与世长辞。我不晓得自己是一颗无实的稻壳,还是一粒成熟的稻米。如果同志们能继承我的微衷,那就像播下的种子,年年能结实,到了收获之年将无愧于心。同志请仔细想想我的话吧。”
三年时间能做什么?吉田松阴的做法看起来相当浪漫,或者说相当田园,他和门生们一起住,一起吃,一起耕田,当然更重要的是一起讨论天下大势、道德文章。他像一道闪电一般激起了他的追随者们的光芒。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甲 上兵伐谋(2)
1859年10月27日,吉田松阴被押到千住小原刑场斩首。
自愿赴死的人流下的第一滴血,总会激起后来者无限的悲愤与激情。一直到1898年,30年后的北京,才有另一名中国儒士,在即将面临的斩首台前静静地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吉田播下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其门生们在明治维新中的表现众所周知,有37名学生参加了开国维新,得到过开国勋章。事实上,高杉、久坂均先后在血雨腥风的中途倒下。但山县有朋、伊藤博文则将松阴未竟之业推向更远的地方。池田大作因而评论称其“在门生身上培育起的这种改革时代的觉悟,不久转为使命感这样一棵大树,耸立于世,并成为改变日本历史的一个巨大力量。”
这一年,仕途失意的李鸿章来到建昌投奔曾国藩。此时49岁的曾国藩即将开始人生的巅峰时期,他率领的湘军攻占了九江,其后与太平军搏杀8年。被称为“修身齐家治国中华千古第一完人”的曾国藩是那时的精神领袖,其一生致力结交、网罗、培育、推荐和使用人才,他的幕府是中国历史上规模和作用最大的幕府,其麾下既有李鸿章、左宗棠、郭嵩焘、彭玉麟、李瀚章这样的谋略作战军需人才,也有像俞樾、李善兰、华蘅芳、徐寿等第一流的学者和科学家。
将29岁时失败的吉田松阴与49岁全盛时期的曾国藩相比较,会发现二者在传统道德、精神坚持方面颇为接近。但吉田松阴拼命登上美国船只的向外精神,则是曾国藩之所未有的。吉田松阴未能前往美国,当然是其一生之遗憾,但即使在乡下村塾中,他亦有一本叫做《飞耳长目》的笔记录。记载着从朋友处听来的话,来自京都商人讲述的见闻以及全国各地学生带回的消息等。他的学生木户孝允、高杉晋作、伊藤博文后来皆游历各国,学日本未有之道,成日本未有之业。曾国藩则对李鸿章耳提面命,在政坛沙场历练相当之久后,才派李鸿章独立功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路亦一脉传承。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在战争正式开展之前,一个超越时代的先行者已经在思维的纬度中对另一个国度开始了征伐。战争从这一刻已经开始,那颗种子不仅仅意味着自强,也意味着扩张。从教育者的第一滴血落下始,后继者的命题就在于沿着前人
开的血路前行,中国从那一刻起,就成为日本思想界、政界、军界,乃至民间最理想的对手。
国家之书的命运
绝不是偶然。
在吉田松阴身首异处的同时,另一位年轻人来到了日本的都城江户。他的名字叫福泽谕吉。
在日本当时颇为有名的适适斋塾学习了三年兰学(荷兰语文及学术),时年25岁的福泽谕吉取得了教师资格证,开始了自己的独立塾师生涯。自认为兰学已经出师的福泽谕吉却在游历横滨时受到重大打击,这个已经开放的城市到处是福泽不认识的文字。这个敏感而好学的人即刻知道,兰学已不能迎合时代的潮流。此时要补偏救弊,唯有立志勤学英语这一途而已。
不能不说福泽谕吉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天才,因为多方求教适当的老师未果,他只能依靠仅有的兰英对译字典和兰英会话书等,和一个朋友废寝忘食地进行学习。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甲 上兵伐谋(3)
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半年后福泽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他作为随从随幕府的使节前往美国。吉田松阴未能如愿的想法现在落到了福泽头上。但第一次的游历似乎并没有带给福泽过多的变化,也许因为随从事务过多,也许因为他的英语还不过关。他从美国带回的只有一本厚厚韦伯斯特大词典。
但是这次出行给福泽带来了更多的机会,归来后的他成为政府部门的一名正式翻译。而凭借韦伯词典,他竟然在家塾中教起了英语,这在一定程度上更好地促进了他的英文水准。
在福泽谕吉拼命自学英文、传授英文的同时,隔在大洋另一岸的中国,创立了一个规模远大于福泽谕吉的英文学校,这就是同文馆。当时的洋务派领袖恭亲王奕在时任英国驻华公使馆参赞威妥玛的帮助下,请圣公会英籍传教士包尔滕担任首任总教习,其师资力量显然要远胜于福泽谕吉的小私塾,所开科目也远多于福泽的小学校,初设英文馆(相当于系),后增设法文、俄文、德文、日文、格致(时对声光化电等自然科学的统称)、化学等馆,俨然是一个有着相当规模的现代化学校。
时间定格在1862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中国的首个官办的外语人才学校与日本的私人的外语人才学校同时起步。
同年,福泽谕吉作为一名微不足道的翻译,得到了第二次出洋的机会。他自己后来写道:“文久元年冬天,幕府决定向欧洲各国派遣使节,我也受命随行。第二年春天,先到法国,然后又周游英、荷、普、俄、葡等国,文明的文物无不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如医院、贫民院、盲哑院、精神病院、博物馆、博览会等,眼之所见,没有不新奇的,一听到它的作用,没有不为之心醉的,我们这一行日本人不只停留在吃惊上,而是一面感到吃惊,同时又加以羡慕,想在日本国也把这些实行起来。这种雄心当然禁也禁不住。这就是我逗留欧洲一年的到处笔录的情况,回国后加以整理,并参考了一些西方著作写成了书,这就是《西洋事情》”。
更具对比性的一幕出现在福泽谕吉的回忆中,此番游历中他在伦敦偶遇三年前来此留学的中国人唐学埙,两人相谈甚欢。一次偶然谈到洋学教育的问题,福泽询问其时中国有几名洋学者,唐学埙估计只有十几人。福泽大吃一惊。唐又反问:贵国如何?福泽谕吉说,我们能懂英文的数以千计,能理解还能翻译教育别人的至少也有500多人。
福泽谕吉从这一刻断定,清国气数已尽。
1866年,《西洋事情》出版。这是一本改变日本历史的畅销书,正版加上盗版,创下了25万册的销量。忧国爱民的日本人士,几乎人手一部,把它当做金科玉律一般看待。但它的价值,不只在介绍欧西文物而已。此书是谕吉呕心的杰作,充满着睿智的表现,显示谕吉的思想体系初告成立。
这一年,60多岁的徐继畲也终于可以把自己的呕血之作《瀛寰志略》当做教科书在同文馆开始讲习。令人惋惜的是,这本应是20年前就已经畅销的一本书。徐继畲本是山西五台人,因长期连续供职于福建、两广之地,使之与外部世界有了密切的接触。鸦片战争的当口,徐继畲正在汀漳龙道的任上,其驻地与厦门仅一水之隔。厦门的沦陷,他是亲眼目睹的,徐继畲兼任闽浙总督后开始得以和外国人交往加密,了解到很多国外的各种情报。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甲 上兵伐谋(4)
他是一个地理迷,毫无疑问。现有的文字资料显示,这位山西人首先把自己的家乡考证了一翻,《尧都辨》、《晋国初封考》以及《两汉幽并凉三州今地考略》都是传统的舆地考证,他主修的《五台新志》中亦对当地地理面貌有详尽描述。
徐继畲在英国人、美国人、荷兰人带来的地图中发现了一个事实,中国并不处于地球的中央。大清帝国已不是万世一系、独一无二的世界中心;在地球上,另有一个为中国人全然无知的新世界,在那里存在着近代的政治和经济制度。
“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后来者以此称呼他的确不为过。徐在地理上终于走出中央帝国的传统概念。《瀛寰志略》因此与此时的另一本畅销书《海国图志》有了鲜明的分野,在《海国图志》里面没有中国,魏源所谓的“海国”,仍环绕神州——“中国”之岛屿番国。
徐继畲则告诉我们,“瀛寰”分为欧罗巴、亚细亚、阿非利加、阿墨利加四洲,而中国居于亚细亚,为亚细亚第一大,而非“瀛寰”最大。
正是因此,徐继畲不再把英国人称之为“英夷”,而呼之为英吉利。称英国领事李太郭为英官,而不叫做英酋。后来的神光寺事件中,正是有了不同的认识,徐继畲不再主张强硬地驱赶来到此地的英国人,他认为普通的英国人入居福州城内,既无任何安全问题,也并未有使中国人失面子的地方,可惜当时的清议却是强烈反对洋人入城,由此而引发了诸多大臣的口诛笔伐,其中就有因禁烟而闻名天下的林则徐。
一个超越时代的人注定要遇到诸多诘难。之后他的书一问世,自然非议纷纷。他的好友张穆批评他把“皇清一统舆图”置于亚洲总图下。并且说:春秋体例,严于内外二字,谈海外异闻及各国信史,最好用存疑的口气,不要像明朝徐光启、李之藻那样,“遂而负谤至今”。
一个外来观察者史密斯则发现了徐继畲的与众不同,“徐是一个思想解放的人,他对西方地理政治的熟悉程度,简直令人吃惊,在对世界各种各样的情况的了解上,在思想的解放程度上,该省代理巡抚(徐继畲)都远远超过当地政府其他任何官员……他比他的国人要进步得多。在与英国领事交往时,他提到欧洲现代史上许多著名事件,表明他对整个欧洲政界事务有全面的了解。例如,由于教会制度,英国对爱尔兰实行统治的困难,比利时对荷兰的反叛,英国和西班牙,南北美洲各地殖民地的独立,拿破仑雄心勃勃的戎马生涯,以及欧洲各国联盟在滑铁卢的最后胜利。他好像对英格兰讨论梅诺思援助基金案(英国议会1854年增加爱尔兰梅诺思大学的财政援助金案,是英国政治家当时争论的一个热点。)而引起的激动人心的事件也有耳闻。一连好几个小时,他兴趣盎然地谈论地理。”
但在国内《瀛寰志略》一出,“见者哗然,谓其张大外夷,横被訾议,因此落职。”徐继畲官也丢了,只好回到山西老家去教书。当时声名卓著的曾国藩对徐继畲此书也有委婉的评价称“颇张大英夷”,说白了就是长英国人的威风,灭自己的面子。
两本相似的书,却有着不同的结局。在两本书后面,不是两个人的命运,而是两个国家的命运。徐继畲回家坐冷板凳的时候,福泽谕吉则继续着自己的西方之旅,他写了更多的关于西方的政治制度、文化理念的书。
甲 上兵伐谋(5)
1868年,徐继畲得到了一生最好的机会,他开始负责管理同文馆,他的《瀛寰志略》在迟到20年后终于成为了教科书。但20年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
这一年,福泽谕吉终于选定自己人生的方向,他在这一年将自己的家塾迁往芝新钱座,定名为庆应义塾。决心投身教育事业,做一个启蒙者。他仿效欧西私立学校的常例,订定塾则,规定学费,确立课程内容,设立财团法人,锐意革新塾务。塾里所用的教本,多数是谕吉从美国买回来的西书。除各种词典、地理、历史等书以外,还有法律、经济、数学等书,分发给学生研读。这是日本其他学塾望尘莫及的措施。
这些书,相信在同文馆里也会有类似的版本。徐继畲兼总理同文馆事务大臣,即学校校长期间,亦提倡“兼容并包,智周无外”的办学方针,设立了英、法、德、俄等各国语言和化学、算学、格物、万国公法、地理、历史、医学生理、天文学等课目,聘请美籍教师丁韪良等为教习,使同文馆成为中国第一所具有现代意义的高等学府。
似乎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徐继畲推崇的是华盛顿,福泽谕吉则呼唤着拿破仑。
徐继畲说:“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之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哉!”
徐继畲将华盛顿推为古今第一伟人,他渴慕出现这样的人,但要培养这样的人物却非他所能想象。徐继畲在初稿中亦曾把“几于天下为公”一句删去,这样推选夷人为“圣”的做法自然离经叛道,现在留下的改稿可以看出他在痛苦中的两难抉择,最后他在删稿旁边又将这六字重写一遍,并且重重地加上圈点。
福泽谕吉似乎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