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姑心中的地位,还是和她来往时天然的地位、备份差别,都是占尽了优势。听说周衙内此言,她面上虽有不甘之色,却到底乖乖地应了一声,“我自然着力和她亲近。”
“那倒也不必了,不卑不亢便可。”周衙内眉头一皱,“此事还未必能和三哥争出个结果,也怨我本来不热心……”
想到方才宋三娘那雅致的身姿,言行举止间流露出的出众品质,还有来到书院以后发觉的一件事,周衙内双手微微握拳,却是自信一笑,“不过,回去以后,定当尽力而为,若没差错,宋家又看得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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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兄妹二人嘀嘀咕咕,宋竹这里却自然是一无所知,今天正是她和萧禹约定的日子。上午去探望颜钦若,除了顺手完成母亲的交代以外,实际上还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也是为下午下学后的举动打下伏笔。这不是,先生叫了下学以后,她便对宋苡道,“二姐,最近爹似乎又在写书了,书房里一地都是抽出来的书本,我一人也整理不完,不如你和我同去呀?”
宋苡听了,果然眉头微皱,“早知要整理书本,你便不该早上出去探望先生同学。探望病人,天色晚了也不要紧,白日天光好,正适合整理书房,怎么反而倒过来了?”
宋竹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事实上,她今日领人出去探望病人,也都是为自己打个掩护,免得引来宋苡疑惑,还好,有了孝悌的大帽子遮掩,宋苡也不过就是一问而已,态度并不认真,她便笑道胡乱解释了几句,“我本来也这样想,可后来又觉得,傍晚了拉一群人去探病,岂不是要劳烦别人留我们吃饭……”
宋苡也不过随口说说,自不会拒绝为父亲收拾书房,她这一去,宋艾肯定也要跟上,姐妹三人走到宋先生书房时,宋先生倒是还未下课。几姐妹也不在意,便在书房里来回走动,为宋先生拾掇着许多零碎物件——宋先生不喜使唤奴仆,却又不拘小节,书房也的确时常需要洒扫,不然,乱得都找不到下脚地。
由于天冷,宋竹把窗户都合拢了,几人也看不见外头的情况,宋苡和宋艾并不觉有异,都在认真做事,宋竹心里却是一直在计算时间,眼看书房越来越干净,她是急在心里,更忍不住埋怨萧禹:动作怎么这么慢!为什么还不把人带来?
说来也是巧,就在宋竹开始发急时,帘外忽然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先生,关于这六三卦,我和薛师兄见解不一——”
声音才起,帘子一动,萧禹拉着薛汉福便是进了里屋,他面上本是笑意盎然,但一见屋内三人,顿时露出讶色,“哎哟,这——”
宋竹此时哪还记得埋怨萧禹?夸奖他都来不及,她强压着心中的欢喜,笑盈盈主动上前见礼,“原来是三十四哥。”
被她这一带动,原本打算回避的宋苡和宋艾,自然也就都停住了脚步。宋苡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先看了看小妹,而后,却是准而又准地望向了薛汉福……
38相看
被她看了这么一眼;宋竹心里哪还能不知道;二姐已经是看穿了今日她这一番安排的真意所在?她心底好一阵发虚,却也知道此时若是露出异色,万一被薛汉福看破了;只怕本来只有三分恼的二姐;也会变得十分恼。若是阴错阳差之下;把这原本大有可能的婚事给搅黄了;那可就是大为对不起二姐了。
因此;虽是心中敲着小鼓;面上却还是尽量不露痕迹;和萧禹见了礼,自然而然的;也就向薛汉福打了招呼;“薛师兄好。”
说起来,大家都是宋学门人,如今的风气也没有严格到绝不许女子和外男相见的地步,虽然有女子外出障面的规矩,但那也是为了预防被不相干的粗汉看去了。同门师兄妹之间见面,并不算什么忌讳。宋苡、宋艾自然不可能无礼得杵在屋里,却不和两位士子招呼,都是互相行了礼,通了排行。——萧禹倒是无妨,彼此也是见过几面,都是熟惯了的,就是窘得薛汉福一双眼哪里都不好放,只好垂头盯着自己的脚面,虽然他举动雅重,未把困窘外露,但倒也能看出来那份勉强压抑着的不自在。
宋竹对他是否能成为自己二姐夫其实也没什么坚持,无非就是想让二姐看看薛汉福的为人,方便选择,她今日的一举一动,包括萧禹口中的话语,都是两人已经商量好了的。虽然薛汉福发窘,但也不会让他少了表现的机会,两边寒暄过了,她便笑道,“三十四哥,你来找爹做什么呀?听说你是对《易经》有心得——学得好快么,前几日见你,你才刚学易,这就能和师兄们辩论上了?”
萧禹便对薛汉福笑道,“我们还不都是瞎说的?不过仗着先生脾气好,便是瞎说的也上来打扰罢了。”
之前双方寒暄,薛汉福有些束手束脚,此时听到萧禹言语,他眉头一皱,倒是说道,“这却不是瞎说,萧师弟,须知学问无小事,你对蒙卦六三爻的看法很新颖,我虽不赞同,却也不便否认。前来请教先生,也是请先生指点的意思,只是此时先生不在,倒是我们冒昧打扰了,日后再来问吧。”
说着,便要告辞而去,虽然他就和宋苡、宋竹这两个名气不小的才女或美女共处一室,但至始至终没有正面打量两人,一举一动,稳重守礼之处,早把李文叔一流给比下去了。
宋竹和萧禹都有些着急,宋竹正要说话时,宋艾忽然笑嘻嘻地说,“原来说的是蒙卦,蒙卦六三爻我知道的,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三十四哥对这个有什么新鲜的见解,说来听听可好,我也想要知道。”
她今年方才是八岁年纪,一般孩童,即使是重视教育的,差不多也就是刚结束蒙业,预备开始入读塾学的年纪,而宋艾随口便能背诵艰深拗口的易经,而且看来对爻辞也有不浅的了解。别说萧禹和薛汉福了,就是宋竹都有些诧异:“学《易》的时候,你不是还没来书院吗?怎么连这个都读过了?”
宋艾自然地道,“前些日子闲着无聊,就翻看了一下。其实我也是生吞活剥,不求甚解。”
因萧禹第一时间没搭话,她便转向薛汉福,问道,“薛师兄,你学问瞧着比三十四哥高,能和我说说这六三爻都是什么意思?否则,我连一般的意思都不知道,更不会明白三十四哥所说的新见解了。”
宋艾这一问学问,薛汉福就不好推辞了,再者,宋艾年纪小,就是个孩童,薛汉福对她也自然一些,“六三爻其实要放到蒙卦里去解,蒙卦乃是山水卦象,你看,上为艮山,下为坎水,说的是天地混沌初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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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说《易经》晦涩难解,便是因为其微言大义,甚至包括注疏都是可以做多种解释,所以在朝廷科举中一般不考校《易经》,宋学诸生也不过是囫囵略读而已,是以不说宋艾,即使宋竹也只是浅浅涉猎,而薛汉福明显在《易经》上颇有造诣,从蒙卦说起,又谈到在六十四卦卦辞中频繁应用的比喻手法,以及卦辞本身幽深的地方,宋艾听得饶有兴致,等薛汉福说完了,便好奇地道,“那三十四哥的见解又是什么呢?”
宋竹心中不由一虚:其实关于蒙卦六三爻的新鲜见解,并不是出自萧禹的脑子,而是她前些日子伺候父亲左右时偶然听来的只言片语。不过是转告萧禹,让他拿来当由头逗引薛汉福而已,不然,就萧禹那点粗浅的研究,又怎能让薛汉福同意和他一起来找老师探讨?
之前若只有她们几个‘大人’也罢了,薛汉福性情稳重不会四处乱说,宋苡更不可能和别人谈起此事,可宋艾年纪还小,性情跳脱,若是同旁人说起萧禹对六三爻的新想法,传到宋先生耳中,以父亲的才智,如何看不破这背后的玄机?到时候,即使父亲不和母亲说,她也不免要被他好生敲打一番。
萧禹表现却也不错,绝没有接口的打算,听宋艾这一问,便笑道,“哎呀,四娘,你这不是才入门?我便是和你说了,你懂吗?”
宋艾有些不服气,只是她还未答话,宋苡便悠然道,“她不懂,我懂。萧师兄有何高人一等的见解,不妨说给我听?”
这还是她在寒暄过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一时都忍不住望了过去,就连薛汉福都不例外,眼神落到宋苡脸上,他似是方觉不妥,忙又撇开眼去,面上却是到底再压制不住,露出了一线红晕。
宋苡本来神色如常,见薛汉福这般,秀眉微蹙,眼神倒也飘开了望向墙壁,萧禹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面上神色奥妙,仿佛正在忍着笑意,宋艾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对宋竹一笑,手指在脸颊上刮了几下,大有心知肚明的奚落之意。
和这一群聪明人在一起,压力很大啊!
宋竹心里好一阵无奈,她现在已经不去想晚上该怎么办了——二姐明明白白,绝对看破了自己和萧禹合谋的事,不然也不会接口逼问。还好,还好薛师兄一个不自在,倒让她也不自在起来,不然,眼下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呢。
屋内气氛,正是尴尬时,忽然外头又传来了脚步声,这回宋苡却不留下了,冲宋竹使了个眼色,牵起宋艾直入里屋,宋竹对萧禹匆匆点了点头,也随之走了进去,却是帘子才放下来,就听到外头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哎,这不是薛师兄、萧师弟么?你们也来寻先生请教学问?”
“李师兄也是如此?只是我们来了却未见先生,正要回去呢。”萧禹的声音响了起来,宋竹听到李师兄三个字,也记起来了:“这应该是那李文叔师兄的声音。”
她对这李师兄,也是避之惟恐不及,便悄声对宋苡道,“咱们回去吧?”
宋苡默默望了她一会,方是点了点头,宋竹心中暗自叫苦,面上却是不敢露出分毫,强笑着牵起宋艾,三姐妹就又从后院小路,往女学方向返回。
默默行进了一会,宋苡道,“你也太异想天开了,这放肆任性的毛病,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宋竹一缩脖子,丝毫不敢反驳,更是不敢撒娇,只能声若蚊蚋地道,“姐……”
宋苡也站住脚,将她看了一会,方才是转身继续前行,宋竹心下也是一松:还好,看来二姐并未真正动怒,刚才的训诫,更多的还是却不过面子,再者她也要维持自己一贯的作风。
“这其实也是娘的意思。”她一下就活跃起来了,立刻给自己扯了虎皮做大旗,“你也知道咱们家,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盯着,一般人家说亲事,相看过后又不成,也是司空见惯,大家都不觉得什么。可咱们家却不一样,再说,正式相看,那都是男方看女方,女方相男方,可不就都是如此……”
她还想往下说,但被宋苡横了一眼,立刻噤若寒蝉。倒是宋艾,看了看宋竹,嘻地就是一笑,“二姐三姐,你们说的是薛师兄么?薛师兄学问挺好的,我看就是人生得不那么俊俏——”
话犹未已,宋苡已道,“好了,你说这是什么话?”
她对宋艾态度要和软许多,不比对宋竹,时常冷言冷语,喝了四妹一句,便训道,“以貌取人,何等庸俗?世人好色不好德,那是世人的事,吾辈眼中,怎么能把美色置于德才之上?”
宋艾一收肩,面露肃然之色,“二姐说得是,小妹记住了。”
等宋苡又迈开脚步在前头引路时,她方才偷偷地给三姐递了个眼色,宋竹忍不住就是要笑,又万万不敢笑出声来,只好忙捂着嘴,把笑意憋回去了,只是在后头和宋艾眉目传情,宋苡全当看不到,只是一径在前头带路。
一路回家都是无话,等到了家里,宋艾先跑进去找祖母了,宋竹鼓足勇气,扯了扯姐姐的袖子,低声道,“姐,你也得给我个回话啊,我还要和娘说的……”
宋苡默然片刻,虽是天色黯淡,但宋竹也隐约可以瞧见她面上的一片嫣红。
她心下一喜时,宋苡手一翻,又从她手里把袖子给夺回来了。“……我自己会和娘去说。”
匆匆扔下一句,也不等宋竹回话,便径自去得远了。宋竹站在当地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跟着姐姐走到祖母院子里,宋艾又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拉着宋竹的手,仰头笑道,“三姐,你怎么谢我?”
这鬼灵精!宋竹点了点她的鼻子,“那你要我怎么谢你?”
宋艾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搂住宋竹的脖子,“那你就亲我几下吧。”
宋竹心里也是把宋艾疼得不行,弯□子方便宋艾搂着自己,在她脸上没头没脑亲了好几下,又道,“苏娘今晚和姐姐睡好不好?”
宋艾摇头道,“不要,三姐睡相不好,踢人呢。”
宋竹拧了拧她的脸蛋,道,“要嘛,要嘛。快,苏娘说,要!”
两姐妹笑闹了好一会儿,方才是往祖母院子里过去,不过吃晚饭的时候却又都十分收敛,怎么都不敢露出一丝不对——不但怕惹来长辈的数落,同时,也是怕恼了应当正是十分羞涩别扭的二姐宋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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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小张氏的心情便是十分不错,一等丈夫进了内室,她便喜滋滋地上前帮着他换下儒衫,口中道,“方才二姐来寻我……这三姐也是太大胆了些,竟是直接就把人给领过去了。好在二姐见了,心里竟也觉得他不错——口中当然是不说的,不过就那一句话也够难得的了,我问她薛汉福如何,她说,‘就是太老实了些,被三娘和萧三十四耍弄得团团转。’”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才见了一面,就维护上了——再说,这只嫌太老实,可不就觉得别的都好?二姐的眼光,连学识和人品都挑不出什么来,可见就是真好。此事我看可以定了,就是三姐那边,多少也要敲打一番,免得她得意忘形,日后越发胆大妄为了……”
二女儿的亲事终于有了眉目,更难得是本人也可心,小张氏心里有多高兴是不必多说的,也因此,她慢了半拍才发觉丈夫笑容中的漫不经心,这边绞面巾的手不由一顿,“今夜回来得这么晚,可是外头出什么事了?”
“不是朝中的事。”宋先生回过神来,忙安了安妻子的心,他顿了顿,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方才说道,“是关西有信,我军又败了……”
小张氏的动作,也不由随之一滞,她面上的喜色褪得一干二净,过了一会,方才低声问,“大败?”
“就眼下知道的境况,反正中军曹国公一支全军覆没,主将全都战死,一家老小四口人都填进去了。”宋先生低声道,“至于右偏军还余下多少,就不好说,那边消息滞涩,眼下还没个准信。”
“全军覆没?”小张氏的声调也抽高了,“那……夏国兵马,岂非已是长驱直入——”
“不错。”宋先生黯然道,“如今的关西,只怕已经是彻底糜烂。局面是否有转机,还得看洛阳一带的守军能否顶住了,若不然,就连洛阳,只怕都未必太平……”
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张氏忽然道,“夏国这一闹,只怕南党要更得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