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事难以处断:陈娘子和她表兄的事,是否该和母亲说说呢?
陈娘子不忘初衷,一心系在表兄身上,宋竹私心里,对她是很佩服、很同情的。不过这件事坏就坏在陈家如今看来是反对两人见面,如今这样还好,若是万一陈家真要悔婚,又或者她表兄下一科落第,陈娘子心一横闹着要和表兄私奔,此事对书院来说,影响就很不好了。——这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担忧,从唐至今,淫奔之风是屡禁不绝,每年都能听到某处的小娘子,因为家人看管不严,自己又不经世事,被轻浮无赖诱拐私奔的事。前朝白居易还写过《井底引银瓶》,告诫女子不可轻易私奔。到了本朝,由于榜下捉婿的习俗,越是富贵人家,小娘子闹出私奔之事的几率反而还要越高。
思来想去,宋竹倒也觉得还是该和家里人说一声的好,将来若是陈娘子表兄落榜,陈娘子又是举动有异,那么届时家中顺理成章也就会有所处置,免得其为书院名声带来瑕疵。因此这一日,到母亲身边上女红课时,她便是一边刺绣,一边对母亲解释起来,“……那日回来迟了,其实是因为……我和三十四哥前些时日拌嘴了,三十四哥来和我赔不是,我们说话时,不意遇到陈娘子和她表兄,又不便出去打扰,所以才耽搁了那些时候。”
小张氏手里针线一顿,倒是未问陈娘子,先道,“拌嘴?以你素来的脾气,我倒不知道,你竟会和人拌嘴?”
宋竹一般很少对家里人撒谎,顶多有些事,是不问不说。不过今日她却大觉很难坚持自己的一贯做法——虽然也知道家里人应该是颇为中意萧禹,但要她一五一十地和母亲交代她同萧禹之间的那些小儿女情状,宋竹实在也觉得拉不下这个脸。其实,现在想想,大概从一开始,和萧禹有关的事,她愿意和母亲说起的,也就不是很多。
“唔,反正也就是口角罢了。”她含含糊糊地说,“三十四哥有些小孩儿脾气,在东京时想必又被宠惯了。过了一些时日,他自己想通了来赔不是而已,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论如何,他的心毕竟都是好的,我早也不生气了,只是他还瞎担心罢了。”
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母亲含笑望来的一眼,仿佛是大有深意。宋竹不禁心底发虚,只怕她寻根究底,还好,母亲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是这样么?”
便不再问,而是问起了陈娘子和她表兄的事,“陈娘子今年,过了十五了罢?”
过了十五岁,除了未婚夫以外,就不好私下同外男独处了。当然公开场合不在此限,私下一大群人在一处说话,也不是特别犯忌。宋竹道,“今年刚满的十五岁……”
她也没说陈娘子和表兄的亲昵,只把对话和母亲说了,小张氏听了,也没别话,只说了声‘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宋竹心底,也就松了口气:母亲自然会和父亲提起,从她的反应来看,也未必会对这两人有什么严厉的举措。
余下的课程,两人便不再说闲话,只是专心绣花,等到宋竹收拾东西准备告辞时,小张氏才若无其事地说,“论罪断案,论行不论心,择人交友,论心不论行。人谁没有做错事、说错话的时候?不要揪着人家的错处不放,只因为一点小错,便同人疏远了,责人宜宽、责己宜严,这句话,你回去好生琢磨琢磨。”
宋竹面上一红,明白母亲怕已经是看破不少内情,只是不说穿而已。不知为何,她忽然有几分害羞,匆匆忙忙地应了一声,回过身子,便是疾步出了屋门,速度之快,也是平日罕有。
小张氏目送女儿的背影消失在屋门口,忍不住也是微微一笑,她打开抽屉,将周家写来的提亲信来回看了几遍,又寻思了一会,方才是将此信郑重折好,收入了一个匣子之中。
50偏心
到底都还是学生;平时终究是要以学业为主;清明前有不论男学、女学都有考试,宋竹生怕自己前阵子心绪不好,读书也读不进去,今次成绩退步。所以虽然打定了主意,但也并未天天去宋先生那里伺候;还是把相当的时间放在了读书上。有限几次过去宋先生那里时,偏巧又都没撞见萧禹,是以两人在节前居然没有碰面;她倒是听见了好几次周霁的声音——入读宜阳书院以后;以他曾考中举人;又入读国子监的水平;周霁在一群同学中很快便脱颖而出;而且他就学勤勉,三不五时都会到宋先生的书楼来请教学问,宋竹会遇到他,也并不稀奇。
如今在宜阳书院之中,学问最好的当然是她三哥宋栗,现在人人都相信宋栗明年会中进士,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名次而已。其次还有四五人,都是被认为必中进士的,宋竹也知道,他们平时没少吃各教授开的小灶。就是宋先生都会对这样的学生特别关心一些,甚至会主动叫他们过来指点功课。——虽然没有明确的等级划分,但能经常在私下伺候,得宋先生指点的,自然也就是宋先生的入室弟子,若是再往上的话,那就是如今的小王龙图、萧传中和宋先生的关系了。当然,关系能否走到这一步,除了师徒二人的脾性以外,最重要的,还有两人的政见是否一致。
也许正是因此,虽然书院里大家弟子很多,但能成为宋先生入室弟子的,并无北党豪族,周霁更是从未单独被宋先生召见。其实按他的水平,是有些不应该,宋竹对此也有些不解——她对政治上的事情,倒天然有些兴趣,而且自从知道父亲心底其实和南党、北党都不亲近以后,更是时而为家族的处境担忧。毕竟,宋先生虽然回了老家,但和在东京时也没什么分别,照样是搅合在朝廷风云里,难以脱身。
但这却又不好问,周家有意提亲的事,她既然知道了,那便不好轻易表态,免得家人误会:虽说她早晚都是要告诉家里人自己真正的心意,但宋竹毕竟是女孩子,也有些自己的矜持脸面,总想着确定了萧禹的心意,等萧家的提亲信也写来了,再和家里人说也不迟。
好吧,现在除了读书以外,要做的事就是确定萧禹的心意……
然后宋竹就发现,她忽然间真的见不到萧禹了。
在年前萧禹生了一场病,落下了不少功课,为了清明的考试,据说他是闭门苦读,誓要把失去的苦功给补回来。宋竹在清明以前去了宋先生那里十多次,每回几乎都能听见周霁的声音,但从未有听过萧禹的声气。待到清明以后,宋先生受邀去龙门书院、白马书院讲学,没了宋先生,她也不能去前山。按照往常的生活轨迹,她压根就碰不上萧禹,除非她铁了心闯到前山去……
这又怎么可能?宋竹现在要比以前更珍惜自己的名声,她还得靠着名声给自己多攒点嫁妆呢。
到了端午,萧禹又回洛阳过节了,宋竹虽然也想去,可她三姨一家子已经随着三姨夫调任离开了西京,没个合适的借口,也不好过去,母亲似乎也无意让她过去,宋竹刺探了两次,小张氏都仿佛不知道她的意思,她也只能作罢。
好容易等到五月中旬,宋先生终于回了宜阳,宋竹当天下学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书楼,和宋先生撒了一回娇,又着实擦洗整理了一番内室的书架。一边做事,一边在心底惦念着萧禹,暗想道,“那日的事,难道他以为就那么算是完了?就算前一个多月,他是恰好没碰上我。可今日爹爹回来,他也该猜到我肯定会过来,怎么到现在还没听见他的声音?”
宋先生出去大半个月,今日刚回来,也有许多事要处理、商议,此时外室过来请教学问的学子也不少,宋竹支着耳朵听了一时,只认出了周霁的声音,她所惦念的萧禹,却是完全没有动静。她心底不由暗暗气闷,对于周霁,也没那样尊敬了,反而有些迁怒,“也太殷勤了吧,纵是一心向学,也没到这地步的。他本来在国子监里读得好好的,也没听说过心向宋学,忽然跑到宜阳书院,难道还真是为了给我们家相看?这样看,他们家提亲的目的也未必单纯,指不定就是想要和宋家绑在一起,以便在北党中攫取更高的地位。若是知道宋学和北党其实是貌合神离,从未打算鼎力支持北党,他说不定跑得比谁都快。”
胡思乱想了一会,又见屋内永远都有好几个人在,知道即使萧禹出来,自己也不便出屋,宋竹心里十分气闷,便寻出弓箭来,走到屋外,想要把心里的闷气顺着这羽箭一道射出去。
弓弦在后院中发出了清脆的弹动声,伴随着沉闷的‘夺’,宋竹连续发了三箭,见都中了靶,而且距离靶心不远,方才露出一丝笑意。她走上前拔了箭,回过身时,忽然见到李文叔就站在后堂门口,抱着手欣赏地看着自己——他行动轻巧,刚才宋竹心里又是有事,倒还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她原来对李文叔有所改观,主要是因为他在镇压流民时表现不错,但听萧禹说,此事颇多情弊,言下之意,李文叔非但不是英雄人物,反而是卑鄙小人。虽然当时情况特殊,他没有多加解释,但宋竹肯定更相信萧禹的人品,因此已经是深信不疑,再加上上回两人吵架,也是因为这李文叔,甚至她二姐夫都隐隐露出对李文叔的提防,如今她还怎么可能主动搭理这人?见他悄然摸到后院,心中更是不喜,眉头一皱,便道,“李师兄好——师兄,这后院联通女学后山,一般男学子是不能进来的。”
李文叔这人,有个也不知是好处还是坏处的地方,那便是他委实把自己对宋竹的那份看重着紧表现得淋漓尽致,宋竹对他有个好脸,他便是喜动颜色,几乎连话都说不平整,现在宋竹对他冷淡疏远,他顿时是凄凄惶惶、失魂落魄,忙是赔着不是,“师妹勿怪,我从前不知道这规矩。刚才进来想请教学问,听到弓弦响动,一时好奇,就进来看了。”
上回她不也是在这里射箭,被李文叔看到?宋竹心里怎么会信他的‘一时好奇’?反而微微起了戒备,“这人嘴里真是没一句实话,他若是直说听到射箭声,以为是我,那还罢了。这样说,是把我当傻子了么?”
见李文叔虽然满口赔着不是,但脚下寸步未动,仿佛被糨糊黏在了当地,她连那丝礼貌的笑意都收敛了去,冲后堂方向扬了扬手,冷冷道,“那么现在知道了,李师兄怎么还不进去呢?”
李文叔面现失落,反而走下台阶,皱眉道,“师妹,上回见面,我们不是已经揭开误会了吗?怎么眼下,仿佛你还是——”
宋竹现在对他已经起了戒心,李文叔面上的困惑苦恼,已经无法打动她,反而令她更为戒备,冷声道,“师兄,我说得极清楚了,这里时而有女眷来往,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请速回去吧。若把爹爹惊动了,你面上须不好看。”
一旦祭出宋先生,李文叔面色也是一变,他立时不敢放肆了,踏出的脚步也收了回来,只是说道,“师妹,师兄不是要闯禁地,只是觉得你我之间也许被小人进了谗言,有些误会……”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身后人影一闪,又冒出个人来,一样也是青布衣裳,唇红齿白、长相俊秀、气质华雅,不是宋竹这几天来惦念的萧禹,又是谁?
若是从前,这么长时间没见,宋竹心里虽然可能有些隐隐的想念,但却也不会当真了来琢磨。如今就不一样了,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不久,晚上入眠以前,想到萧禹,都忍不住要甜甜一笑。——却偏偏又耽搁了这许久才见到他,这份思念无疑是被一再反复酝酿浓郁,见到他从李文叔身后这么一蹿,顿时就完全被勾动而上。她哪里还顾得上李文叔?顿时绽开了花一般的笑靥,甜甜地招呼道,“三十四哥!”
招呼出了口,心里才是一个咯噔:“哎呀,不好,我对他太和气了些,前回那么简单地就把他两次得罪我的事给揭过去了,其实说来他还是有些占便宜的,我也得凶一些才好,须得他来赔不是逗我开心,我再慢慢地搭理他,这样才对。这么一笑一招呼,反倒是我先弱了势头,倒有点性子太好,由人欺负一般的感觉了。”
虽然按理是这么一般,但宋竹素性宽大,对自己人很少记仇,如今萧禹既然已经是她心中的‘自己人’了,她对前事也早不在意。再说笑也笑了,叫也叫了,她也就不再纠结,而是冲萧禹招手道,“你今儿怎么来了?我前几次……”
说到一半,眼角余光瞅见李文叔,这才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还和李文叔说,后院是不许学子踏入的。
她已经许久没见萧禹,心中正是思念——现在的宋竹,方才是明白陈娘子为什么连山坡都爬,就是为了见表兄一面,如今若是让她爬一道山坡就可以和萧禹见面,只怕她也是有几分情愿的。得罪个李文叔,换做以前,她可能也会思量思量,但现在就觉得根本都无所谓,反正刚才横竖也得罪了,现在就是再得罪几分也没什么,若是能让他再不搭理自己,那就最好。
“李师兄,三十四哥是我们家通家之好。”她便对李文叔解释道,“故此不受此限,可以入后院说话。至于师兄,你不是来请教功课的么?我听见爹爹那边声音小了,师兄还是快去吧,如不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排到你呢。”
至于为什么李文叔上次来,还能受邀过来一起练箭,这回这后院就成了外男不能擅入之地,这样的事她便更是懒得去解释了。
萧禹一来,本来情绪是不高的,听了她几句话,倒是精神起来,闻言也配合宋竹,装模作样往前厅张望了一番,便笑道,“嗯,人是少了些,师兄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先生多久了,还是快去吧。”
这话极是捉狭,李文叔面上顿时涌起一阵红晕,他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冲宋竹一拱手,无言作了别,回身便进了里屋。萧禹又回身把门扉半掩起来,这才走下台阶,道,“以后你要练箭呢,门关好了,免得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看到你在后院,总是要想方设法地进来和你搭话。”
他撇了撇嘴,“他算一个,那周霁我看也算一个,他要是知道你在后院射箭,肯定不会在先生书房里高谈阔论,费那个嘴皮子,早就找机会出来了。”
宋竹现在见到他,心里真是飘飘然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和快活,只是因为女儿家的矜持,也因为并不清楚萧禹的心意,她面上倒还绷得很紧,和没事人一般,只是比平时要兴奋一些,眼珠一转,便把萧禹言下之意领会得七七八八,她故意为周霁说好话,“就你会编排周师兄,人家哪里是有什么旁心呢,分明就是一心和我爹请教功课才对。”
“他心思有那么纯正就好了。”萧禹终究是情绪不高,虽然因为两人联手挤兑李文叔,而露出短暂的欢容,但却很显然没有和她说笑的心思。“说起来,今儿见到你,我也是松了口气。之前来了几次,都没撞见你,这话又不好和别人说……我告诉你,周家内部房头林立,彼此勾心斗角,外头传言,他们家风很不错,其实私底下藏污纳垢,不知有多少丑恶的纷争。周霁这人,更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我看他狼子野心城府深沉,只是大奸似忠,表面功夫做得极好而已。若是你爹娘还没答应周家亲事,那是最好,若是已经答应了,你也快和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