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王奉宁也丝毫没有搜索枯肠寻找话题的尴尬,从老家风物说到关西战事,见她对行军打仗有兴趣,更是和她说了好些有趣的小故事,让宋竹对军旅生涯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个人有时候让她想到陈珚——虽然陈珚没有军功,又很调皮,但在察言观色上,似乎不逊色于王奉宁。王奉宁也是几年来第一次让她兴起了和陈珚比较心思的人。
比较的结果,是让宋竹不大高兴的。其实王奉宁和陈珚比,若是抛开身份的话,只怕大部分人都会说王奉宁更为优秀,就是她也不能否认此点。甚至她也不能说她就不欣赏王奉宁了,只是……只是在她心里,王奉宁就是个很不错的外人,虽然他明显地表现出对她的关注和喜欢,就像是当时的周霁一样,在礼制允许的范围内,对她百般呵护。但……
但宋竹就是喜欢陈珚,就是不喜欢他啊。
讨厌的陈珚,该死的陈珚。宋竹在心里偷偷地骂了他几声,便令自己别再想他了——以她所想,父亲和王师兄既然不阻止王奉宁过来和她说话,那么多半对亲事也是乐见其成。那么……那么王奉宁就是她将来的未婚夫了,虽然现在名分未定,但在他跟前,她不该再想着陈珚,这是对他的不尊重。
“那么,奉宁师兄,你们这次回京诣阙以后,还是要回关西去了?”这两日一直都是王奉宁在找话题,宋竹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便主动找了个话头,驱马往前了几步,同王奉宁搭腔问道。“关西那面的战事,难道还没有结束吗?”
“早着,”王奉宁道,“这两年间仓促也离不得那里了。虽说现在是收复了失地,但……”
他左右看了看,并未往下说,宋竹倒也有了几分猜测:“唔,这一次上京,难道就是想要反击银夏?若是如此,王师兄不亲自回京,的确不易说服官家。此事关乎机密,他虽然中意我,但却不肯泄密,为人倒也是挺稳重的。”
她对王奉宁不禁又是欣赏了几分,也不追问,只是为他担心道,“若是如此,三年后那一科,只怕师兄也赶不上呢?”
王奉宁先是大义凛然地说,“为国无暇谋身。”
随后又揭露真正的理由,“我们老家江南,乡试士子就极多了,若是在关西,其实反而也耽误不了什么,虽然在关西要做事,但关西士子少,能在关西应试,胜算高些。”
他现在也是朝廷命官,只是武勋而已,如果要考科举的话可以不必回原籍,到时候小王龙图随便安插个幕职,他就可以在关西考试,竞争比起江南要缓和多了。宋竹听得有趣,便呵呵笑道,“这叫公私两便,不过即使如此,省试那一关也不好过呢。”
王奉宁自信地对她一笑,虽然隔了面纱,但宋竹依然能感觉到他眼神中的深意,“耽误不了什么的,三娘尽管放心吧。”
若是他和宋竹说定亲事,以关西现在的情况来说,这两年间成亲的可能性也很小,多数是要等到王奉宁中进士以后再成亲,是以他这句话,有好几重意思,也的确称得上大胆。宋竹都忍不住看了看前头两个大人的身影,见宋先生和小王龙图都仿佛没听到,方才松了口气,她不去应王奉宁的话头——虽然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就觉得接这一句有些不够矜持,而是笑着指向远处的山峦,“啊,那就是驿站了吧?”
王奉宁见她不应,洒然一笑,也不纠缠,更无忐忑、失落之态,顺着宋竹的话又往下说道,“不错,今晚以后,我们再走两日,就能到得东京了……”
他们两人又在后头谈起天来,前头小王龙图听着宋竹隐隐约约的笑语声,心下也是一片熨帖:他大了宋竹十七八岁,等于是看着她长大的,虽然是师兄妹,但在心里其实多少有点看女儿的意思。虽然立定决心要迅速说定宋竹和王奉宁之间的婚事,为宋学的将来除一隐患,但若宋竹不喜王奉宁,他心中也未必过意得去。好在从这几天来看,非独奉宁已经对三娘极有好感,就是三娘对他,也不是全无情愫。否则,以两人原本的性子,都不是会和陌生男女在官道上公然聊天的人。
他试探性地看了身后一眼,又望向宋先生——宋先生和他是并排行走,对于他的举动,应当是尽收眼底,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让王奉安极为喜悦的是,宋先生虽然没说什么,但这一回却是对他点头微笑,看来,对奉宁这个女婿,他也是颇为满意的……
到了京城以后,自己怎么也要抽一天空,把这事儿给办了。他立刻就在心中筛选起了合适的大媒:“先把名分定下,即使七殿下日后有什么心思,有名分在前,就是官家都没得办法,想来他也该死心了……”
68酸涩
“多谢姐姐;不过我自个儿端去就行了。”宋竹从侍女手上接过了木盘;和颜悦色地说,“你就回去歇着吧;我一会自然自己洗漱;也不必你帮忙。”
王府使女这几日下来,终于也明白她并不是客气,而是真正不习惯别人在旁服侍;这一回终于没再抗辩;只是面上的惶恐却没少了半分;退下的脚步,也透了失落。宋竹端着托盘目送她退出了院子;想想也是摇头:她算是发现了,她不差使这些侍女们;比使劲差使还让她们难受,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刻薄了。——若是毫不差使,这几个专门为她雇回来的侍女,只怕日日夜夜都担心自己会被转到他人家里,或是随意卖去异地。
但宋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以及宋家家教,也都的确是不需要事事都由旁人代劳,尤其是到了东京以后,她也没课上,又没有亲人要请安,没功课做,本来就觉得闲得慌了,若是连盯着父亲饮食的工作都让侍女来做,她难道真的成天坐着数手指玩吗?
“爹,该吃饭了。”端着多少有几分沉重的托盘进了书房,宋竹嗔道,“我都把饭端这来了,您总不能还不吃了吧?”
宋先生的眼睛还黏在书上,“就来,就来。”
虽然口中这么应着,但心不在焉的语气,完全说明了他真正的态度。宋竹上前一手盖在书页上,没好气地道,“不行——再耽搁下去,饭菜都凉了,我又得端出去热。”
经她这好一番撒娇,宋先生总算是放下书本,在宋竹的监督下开始专心用饭。食不言、寝不语,屋内当然也就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
等到宋先生吃完了,站起身在屋子里绕弯儿,两父女方才能说些闲话,宋先生关心女儿,“都住得还习惯吧?可有什么水土不服的征兆么?”
“没有。”宋竹摇了摇头,“也是因为和王师兄一起上京,多沾了不少光,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压根用不着我操心。我啊,现在就是个闲人,专管您按时用饭,按时就寝,若是错了时辰,我就罚您。”
宋先生一缩脖子,做害怕状,宋竹被父亲逗得直笑,笑完了到底还是有些挂心陈珚,又不好直接问,便拐弯抹角地问道,“爹您去过衙门没有?这一回进京,局势还好么?”
王家对她,是当作自家的女儿来看了,给宋竹安排的闺房都不是在客院,而是在王家自己的内宅,宋先生方才住在外宅客院中,这是为了方便宋先生待客,也方便宋竹不必成日回避在自己房间里无聊。所以宋竹也并不清楚父亲平时的行止,只是每到饭点、睡前,若是父亲在家,都去催促他按时起居而已,但她知道宋先生是以集贤院校理的名义入京的,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按规定来说他应该就是进集贤院去修书。——当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此事并不是如此简单的,只要得到官家的许可,宋先生就会在京城开门授课,甚至是被礼聘为两位殿下的老师,进宫教授他们学问道理。但,此事必定会受到南党的竭力阻拦,只是不知道南党将会如何阻拦而已。
“衙门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官家还未下诏召见。”宋先生也不瞒着她,温声说道,“也许是尚有波折,又也许是关西、河北战事频仍,官家还没想到你爹吧。”
这事宋竹也是知道的,就在他们入京第二天,关西、河北的急报就递送到了京里,反正两线是风云再起,小王龙图连家门都没进就被召进宫中了——他是回京诣阙,按理应该就在驿馆里住着以备召见,小王龙图也就是意思意思才去住了一晚上,结果第二天根本没来得及回家就进了宫,到现在都是早出晚归的,和宋先生都无法打上照面。
“唉,这几年老是打仗。”宋竹也是渐渐对战争感到麻木和厌倦了,她有些老气横秋地抱怨,“这才太平了多少年呀?”
两人说了一会话,宋竹拖着宋先生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见宋先生频频露出想要回书房的意思,也就忍着笑让他继续埋首书堆去了:虽然洛阳的文化也很繁盛,但毕竟京城是首善之地,书市自然要比洛阳更繁荣,小王师兄又懂得讨好父亲,早就遣人回来,预备下了使女不说,也买了许多新书,果然,这几日父亲手不释卷,根本对别的事都没那么关心了。
悄无声息把托盘收拾出了书房,宋竹看了看天色,悠悠然地想道:“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进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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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珚还真是不知道宋竹已经进了东京,他现在牵挂的,还是有一年半未见的恩师宋先生:虽然身在宫里,但并不意味着陈珚能够很方便地左右朝局,起码请宋先生入宫担任教授的事,就不是他能决定的。如今边疆硝烟又起,如果战事不顺,那么宫中对于朝局的稳定的需求便要压倒一切,在这种情况下,官家肯定不会再给姜相公施加压力,怎么都要等两边的战事告一段落再说。如此一来,宋先生入宫的时间,也就遥遥无期了。
还好,这几日因为朝事繁忙,宰执们也不再入宫给他们上课,陈珚心念一转,也就安慰自己:总算是把宋先生给弄进京城来了,即使一时进不得宫,能在京中讲学也是好的,最起码扩大一下影响,也不要让南党就这样一手遮天了。
说来也巧——又或者也不算巧,仅仅是宋先生进宫十日以后,陈珚就找到了一个出宫的机会。
他平日都住在宫中燕楼,难得有机会出去探亲,多是父母进宫前来探望,次数也并不太多,不过眼下毕竟还没有正式过继,父母的生辰,肯定是要出宫去拜望贺喜一番的。虽说现在有战事,福王府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办生日宴,但圣人照旧是给陈珚放了三日的假,让他回福王府居住。陈珚第一日好生和父母兄弟们联络了一下感情,第二日便是起了个大早,特地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裳,随身只带了两个仆从,往小王龙图府上去拜见老师:这个机会十分难得,绝对不可错过,否则他深居宫中,根本无法和外界联系,即使能传递信息,也只是只言片语,哪里比得上面对面恳谈、商议来得直接?
谁知,到了小王龙图府上一问,小王龙图是早入宫议事去了,宋先生居然也不在,一大早就去了集贤院中有事。那司阍道,“如今家里只有先生膝下三娘子,公子可要求见?”
陈珚当然不可能以真实身份上门,他扮的是宋先生的远房亲戚。是以司阍才会有此一问——如今的风俗,若是有亲近客人来访,家里男丁都外出了,即使是未嫁女儿,也可以在仆从伴随下大大方方地出面待客。他是宋家亲戚,王家司阍自然不敢代宋三娘回绝他见面的请求,因此要来问陈珚的意思。
陈珚听了,不由微微一怔,只觉得心是猛跳了一下:“怎么……她为什么也上了京城?”
他顿时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要问:粤娘怎么跑到京城来了?难道是来京城嫁人的?可,不该啊,他怎么没听说她定亲了……
凡是能当司阍的,都是惯看人脸色之辈,那司阍虽然没得陈珚的准话,但已经是手一摆,遣了门丁往内报信,自己这里端出好茶来请陈珚用。陈珚又哪里喝得下去?手里心不在焉地合着茶盖,面上还要强作无事,和那司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那门丁一去就是半日,半日后方才回来说道,“回萧公子,三娘说:多谢您想着,上门来见。她很代先生领您的情,只是男女有别,不便相见。先生应该午后就回来了,您若是得闲,那时候再来吧。”
陈珚点了点头,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想道,“是了……她自然是不会见我的,唉,如是我没用萧禹这个化名……”
他又暗自摇了摇头,低斥自己:“陈七,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还希望见她不成?一个小姑娘,你也这么牵肠挂肚的,你敢是疯了不成?”
他也是自制力过人,一旦立定决心,便立刻摒除杂念,不去想宋三娘,而是露出笑容,谢过司阍,又令伴当打发了赏钱,便带了人往街市上游荡过去,真个打算等午饭后再过来寻宋先生。
不过,他现在自然是不能再去瓦子里玩耍了,又不耐烦逛街,其实能去的地方也不多,在马上游逛了几圈,陈珚终究是耐不住性子,拉过他素来最信用的一个仆从低声吩咐了几句,看着他如飞去远了,这才直起腰来,继续漫不经心地浏览街景。
在他不耐的等待下,时间仿佛走得特别慢些,陈珚只觉得天都要黑了,终于把那仆从盼了回来,“回禀衙内,倒是未听说宋娘子是进京发嫁来的,小人问了周围这一圈街坊门子,都说当日进府时,一行人是骑马进来的,连装运行李、钱箱的大车都没有。众人都还说,不知是哪来的寒素亲戚投靠小王龙图,后来知道是宜阳先生,这才是肃然起敬。”
陈珚心里没来由就是一宽,只是回过头来一想,又觉得这也未必就能作数,“也许是人先来了,嫁妆还在后头呢……”
正这样想着,耳中又听那仆从道,“不过,小人和王家对门的闲汉搭讪时,倒是听说了一些传言——据说是小王龙图身边的书童无意说漏嘴的,说是小王龙图的族弟王城,和三娘正在议亲,十停已经是成了九停了。是以现在合府上下,对三娘又格外不同了些。”
陈珚是见过这王城的,他在关西颇有战功,又是几场战役的主将,因此得蒙官家召见,当时他也侍立在官家身边,因此两人见了还不止一次。他对这王城也是印象深刻,暗赞王家人才济济,这个王城日后的成就,只怕未必会比小王龙图差。听了这话,他心底先是一惊,后来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一向告诉自己,对宋竹就像是对姐妹一般喜欢,之前干涉宋竹婚事,也是不希望自己当作妹妹一般的小姑娘,嫁入周家那关系错综复杂的所在,现在得知她要和王城这样……这样连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人说亲,陈珚心里,勉勉强强也只能承认,“这……王城也算是个人才,勉强还能配得上三娘。”
话虽如此,可……
陈珚低眸寻思了半日,方才涩然一笑,道,“哦?那倒是要恭喜他们了。”
“事尚未成呢,”那仆役察言观色地说道,“自古说亲都是要大媒的,小王龙图进京以来,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若是那王衙内匆匆返回关西前线,只怕……”
“胡说什么呢!”陈珚顿时变了脸,喝了那仆役一句,“别人家的事,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