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珚倒是比她大方得多了,见她坐着不说话,便先坐到床边,往时漏那里看了看,“哎呀,只能睡三个时辰就要起身,还是早点安歇了吧。”
宋竹知道第二日还有许多事要做,见陈珚这么说,也是唬了一跳,知道不睡下去,第二日肯定是十分难受的。因此虽然不适,但也走到床边。——她有心让陈珚去别房睡,但又知道这是不能成的,只好爬到床内,和陈珚隔了老远,僵僵地坐在那里,十分不知如何是好。
屋外自然有人服侍,不多时,灯被吹熄了,屋门也被掩了过来,陈珚倒在他那一边,已经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宋竹一个人拥被坐着,看了看这陌生的环境,以及身边这虽然说不上多陌生,但现在也谈不上多亲近的人,忽然感到了一阵难言的恐慌,虽然她从小就一直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但现在真的嫁出去了,却又觉得倒是情愿不嫁出去的为好。虽然福王府她从前也来过几次,十分熟悉,但……这样忽然间要脱离家庭,来到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这种感觉却也是极为酸楚难受的。
她本来不是爱哭的人,可此时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就落了下来,宋竹情不自禁地抽了几声,虽然是大喜的晚上,但她却觉得十分落寞孤单,竟是半点都没有欢喜。总觉得日后和爹娘兄姐们之间,都已经是再无法回到从前那般亲近——觉得自己是被原来的家庭给抛弃了。
这份难以言喻的酸涩心情,让她顿时十分脆弱,她自顾自地抽噎了一会,只觉得身后有人暖暖地抱上来,心里便不再排斥,反而本能地往后靠了过去,倚在陈珚怀里哭了一会,陈珚便柔声问道,“怎么哭了呢?啊,我知道了,定是被子里缝了莲子,硌得你难受。”
宋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含糊地道,“都是你……都是你……”
多少年的积怨和委屈,被这句话勾动,隐隐地回映出了当年的一点余晖,宋竹不由分说对陈珚又掐又拧,虽然没有使出十分劲,但也自然而然用了点真力道,陈珚也很给面子,不住雪雪呼痛,让宋竹打得极有成就感,捶了一番,倒也是不哭了,反倒咯咯笑起来,陈珚便羞她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宋竹听了,自是不依,又拧了他几下,方才道,“哎呀,你把我的帕子拿来,哭了脸上粘乎乎的,难受死了。”
等陈珚把帕子给她拿来,宋竹心情已经好得多了,擦干了眼泪,见陈珚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便凶巴巴地道,“人家想家了,方才哭几声,难道不行么?”
“行,怎么不行。”陈珚对她如今可是要比以前客气得多了,一张又是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脸,在黯淡的灯光里,仿佛透了格外的狡黠,“我还巴不得你多哭一会呢,那我就能多抱一会儿了。”
宋竹啐他道,“呸呸呸,谁许你多抱的,刚才都没让你碰我,是你自己要近身的。”
陈珚挺胸道,“那你抱回来好了么,我大方得很,你要抱多久都成。”
宋竹道,“谁要抱你呀。”
说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把手帕搁到一边,自己又坐回了原位,靠着床头,用手一下下地扯着绸被面,一面打量着四周,一面道,“嗯,这屋子还挺新的。”
“重新刷过了呀。”陈珚也坐回了原位,他这回就不着急睡下了,也靠在宋竹身边,不过不曾抱她,两人就这么坐着说话,“其实我也就是搬进来不多久,以前还小,都是和兄弟们一个院子,这个院子是成亲前才收拾出来给我住的。”
说着说着,他看了看宋竹,忽然又笑起来,宋竹疑惑道,“你笑什么?”
陈珚道,“我在想,刚才是我第二次抱你……然后就想到了第一次抱你的情形呗。”
“第一次抱我……”宋竹想了想,也不禁笑了,“那叫抱吗?那是你压着我。”
“那是我拉着你压着我。”陈珚笑道,“你说,要是当日我们被外人发觉了,又哪有日后的故事?说不得我早就得说你过门了。”
以当时两人亲密的程度,若是被不相干的外人发觉,宋竹也不怎么好再嫁给别人了,宋竹回想起来,也觉得当时两人都是傻大胆,就没人想到这一节。
说到往事,当年和陈珚日渐熟惯的感觉,慢慢地又回来了,再加上陈珚一直也没有碰触她,宋竹渐渐没那么紧张,说话都大声点,“若是那样过门,家里人可不要把你我埋怨死了?先不说今日官家赏下的那些东西了,便是在两家大人跟前,也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想到不久后贤明太子去世的事,她又道,“说不得,王妃还会悔婚呢。”
“嗯。”陈珚居然也没反驳,“算算,若是当时就定亲了,六哥去世时,我们应当还没成亲,我想娘和姨姨肯定是会让我悔婚的……所以,这般这样也好,大家都没话说了。”
“别人有没有话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很有话说。”宋竹其实一直也不解这一点,她在陈珚跟前,素来倒也很少有真正的心机,此时想到,随便就问了出来,“哎,你说你真就是因为躲避嫌疑娶我的么?你就不想想,这样一来,我爹他们有多尴尬?”
“唬人的罢了。”陈珚的语气满不在乎,“你还当真了?”
“那……那你是为什么要娶我的呀?”宋竹的心跳有些快了。
陈珚嘻地一笑,用‘你也未免太笨’的表情看了看宋竹,“你猜呢?”
“这能猜得到?”宋竹这回又有点不高兴了,不过,这份不高兴和刚才的不高兴,就不算是同一回事了。
陈珚倒是大大方方的,嘿地一声,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道,“因为我欢喜你呗……以前没法娶你,就当作没这回事,现在能娶你了,那我为什么不娶你呢?”
虽然心里早就有了猜测,但听他亲口承认,自然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宋竹默然不语,许久方才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当皇帝……”
“做官家有什么好的,操不完的心,成天也是受气。”陈珚道,“没得办法,六哥一定要我顶上去,那我也就只能上去,若是有得选,我才不要当。”
他的手抬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往宋竹肩上落了下来——虽然之前才刚拥抱过她,但这一回,他却显得要比刚才更慎重些。
宋竹还是有些想躲,但这回却是因为害羞,她咬着唇,到底还是没有挪动,由着陈珚的手,落到了她肩上,又把她搂得靠到了他怀里。
“我就想,能娶个心爱的小娘子,”陈珚轻声说,“和她一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春花秋月、夏荫冬暖,在汴京城里过着数不尽的逍遥时光。”
宋竹面上一片烧红,她不自觉地把脸埋到了陈珚肩颈之间,并没有答话。
屋内静了下来,过了一会,陈珚道,“粤娘?”
“嗯?”宋竹就觉得满屋子都是她的心跳了,怦怦怦怦,跳得她十分不知所措。
“这是我第三次抱你了。”陈珚别过头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宋竹觉得仿佛有些事要发生,不禁有些慌张,她现在的态度,比之前软化了不知有多少,只是却还忍不住有些害怕,也没想好该怎么办,“……嗯。”
“好了。”陈珚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忽然又抽出手,若无其事地说,“睡觉、睡觉。”
就这样往枕头上一倒,眼睛一眯,若无其事地就打起了细细的鼾声……
宋竹瞪了他一会,心里不知为何,又有些生气,她还以为今晚都睡不着了,没想到被陈珚这一番闹腾,躺下没有多久,居然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100新婚
虽说是劳累了一天,但宋竹毕竟是初到贵地;心里总有事儿;第二日一大早;天才刚亮,便是一个机灵醒了过来。见陈珚还是沉睡不醒,她红着脸悄悄从他怀里爬了出来——虽然这张床不小,但也不知怎么回事;晚上两人睡着睡着就搂到了一起;若不是彼此都穿着衣服;还真有些尴尬呢。
其实……现在都是夫妻了;将来总有一天是要做那不穿衣服的事情……
宋竹想到这点;心情就是起伏不定,她也不愿多想;掀起帐子从床榻上钻了出来,见到有两个侍女已经守在门口,倒是呆了一呆——昨晚她情绪激荡,倒是不记得屋内有人留守的事情了。此时定睛一看,倒是还见到了当时她在福王府小住时静园的侍女月琴,便笑着点了点头。
见月琴要上前来给她换衣,宋竹便道,“你忘了么?我是素来不要人服侍的。”
月琴看了另一个微微笑着的侍女一眼,口中道,“月琴知道了。”
这方才是退回原地。
宋竹看了另一人一眼,也是若有所思,不过她在家时就是自己事情自己做,就是来到福王府,也不打算一下就沦为半个废人,什么事都要旁人帮忙,这几个侍女她也不打算经常放在屋里,因此彼此间关系如何,宋竹也不是很在乎,只是吩咐道,“衣服我自己穿,别的打水拿饭什么的活计,你们帮着做一下吧。”
月琴应了声是,过不得多久,就端了热水上来,在屏风后服侍宋竹洗漱了换过衣服,这边陈珚也起了身,宋竹从净房里出来时,就看到另一名侍女在服侍他换衣,陈珚只是双手平举,站在那受人服侍。
宋竹本来再度见他,还是有点紧张,不过看他一边揉眼,一边对自己迷迷糊糊地笑,倒是又放松多了,便故意撇嘴嫌弃他道,“你倒是好,从前在书院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也过下来了,回了京城才叫做本性毕露呢。”
陈珚居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没和她斗嘴,“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不过,在书院的时候穿得那不是简单吗?回了东京以后,每天都得打扮得正正经经的,我又不会穿那么复杂的衣服,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习惯了。”
宋竹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要穿得慎重一些的,因为要去拜见家里的各房亲戚,以前其实她穿大衣服的时候也要人帮忙,不然自己的确是穿不上。因此便也不好意思地冲月琴一笑,“那你还是来给我换了衣服吧。”
两人并肩换了衣服,宋竹本待随便梳个头就罢了,但月琴因她‘出尔反尔’,倒是胆气一壮,强着劝宋竹坐到窗边,由她给正经画了两道眉毛,又薄施脂粉,“不是这样,配不上您戴的花冠。”
宋竹从小受的家教,正经小娘子一辈子几乎都是不上妆的,每天拿脂粉往脸上糊弄的那是青楼楚馆的女子,除了新婚那日以外,日常生活中,画眉已经是她能接受的极限,此时虽然不适,但看陈珚习以为常,另外几名侍女深以为然的样子,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由着她们摆布了一番,这才去给福王、福王妃一群人行礼。
福王府人口多,光是陈珚的兄弟姐妹就有十多个,还有同一系的宗室亲戚,因为住得近,都能赶来,宋竹一早上收了无数的见面礼,当然也是斟茶弯腰,行了无数的万福礼,中午又是一群人坐着吃饭,陈珚自己的小弟弟小妹妹,还有别府的亲戚们,全都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直呼‘好漂亮的新妇’。
行过册封礼以后,第三日回门也是一般,宋先生的学生们回门礼当日倒是都来凑热闹了,听说在外头,大家闹着让陈珚叫师兄,陈珚叫了,又反过来要妹夫的见面礼,大家闹得十分喜庆。
在后堂里,气氛要更静谧亲热一些,小张氏、宋苓、宋苡等人虽然不露出来,但宋竹也能感觉到亲人们对她的思念,她也是极力克制自己,方才没有红了眼圈投入母亲怀里——毕竟是大人了,也知道两家平日里走动不多,小张氏等人对福王府终究是缺乏了解,自己要是表现得太恋家,只怕母亲和大姐、二姐,私下又要担心了。
等到大家吃过饭以后,宋苓便把宋竹拉到一边,细细地问了些在婆家的苦乐,宋竹都如实答了——这几日忙,也没安生下来,家里人对她都十分和气,没觉得什么不好……
“那你官人对你如何?”宋苓冷不丁来了一句。
宋竹也没想太多,先是点了点头,后来才灵光一闪,悟到了什么,不由得一阵脸红,垂下头并不说话,宋苓这就看不对了,“怎么,难道他竟是不体贴的人?”
得知两人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后,宋苓又是笑个不住,“你们这一对,怎么就这么逗乐呢?”
她想了想,也是边笑边说,“既然他忍得住,那你就更无妨了,别着急,这样也好,就让他修身养性一番,这对他有好处。”
宋竹信以为真,还有些‘逃脱一劫’的惊喜,“真的吗?”
宋苓捂着嘴只是笑,并不应声,宋竹隐约觉得并非如此,但又不知到底是如何,反正陈珚不提,她也乐得就不去想这些事。
回门以后,福王府又足足摆了七八天的宴席,方才是把各方都招待完毕,真正进入了居家过日子的阶段。宋竹也是闲来无事就和月琴谈谈天,又和陪她一起过来的乳娘唠叨了许久,这才是把府里主要的生活节奏给弄明白了。
国朝宗室,因为先祖有言,都是吃着朝廷的供奉,不能有别的营生,所以宗室和外戚一样,飞鹰走马就是他们的正事,女眷们则随意打发时日,有爱热闹的,便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家取乐,有信佛崇道的,那就是抄经修禅成日斋戒,不过由于如今宗室都是渐渐地穷了,摆宴席的不多见,大家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私下女眷还有很多要做女红贴补家用,才能撑起这个宗室的面子。
福王府因为刚分封出来没有一代,所以还算是富裕,再加上儿女多,婚嫁都是赚钱的,又有些脑筋,扶持了一些门客在外做点生意,所以日子过得还宽裕,没有惨得只剩一张门面。但福王妃毕竟是老宰相家里出身,所以王府内家风还算简朴,新妇们也不可能随意出门游乐,一般外出不是回娘家就是上香,没有四处赴宴,又或者是府里随时开宴的事情,反倒是小世子、小娘子还开心些,时常能出去和小姐妹们开诗会。小世子读书之余,和伴当们出门玩乐,只要不是去学坏,单单出去蹴鞠、打猎,家里人也不制止。
府里大小事情,都是由大世子夫人和福王妃商议着处理,陈珚这个七新妇也没必要多问,每天晨昏定省一番也就是了,其余时间都呆在小院子里,若是愿意,都可以不必出来,其实要说清闲,倒也是清闲的。
不过,按小张氏和宋苓教她的说法,宋竹还是决定闲着无事,就去几个嫂子那里走动走动,起码也找几个人说说话。还有当年的那些同学,范大姐现在也是嫁到东京城,都是可以来往起来,免得在院子里关着,闲着也是无聊。
她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挺好的,但陈珚却没让她如意,这一日府里总算是没开宴了,宋竹从福王妃那里回来,正想去找二世子夫人坐坐聊天呢,陈珚就兴冲冲地冒出来了,“走,天气正好,咱们到城外走走去。”
“可——”宋竹很吃惊,据她所知,东京城似乎也没这个风俗。
陈珚一挥手,“我都给你预备好了,你穿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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