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向阳是真气糊涂了,跟他们还能讲什么组织原则呢?
但是,协调工作还在进行,石料厂违反县里的决定,强行放炮复工,县上要是追究下来,那就要一定会问一问沙河乡的干部讲不讲组织原则了。
尘烟落下去了,村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突然,似乎又有凄厉的哭声传过来,谭老大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
他扔下碗筷,抬腿就往外跑,刚跑到院子门口,就与一个披头散发的婆娘撞了个满怀。
那婆娘被撞得坐在地上,谭老大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弟媳妇,谭二愣子的老婆吴芙蓉。
吴芙蓉坐在地上,抬眼一看是谭老大,双手拍着地,嚎啕大哭起来,她一张嘴,也堪称惊天动地一声响了。
“哇——”吴芙蓉一张嘴,顿时惊飞了院内大苦楝树上的一只大乌鸦,呱呱叫着一飞冲天。
“你个挨千刀得二愣子啊,你死得好冤啊,你丢下我和两个苦命的孩子,哎呀呀,让我咋个活呀——”
啊?!谭二愣子死了?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
谭老大傻了,愣在了当地。
吴芙蓉爬起来,扑进乡政府办公大楼,进门就喊:“老天爷啊,你们不让我活了,我要死给你们看!”
喊着喊着,就一头撞向乡政府办公大楼的玻璃橱窗,亏得谭家老三和老四冲了出来,两人合力拉住了吴芙蓉。
但是,吴芙蓉的冲力太大,两个人只扯住了她的衣服,人还是撞到了旁边立着的一块欢迎牌。
顿时,吴芙蓉的脸就破了几道口子,血渗出来,染得那张脸花一道子,红一道子,惨不忍睹。她的上衣被谭家两兄弟扯去了,露出了里面的肩膀和胸脯,吴芙蓉羞愤交加,捂着脸又要往墙上撞。
谭家两兄弟赶紧将她拉住,把衣服给吴芙蓉披上了。
吴芙蓉要死要活,又抓又咬,谭家兄弟不敢松手。
“芙蓉,你做什么呢,快起来。”吴幸福眼看吴芙蓉又要撞墙,忙站在窗口前大喊。
吴幸福是吴芙蓉家的远房哥哥,在沙河乡吴姓村民中说一不二,很有威信,这一喊,就把吴芙蓉喊楞住了。她不再要死要活地撞墙,索性躺在楼道里,打滚撒泼,哭闹起来。
“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我的天呀,二愣子,你死得好冤啊……”
吴芙蓉的哭是乡村里很标准的那种哀嚎,长一声,短三声,中间唏嘘一片,还要夹杂着喊上几声哎呀呀,抑扬顿挫,悲怆有力,很能感染人。
果然,吴芙蓉还没哭上几分钟,看热闹的人当中有的女人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睛发湿,也跟着抹开了眼泪。
谭家兄弟的眼睛也开始发红,没人想到要拉吴芙蓉起来,其他人又觉得拉得太快了不合适,人家的男人死了,还能不让她哭上几嗓子。
温纯站在桌子旁,他能听见吴芙蓉哭,却看不见她的人。
这个时候,他也怕看见那个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
温纯最初的意思,并不是想看到这么个结果,他只想鼓动谭二愣子擅自放炮,然后把破坏协调的责任推到他的身上,再以破坏环境等理由,找个借口关了石料厂,可没想到,这谭二愣子一个不小心,把小命搭进去了。
事已至此,就当是父债子还吧。
哭吧,哭吧,这个谭二愣子,自作孽不可活!温纯在心里这么说。
跟温纯一样想法的还有高向阳等几个平日里被谭二愣子欺负过的乡干部,妈妈的,你谭二愣子在附近七村八乡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活该有此报应。
心里这么想的,可脸上还得是一副悲戚的样子。
幸灾乐祸,犯不着挂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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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二愣子之死
谭二愣子死了,死在了他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石头上。
他从小老板娘那里喝了大概半斤酒,又纠缠了好一会儿,待到小老板娘跑出了小餐馆,他才乐呵呵地摇摇摆摆上了山。
进了石料厂,他拼命地吆喝:“出来几个人啊,跟老子放炮去。”
工人们差不多都跑光了,没跑的也吃了饭休息,看谭二愣子醉醺醺地回来了,更懒得有人理他。
“人都死光了?三宝?贱狗?”谭二愣子一个个地点几个炮手的名,这几个熟练炮手,今天上午听说复工没个影子,谭家兄弟一走,他们就跑了。
谁家不指望着男人挣钱回家,给孩子交学费,给父母治病,给老婆养家糊口呢?
这么耗下去,猴年马月是个头啊?
谭二愣子喊了几嗓子,见没人出来搭理他,他气得一脚踢飞了一把钢钎,自己转到了存炸药的仓库,强行扭开锁,一个人扛着雷管炸药就到了山口。
放炮的活儿,谭二愣子以前干过,这点事还真难不倒他。
炮眼早先已经打好了,不让开山,这些天也没闲着,听说快要复工了,炮手们已经把准备工作提前做好了,只等一声令下,就点炮炸山了。
炮声一响,黄金万两。
这是开山炸石的炮手常念叨的口诀。
别看谭二愣子喝多了,但一点也不糊涂。他把炸药填好,再把雷管和引线接好,端着控制盒,牵着线退出了百十来米,躲在了一个隐蔽的山洼洼处。
“奶奶个熊,老子叫你牛大叉赖皮!老子叫你拖!”谭二愣子恶狠狠地骂着,用力按动了控制盒上的按钮。
可是,谭二愣子捂着耳朵,等了好一会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狗日的,炸药也欺负人啊!”谭二愣子气得满头冒青烟。
谭二愣子又等了一阵子,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才顺着电线一点点往前摸索。
靠,原来是跑得急,一个线头脱落了。
谭二愣子小心翼翼地把线接好,又退回到山洼洼处,端起了控制盒。
“咣——当!”谭二愣子边按按钮,边大声喊叫。
捂着耳朵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
这下谭二愣子急火攻心了。
“他妈的,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谭二愣子骂骂咧咧地顺着电线又往前撸,可一直撸到炮眼子,也没发现线路有什么问题,他气得两眼冒火,骂道:“他妈的,邪门了。”
他把线头一点点拆开,又一点点地接好,再顺着线路一点点检查过来,确认没问题了,才躲在山洼洼处,又按动了按钮。
这回谭二愣子把耳朵捂上,连眼睛都闭上了,只等着惊天动地一声响。
可,还是没动静!
妈的。这么些日子没开炮了,估摸着是炸药潮了。
这种事情以前也偶尔发生过,这回怕是让喝多了的谭二愣子赶上了。
气得谭二愣子把控制盒往地下狠狠地一摔,迈开大步就奔炮眼而去。
刚靠近炮眼,“轰隆”一声巨响,炸药爆炸了。
原来问题不是出在炸药上,是控制盒上的按钮长期不用有点接触不良,谭二愣子这猛地一摔,接触不好的地方磕磕碰碰地正好接触上了。
谭二愣子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巨响惊呆了,站在那一动不动。
炸飞的石头如子弹出膛般四处飞溅,有一块正好击中了谭二愣子的太阳穴,鲜血如注,喷出去一米多远。
谭二愣子哼都没哼一声,巨大的身躯直挺挺地扑倒在尘土之中,当即毙命。
听见响声,工棚里躺着的几个工人披着衣服爬起来了,其中有一个是谭二愣子的小舅子,看见谭二愣子扑通一下倒在了山梁上,大喊了一声“姐夫”,顾不得还有碎石在飞舞,疯了似的跑上去,用衣服按住了他的太阳穴,抱着谭二愣子的尸体,哭破了嗓子。
马上就有人飞奔下山,把噩耗告诉了谭二愣子的老婆吴芙蓉。
吴芙蓉一听,当下昏厥了过去。
很快,吴芙蓉被来人和两个孩子叫醒,她睁开眼就问,老大呢。
来人回答说,在乡政府。
吴芙蓉能跟了谭二愣子,多少有点缺心眼,在七村八乡也是个出了名惹不起的主儿。
她没有问谭二愣子如何,而是直接问老大哪去了,她认为,乡里要关石料厂,才把谭二愣子逼死的,所以,她没有上山去看谭二愣子,而是哭喊着直奔乡政府而来。
有谭老大在,自会替她做主。
吴芙蓉哭了个昏天黑地,外面开始围拢来看热闹的乡民。
谭老大阴沉着脸,站在院子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吴芙蓉披头散发冲出来,跪在了谭老大的脚下,抱着他的腿,嚎啕道:“老大啊,你……你好狠心啊,老二死得冤啊……哎呀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啊!”
吴芙蓉这一哭,谭老大也是撕心裂肺啊!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谭老大的眼泪一下子也涌出来了。
乡政府院里有人哭死哭活地,毕竟是件不吉利的事。
吴幸福在看高向阳,高向阳也在看吴幸福。
刚才高姓的小娘们来吵闹,我高向阳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了,现在是吴姓的小娘们寻死觅活地哭闹,当然该你吴幸福出面劝解了。
实际上,吴幸福和高向阳等人也在看着谭老大,希望他能比吴芙蓉明白点,赶紧把她从乡政府院子里哄出去。
僵持不下,妇女主任只得出面了,婆娘们的工作,女人来做总方便一点。
“大妹子,别哭了,有事慢慢说嘛。”
“说个屁啊,你也有男人,你也有孩子,要是你的男人被他们逼死了,你哭不哭?”她这么一问,把妇联主任给问住了。
周围的人都明白了,这娘们赖上乡里了,口口声声,谭二愣子是被乡里逼死的。
二愣子死了,谭老大这个时候才顾不得什么乡干部不乡干部了,无论如何,他也必须站在弟妹吴芙蓉一边,向乡政府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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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大闹乡政府
这些日子,被吴幸福和高向阳等人压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谭家兄弟还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现在好了,压来压去,我家老二被你们逼死在了石料厂,这回,你们满意了吧?
谭老大不做声,就是默认了吴芙蓉的说法。
谭家老三和老四抹了把眼泪,招呼了几个本家亲戚,急吼吼地走了。
乡政府院子内外围满了人,却没有谁说话,只听吴芙蓉一个在哭天抢地。
吴幸福看高向阳没有出面的意思,就想,还得先从谭老大那里做工作,先把吴芙蓉的哭声止住才好,否则,这么哭下去,乡政府还不乱了套?
他走过去,站在了谭老大的身旁,递过去一颗烟。
谭老大接了,吴幸福帮着点着了火。
闷头抽了几口,吴幸福说:“老大,二愣子性子也忒急了点。”
“急,你们不急,我们兄弟能不急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嘛,”吴幸福指了指高向阳等人,说:“你也知道的,我们为了石料厂的事,也是没日没夜地在忙呢。”
“石料厂停了,你们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他们婆娘孩子喝西北风啊?”谭老大没好气地说。
“老大,二愣子死了,我们也很难过,有事我们好商量嘛。”
吴芙蓉跳起来了,骂道:“商量个屁啊!人都被你们逼死了,还怎么商量?我这一大两小三张嘴,二愣子死了,跟谁商量?”
吴幸福后退一步,说:“芙蓉,你不要乱讲啊。”
“哎呀呀……话都不让讲了,啊,呀,这可怎么活啊,有本事,你们把我也逼死算了。”吴芙蓉又大哭起来。
吴幸福气哼哼地一甩手,也无话可说了。
原来吴书记也能让人问住!
以前在吴芙蓉的心里,吴幸福威风得很呢,沙河乡谁敢跟他叫板?现在,她不怕了,真不怕了。原来吴幸福怕她,乡党委书记也怕她呀。
这么想着,她激动了,很激动,一下感觉自己了不起,真不了起。
于是,哭的更起劲了。
正这么僵持着,就听院外吵吵嚷嚷一阵吆喝声,吴幸福还在愣怔,一伙子人已经冲进了院里。
谭老三和谭老四抬着一副担架,通一声就放在了院子中间。
担架上面躺着谭二愣子的尸体,用白布盖了脸,有血从白布里渗出来,很是吓人。
高向阳正要惊问,就见跟在谭家兄弟后面的几个人哗啦啦冲上前,没等乡上的干部反应过来,一间灵堂已搭了起来,就搭在院子正当中。
这帮人真是利索啊!
高向阳细心瞅了瞅,谭家老三、老四和吴芙蓉的几个兄弟,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莫非……真讹上乡里了?
这么一想,高向阳心里多少有点不太痛快了。
见到了谭二愣子的尸体,吴芙蓉的哭得就越发嘹亮了,不只嘹亮,还具有了某种撕天扯地的味儿。
乡干部们全都哑了,心里直打鼓,谁都知道,谭二愣子两口子是惹不起的主,谭家兄弟更是难缠的很,这事叫谁出面去处理,麻烦就会没玩没了,可能不是这几天,搞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
这不,烧纸的烧纸,放炮的放炮,谭家兄弟的几个婆娘也跟着一起哭得地动山摇。
吴芙蓉跟谭家人、娘家人一道大闹乡政府,让沙河乡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了。
人正在悲伤的时刻,恐怕怎么劝也没用。
吴幸福镇定下来,安排几个人站在院子里,看住谭家兄弟一伙人,适时开展一些劝解工作,防止他们有什么进一步的过激行动。
其他几个人从院子里退回到房间里,各自抱着手机窃窃私语。
死人了,不是小事,该汇报的都得汇报。
高向阳去了乡长办公室,吴幸福进了书记办公室,妇联主任等其他人各有各的办公室。
温纯和于飞没地方去,就被安排在接待室休息。
温纯接通了甘欣的电话,甘欣好像在开会,压低了声音说:“什么事?不重要的话等会儿再说吧。”
温纯直截了当地说:“谭二愣子死了。”
“什么?又打起来了?”甘欣听了,大吃一惊,她以为两个乡又打群架了。
温纯简明扼要地说:“没有,是他自己把自己炸死的,我们正在吃饭,他一个人跑上山放炮,被炸身亡了。”
甘欣从会场上跑出来了,她让温纯把这几天协调的过程和谭二愣子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悬着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才说:“你等着,我向席书记报告去,一有指示我会第一时间转达给你。”
与此同时,于飞在给万大强汇报,开口就说:“万主任,出大事了,谭二愣子把自己炸死了。”
万大强急了,忙问:“真的假的?”他对于飞报告的情况每次都持怀疑态度,这让于飞很不爽。
“真的,尸体就停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呢。”于飞说着,胆战心惊地瞟了外面一眼。故意把手机伸出窗外,好让万大强听见院子里吴芙蓉的哭声。
“啊?高县长还不知道吧。”
“我不太清楚。”
“温纯呢?他向谁报告了?”
于飞偷看了温纯一眼,低声说:“他在向甘主任报告。”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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