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排箭。
这是瀛台白答应让我们射出的最后一排箭了。
白戎骑兵扔下那些倒地的人马,跃马而出。他们的人数确实不多,这一番疾冲后,杀到阵前的也就不过千人而已。我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杀意如冰冷的海潮。他们一声呼啸,同时拔出了长刀,刀尖的凛凛寒意映照到了我们每个人的眼里。
三百名豹韬卫也同时伸手摘刀,他们是最后的防线了。不需要赤蛮在这儿发令,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三百名瀛棘的少年战士齐刷刷地骤马向前冲去,去做那毫无希望的阻截。这三百人,只在冲过来的白戎骑兵线里,卷起了一股小小的浪花,随后就消匿不见了。
白戎人摆脱了最后的纠拌,他们飞驰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白狼营里的弩手们疯狂地转动曲柄,想要发射第四箭的时候,四面都传来了可怕的崩裂声,上百只弩同时绷坏了。而刀影如山,正朝我们猛扑过来。雪花开始纷扬而下,那架势不把这八百里的北荒莽原铺盖个严严实实绝不停下。
我看到了这些最勇敢的孩子们眼睛里害怕的神情,他们的腿肚子轻轻地哆嗦着,想要转身后退了。就连一声不吭的贺拔蔑老也驱着他的马一步跳上前来,朝我伸出一只手:“大君,快跳过来,我带你走吧。”
他们轻轻地哆嗦着,全都回过头来看我。鼓声早已经停了,我顾不上了,管他妈的呢。我咬着牙拉住雪妖的铁缰绳,跳到他们前面,跳到那些弩手的前面,站到了最前面:“所有弩还没有坏的人,站到前面来。”
愤虢侯既然不照约定而来,我也可以不照约定就此逃走,不过在那之前,我还得为瀛棘再射一箭。这是想要证明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瀛台白,而是为了我自己的瀛棘。这真是些好孩子,他们还停在那儿看我,没有转身就走。我镇静地抽出了狼鞍子上瀛台白送给我的那把穿云弩,指向了南方:“瀛棘的好孩儿们,再跟我放一箭,就放一箭。”
我喊:“放完这一箭,如果他们还在往前冲,那我就和你们一起逃走好了。”
驰狼骑的侧翼冲杀彻底摧毁了青阳左翼的方阵,铁索长枪的方阵一旦被打散,这些悍勇的士兵在快马如风的骑兵面前就成了挨宰的羔羊。贺拔离和其余的三卫瀛棘骑兵同时回军砍杀。铁勒延陀则带着驰狼骑横越阵前,直冲入到高树着白狐尾王旗的青阳王核心军阵中。
铁狼王举刀大声咆哮,已经看到了被数百名黑甲长枪的卫士簇拥着的吕贵觥,他大呼着扑了过去,突然间一道明亮的火光烧起,照头撞来。铁勒延陀带狼猛低头窜了出去,却见身后的泥地上倏地腾起一道熊熊的火墙,橘黄色的火焰腾上半空,将亿万片落下的雪花瞬时化为水气。他侧头一看,见到青阳人阵里一名披着橘红色轻甲的高瘦个子,眉骨如同刀刻般深,正从马背上跃起飞在半空,双手一张,大喝一声:“鸪!”又是一道火墙从他的手中放出。铁勒延陀骑着的那匹赤红色长毛的巨狼夹紧尾巴,在丢弃满死尸和兵器的黑泥地上东拐西窜,火焰长舌吞吐不定,一直追在他的脑后,转眼在薄雪地上烧起十余道火墙。
从吕贵觥的卫士阵中拥出来十多名披挂着轻红甲的术士,手上舞动一团团燃烧的烈火,落地就着,转眼在汹涌而来的驰狼骑和青阳王中间树起了一道厚厚的火墙。
我叔父铁狼王回头大喊了一声,这边也是七八名大汉驾着狼冲了出来,其中一名汉子却是上次在酒馆中比箭作弊的亘白术士。他大喝一声,双指一分,一阵疾风从他身后冲出,疾撞入火墙中,然后往两侧一卷,登时将那道火墙拉开一道缺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火球从缺口内疾射而出,轰隆一声正中这人的身子,顿时连人带狼都烧了起来,瞬间全身都被烧焦了。与此同时,后面拍马赶到的国无启也是一箭从火墙的缺口中射进,与那团火球交错而过,唰的一声射中那名高瘦术士的眉心,那人从马上倒撞在地。国无双带着骑射玉铃卫已经随后杀到,乱箭从火墙中射入。
我叔父铁狼王手下那些徙人所学繁复庞杂,有用亘白风系的法术,有用印池水系的法术,还有人干脆驱驰狼用锋利的前爪刨起大堆泥土压到火上,虽然不如青阳王帐下的郁非术士所学精纯,却都极其管用,三下两下就乱七八糟地将那道火墙压出了十来个缺口。青阳王的黑甲武士站在缺口处拼死抵抗,而咆哮的巨狼载着铁塔一样的武士一只接一只地冲了进去,压迫着他们,让他们步步后退。带了弓箭的驰狼骑和玉铃卫则寻了准头,一个一个地将那些轻甲术士射倒。那些青阳最勇武的卫士们终于抵挡不住了,他们的眼里泛起惊恐的光芒,身经百战的铁狼王熟知这样的光芒,他知道再挥刀砍倒一个人,再往前冲进一步,再压上一声愤怒的咆哮,这些甲士就会彻底崩溃,失去任何获取最后胜利的勇气和信心。
他举刀狂呼,准备带着所有的驰狼精锐从缺口中一拥而入,却就在这一时刻,突然听到了从侧翼传来的铁勒部人的惨叫声和狼的惊恐嗥叫声。他闪电般地回头,想起了全军冲过开阔地时左侧那几片雾气笼罩着的洼地,只有几株高大的杉木露出了树梢能让人看到。那里果然隐藏着敌人,终于发动了攻击。
铁狼王面色变得苍白,他垂下自己手中的长刀,跳上狼背仔细张望,只见一道道铁流正从左侧冲来,黑色的铁甲在雾气里也发着黝黑的刺眼光芒,没有号角声也没有鼓声,他们已经步伐一致地发起了可怕的冲击。
一个人奋力刺出一枪时是他最危险的时候,同样的,一支军队在即将得胜的一瞬间也是最脆弱的时刻。这支军队早就掩藏在了那儿,竟然隐忍到了最后的关头,在驰狼骑最软弱的时候,才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不愧是虎豹骑!”铁勒延陀将刀子在手里转了一圈,低低地长叹了一声。
八千虎豹骑铁甲汹涌,悄无声息地冲了出来,驰狼骑侧翼的数百玉铃卫,甚至没有在这道铁潮中卷起一朵浪花,就被无声地吞没了。虎豹骑越过侧翼,吕德骑着匹雪蹄乌骓,奔腾在虎豹骑排头第一列里,厚重的包头铁盔连他的面容全都挡住,他挥舞重剑,凶猛地横劈竖砍,红色的血泉就随着黑色利刃划动的方向喷溅上天空。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冲上的虎豹骑,用披着铁甲的战马宽大的胸脯狠狠地撞在那些巨狼骑士的侧腹上,把那些粗壮的武士撞下狼背。驰狼骑的侧卫仓促组阵,朝飞驰而来的虎豹骑反扑上去,用身躯和飞溅的血花阻挡这股怒潮。
“大王,怎么办?”黄胡子的贺老六惊惶地抹了一把额头上流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汗,冲到铁狼王身遭问。
“怎么办?”铁狼王凶狠的目光透过压得低低的眉毛射出来,他左右一张,望见贺拔离爷孙已经带着四卫瀛棘骑兵冲至此处接应,几员统领都满脸血污地越出阵来跟在他身后,他们勒住筋疲力尽的马,用探询的目光问他,而他的呼喊声如霹雳一声,震得身边的人都是耳根一炸,“拼了!”
铁勒延陀大声呼喝道:“贺拔那颜,你协助驰狼骑阻挡住虎豹骑,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他再转身向其他跟在身边的人一招手,引狼掉刀,怒目狰狞地大喝:“其他人跟我来,杀青阳王!”
“杀青阳王!”他身边的狼牙骑跟着他低语。这低诵的声音越来越大,起初如一道小溪,随后变成低语的海洋,回绕在整片草原上。
“杀青阳王!”瀛棘人高呼着这四个字,最后这声响汇聚成汹涌的浊流,朝青阳王所在的地方席卷而去。
这片窄小的山麓上可见的是瀚州之上有史以来最激烈最惊心动魄的战斗。
一边是北荒僻野的传奇狼兵,另一边是悍勇闻名于天下的虎豹骑。两方都是铁铸铜浇成的武士,两方都知道这是决定各自部族生死命运的一战,双方就在半片大望山北麓上浴血搏杀,死死地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肯后退半步。虎豹骑装备精良,狼骑的热血泼到虎豹骑的铁甲上,竟然点滴不沾,都滚落到地上,星星点点地洒得到处都是;驰狼骑的装备虽然粗陋,但士兵的狂悍之气较青阳人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坐下的巨狼利齿更是能咬穿铁甲,那些狼挨了刀伤后极度疯狂,而一匹疯狼抵得上十名最强悍的武士,只是吃亏在人数太少,又被攻了个促不及防,处在了劣势中。只是短时间内双方竟然胶着在一起,谁也无法撼动谁。
我叔父铁勒延陀领着三百余近卫狼牙和赤蛮的金吾卫对青阳王吕贵觥猛追不舍。吕贵觥的近卫武士此时也是伤亡惨重,簇拥着青阳王和豹尾王旗向后退去,直退入到一处青阳的前卫兵寨中,强行闭上松木寨门,攀上寨墙就朝外面连珠介射起箭来。冲在前面的瀛棘骑兵都被射退下来。
“杀青阳王!杀青阳王!”而那些狼牙骑疯了似的跟着铁勒延陀狂呼大喝,跳下狼来,就向寨墙上徒手攀爬上去,
他们人人心中明白,此刻落在了青阳人算中,只有强行拿下青阳王的首级,才有可能胜下这一战,否则,瀛棘便要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他们不要命的猛攻,除了当先十余人爬了上去外,缺口就迅即被填上,后面的人都被砍倒在地。铁狼王见没有趁手的工具,大寨急切间难以攻下,微一沉吟,却感到地面正在隆隆颤抖,却是青阳人右翼一万重骑驰援而来。
国屋山上,猛然又是几长几短的凄厉长嚎声传下。铁狼王回头看时,却见左骖骑着匹灰狼匆匆赶到,一把拖住他的狼嚼子,铁勒延陀瞪圆了眼睛:“是你,你来干什么?”
“大王,”左骖气急败坏地喊道,“青阳的西路军已经赶到了。我在国屋山上望见他们的旗号了!不出两个时辰就能赶到,大王,快撤吧!”
铁狼王回头看时,只见贺拔氏的千牛卫和驰狼骑已经被撕割得到处都是口子,胡须雪白的贺拔氏老那颜带着数百死士,要冲击虎豹骑的中军核心,却身中十数箭,从马鞍上掉落下,被乱马踏为肉泥。虎豹骑如黑色的洪水,正在漫山遍野地朝前扑来。
他垂下刀,四处看了看。狂风怒号,正在把白色的雾气从大地上吹走,露出的洁白雪地上,烧着火红的火焰和血。
“已经败了么?”我叔父铁狼王喃喃地道。
瀛台白的武威卫披挂着血幕,从收拢的大风营间隙间硬生生地冲了过去。他们身后的雪原上,躺下了三千具尸体,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瀛棘人的。即便如此,我二哥瀛台白检点左右,能战的人剩下不到八百了。傲藐天下的大风营定然会被这一战深深地刺痛,却他们却没有纠缠这支小小骑队寻仇的意愿,他们领受的命令是形成一柄侧弯的尖刀,掩袭瀛棘大营。
武威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刻让他们得以喘息的寂静,如同一柄可怕的利剑高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瀛棘大营那边此刻悄无声息,求救的鼓声早已停了。他们跑出得太远,看不到那杆瀛棘的旗帜是不是还飘荡在大营上空了。
“已经败了么?”我二哥瀛台白喃喃地道。
“逃跑吧。”张方简洁地说。他在马上已经坐不直身子,血水如同瀑布一样从他的头顶滴落,但黑色的威字大旗依旧扛在他的肩膀上猎猎作响。
“我是那种人吗?”瀛台白暴跳如雷地喊,“那怕剩下我一个人,对付整个瀚州又如何?”
“老大,你还想怎么样?”白黎谦苦笑着问,他只用一只胳膊扶住大旗,将旗杆底端托在马旁的旗托上,另一边的肩膀却绽着伤口,沉重得端不起来。
“杀青阳王!”愤虢侯恶狠狠地回道。他咆哮如雷,胡须向外戟张,如下巴上兜着一团火般。他朝大黑马抽了一记鞭子,朝着大望山北麓的方向猛冲而去。
羽人在松开手指的一瞬间,猛听到背后风声凛冽,一根粗有合抱的大木从门外直挺挺地飞了进来。那根巨木来得气势汹汹,挟带巨大的力量,如果撞实了,身体纤弱的羽人定然会筋断骨折。但那羽人像被风带起来一样,在间不容发的刹那,轻飘飘地向上翻了个筋斗,一足已经蹬在了大木上。
一道光从巨木底下蹿起,骤然大展,绚花了屋子里人的眼睛,却是赤蛮随在巨木底下跟入了屋内。巨木猛然撞在木墙上,撞出一个大缺口,整栋卡宏都在剧烈抖动时,他已经人随刀至,扑向了那名羽人杀手。长孙龄愣愣地抬头看着,看见了半空中头下脚上的羽人嘴角上的笑容。他飞在空中,轻飘飘的全不着力,手上的箭还未射出,但却带着应付自如的神情。长孙龄一愣,刚想叫赤蛮小心。赤蛮已经鼓足全力,又是一刀对空劈去,刀风推开空气,带着凌厉的咆哮,推得长孙龄挤在木墙上,叫不出声来。
光华在羽人的指间绽放,三箭连环,从空中向下飞洒出去。
赤蛮的刀光一敛,想要将射向自己的一箭格开,那一箭来势凄厉,啪的一声在他刀刃上一弹,竟然穿过他的右肩,将赤蛮钉在了背后的墙上。另外两箭更是哧哧两声,从大合萨和长孙龄的身上透胸而过。羽人三箭既出,收束成一团,从巨木撞出的墙洞里穿出,倏地闪入空中,一眨眼就不见了。
赤蛮一手拗断箭翎,肩膀前移,已经从钉在墙上的箭杆里抽了出来。
一瓣已经破碎的花从大合萨怀里掉了出来,一落在床上就冒出了青烟。
“大合萨,长孙,你们怎样?”赤蛮高声喝道,大踏步走向前去,突然又怀疑地站住脚步,“我眼睛花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突然换了位置?”
长孙龄战战兢兢地从角落里站起,刚才那一箭看上去明明穿他的胸膛而过,此刻却是插在离他脑袋三尺的木墙上簌簌而抖。
端坐在床上的大合萨也咳嗽了一声,吐了口血。他背后三尺外的墙上也赫然插着一支箭。他说:“死是死不了,但那一箭射中我的分身,我难免也要受到点撞击力。这七杀刺客在如许情形下,还能三箭射三人,当真是厉害得紧。”
“是密罗系的幻术吗?”赤蛮又问,“大合萨,他一踏入屋内,就入你术中了吧?”
大合萨伸出两根指头,将燃烧的花瓣捏灭,只是微笑不答。
赤蛮不满他的态度,继续追问:“那他为什么能射中我?你看我的肩膀……”
大合萨说:“你动作太大,用这么大力量推开空气,他怎么能看不准你真实的位置呢?”
赤蛮不依不饶地瞪着大合萨的小眼:“那到底是你救了我,还是我救了你?”
长孙龄惊恐未定地向外看了看:“他还会再回来吗?”
赤蛮悻悻地活动了一下右肩说:“当然回不来了,他刚才也被我的刀劲所伤,他要能再回来,我还怎么混。”
长孙龄回头看见合萨眼皮底下放出湛湛精光,不由得又叫了声苦:“大合萨,你已经醒了?那雾气怎么办?你还是快接着睡吧,不然大君要杀我咧。”
“切,”大合萨恼火地看了看四周,说,“你们在这里打得天翻地覆,墙也拆了,床也塌了,这会儿又说睡就让我睡了?不成,睡不着了。”
大合萨又叹了口气说:“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雾气散尽,大营不保,各路人马都要陷入危机之中,我们还是快走吧。”
“你是说走还是说逃?”赤蛮问。
最后一轮弩箭如怒潮一样,倾泻到那些迎面奔来的白戎骑兵的身上,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小孩也能做到箭不虚发。那些中箭的马愤怒地人立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