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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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白雀神龟-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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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走还是说逃?”赤蛮问。
  最后一轮弩箭如怒潮一样,倾泻到那些迎面奔来的白戎骑兵的身上,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小孩也能做到箭不虚发。那些中箭的马愤怒地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人抛到地上,它们向前摔倒,翻滚,将腿伸向天空。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骑兵倒下了,余下的二百名白戎骑兵冲至阵前,他们也看到了我们阵中的这些小孩,他们挥舞着弯刀狂野地嗬嗬叫着,五十步的距离不过是几呼吸间就能达到。
  我最后能做的事做完了。“现在,”我把穿云弩扔到地上,“你们跑吧。”
  我身后的那名百夫长犹豫了一下:“大君,那你呢?”“我?我改变主意了。”我一使劲,抽出背后的破狼,这把刀的刀形霸道无比,但由于名字的缘故,父亲怕铁狼王不自在,在北荒上都不用它。
  有人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拉了一下,雪妖向后一下坐在了雪窝里。我仿佛被座大山压住一般,动弹不得。
  “轮到老家伙了。”贺拔蔑老轻轻地笑着说,他放开搭在我肩膀上的两根指头。
  我看到他一个一个地解下右手上的鹿皮手套的扣子。那只破旧的鹿皮手套重重包裹到他的手肘上,好像他的另一层皮肤。这一个老得路都走不动、始终在打瞌睡的老头,突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脱下了右手的手套后,也就脱下了一生都疲惫、瞌睡的外表。
  我看到他的外袍像被从身体里面刮起的风吹着一样,突然往外一鼓,将他整个人都撑开了,贺拔蔑老挺直了腰板,整个人陡然高了半尺,他那瘦瘦的右胳膊上肌肉轰然一声鼓起,仿佛带着一层朦胧的火光,一根根的血管膨胀起来,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脸上,随后竟然嘭的一声,散开成一团缭绕的烟雾。在那团烟雾里,他的血肉之臂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末端的手掌还模糊可见。
  他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条胳膊上却带来了可怕的杀气和压迫感。白狼营的马悲鸣着,哆嗦着,在他面前后退了一步又一步。那才是真正的贺拔蔑老啊。
  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贺拔蔑老是个魅,而且他必然受到了蛮族萨满教中秘术的培制,大合萨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在他的胳膊里下了符咒,这可以将这只魅一生之中慢慢修炼成的力量封闭在身体内,一旦爆发,那就是将数十年来的贯注其中的杀气和精神全都施展出来——没有哪个普通人可以抵挡住另一个人在数十年的时间里积蓄起来的力量,他们更抵挡不住一只魅积蓄起来的力量。
  贺拔蔑老自己坐下的马也突然颤抖着跪倒在地,它哀鸣不止,尿水直流。贺拔蔑老轻笑一声,跳下马来,拔出那把赤蛮缴获的“随侯明月”,刀光映照在雪地上,让我不由得眯了眯眼。贺拔蔑老单人独刀,在漫天飘下的飞雪里,迎着劈面而来的数百骑兵飞步扑去。他虽然徒步飞奔,速度却快逾奔马,一声响里,就撞进滚滚而来的突骑里。
  他呆在我身边那么久,我竟然也都不知道他会如此可怕。他那在看不见的轻烟里的胳膊伸出去,就如同穿越了另一时空,又威猛又不可思议,没有那个血肉之躯能抵挡他的力量。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贺拔蔑老一刀递出去,硬生生地将那些白戎轻骑连人带马都劈成两段。
  刀子砍中骨头时发出的声响如此清脆可怕,而巨大的血光喷上天空的时候,却发出哨子一样清亮的声音。贺拔蔑老就在这刚硬又清越婉转的声响里,一路杀进白戎的骑阵中。他周身上下裹在一团红光和血雾里,每一道刀光碾转,就有破碎的铁甲和躯干飞上半空。
  贺拔蔑老杀出了二十步,砍倒了四十余人,每一刀都是连人带马断为两截。白戎剩下的不到二百人的轻骑不由得气为之夺,那些活着的马从脖子到尾巴梢都哆嗦,他们冲到离我的白狼营不过十步的地方,就开始犹豫地刹住脚步,贺拔蔑老再次凶猛地大喝,他的呼啸如同狮子的迎风呼啸。敌人开始掉转头向后就跑。
  贺拔蔑老横刀直立,看着白戎人向后奔逃,不由得放声大笑。他放下刀来撑着地,没想到那柄刀受不了刚才斩马的冲撞,这时候只是轻轻一压,竟然嘣地一声断为两截。贺拔蔑老提起刀看看,将它甩手一扔。他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这一辈子,还是今天杀得最痛快。”话音未了,突然从口中吐出一口血。
  “蔑老。”我不由得叫了一声。
  他的胳膊如同烟雾一样袅袅散去。他溢出了。
  他眯缝上眼睛,转身向我带着歉意地一笑:“大君,老家伙只能陪你到这了。”他凝在当地再也不动了。
  “蔑老!”我低声叹了口气,望见他身后逐渐散去的雾气里,却有更多的骑兵出现了。他们人数比白戎的骑兵多得多,拉开成排,耸动的脊背上是另一排脊背,一排排的脊背汇集成海,传递来骤雨般的蹄声。
  “贺拔蔑老,你杀完这拔人再死行不行啊?”我悲叹着说。那时候雾气逐渐消淡,这距离上已经能看出了那一彪骑兵的旗号。那旗号却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绿色豹纹旗,我不由得大张了嘴发起呆来——那是蛮舞的旗帜啊。
  我伸手到怀里去掏摸,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蛮舞云罄送我的护身符。祖母绿的翡翠晶莹剔透,豹子张口咬噬,将一只海冬青叼在嘴里。
  蛮舞骑兵出现于眼前,我真不应该奇怪的,蛮舞臣服于青阳之下,青阳讨伐瀛棘,自然也会征召他们的军队。
  雾气就要散去。穿云弩全都绷坏了。三百豹韬卫尽数死了,救命的绝招贺拔蔑老也死了。我们再也把守不住大营了。
  死在蛮舞人的手下,总比死在白戎人或者其他什么鬼部落人的手上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却突然听到左右齐声欢呼。我急睁眼,却见蛮舞骑兵已经和白戎的逃兵撞上,却听到他们阵中一声呼喝,手起刀落,一片白展展的刀光闪过,那数百名白戎骑兵登时被斩落马下。
  我愣愣地看着对面,数千名蛮舞骑兵冲到我们阵前才慢慢收住脚步,当先一员贯甲大将驭马直冲到我面前,他除下头盔,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就是那名始终充满仇恨的青甲武士啊。吕贵觥杀死了他的爱人,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他冷冷地冲我拱了拱手:“长乐侯,别来无恙啊。”
  “我还好。”我说,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他说:“我奉大君密令,来与瀛棘为盟。”
  这怎么可能?我想起我舅舅庞大的松软肚子,不由得哈哈一笑。我舅舅蛮舞长青胆小畏缩,上次他们护送我到北荒来,瀛棘又杀了他数百人,虽然是我叔父做的,这笔帐毕竟该算在我们瀛棘头上。我舅父怎么可能冒死为了救助敌人,而与依旧强盛的青阳为敌呢?
  那青年叶护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继续冷冷地说:“蛮舞长青已然死了,现下我们蛮舞的大君是蛮舞云罄。”
  “那个小女娃吗?”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胆小爱哭的小丫头,竟然也会是个部落之王了。她还记得我呢。我摸着怀里的绿豹子,一时间呆住了。
  那青甲叶护皱了皱眉头,左右看了看,又问:“我们可是来得迟了?”
  此时左翼和右翼都已听不到喊杀的声响。我们已经输了吗?
  我们伫马静听。铁狼王曾经约定,如果嬴了,就以举火为号。但是大望山麓上静悄悄的,只见茫茫大雪铺满北坡,却见不到一点儿动静。
  “大君,我们怎么办?”那些孩子们问。
  “长乐侯,你要我怎么办?”那蛮舞将军也问。
  “你这几千人马,又能干嘛?”我笑了一下,“你带人佯攻青阳右翼吧,只要能牵制得住他们,就是头功。”
  那人冷笑一声:“这个好说——那么你呢?”
  “我要去杀青阳王。”我说。
  一团团的白色雾气在草原上倏忽来去,犹如一支支往来去如飞的白色骑兵。
  我二哥瀛台白勒住气喘吁吁的马,拍了拍马脖子。马倒腾着蹄子,汗出如浆。他指着薄雾笼罩的大望山对身后的武威卫说:“从这儿跑过去还要一个时辰,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跑死也要赶到。”
  “得令!”那群筋疲力尽但却腰背挺直的武威卫轰然答道。雾气已逐渐淡了,雪倒逐渐地大了起来。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向前疾进,马蹄声在雪花寥落的空旷平原上传了出去,八百骑只是庞大平原上纠斗的十余万士兵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棋子啊。
  他们在双鱼、青鲫以南那一连串珍珠般的小丘遮蔽下向南疾驰,突然听到隆隆的马蹄声在侧方响起,阻隔在他们与大望山麓之间。
  瀛台白转身喝道:“不要恋战,杀过去就是。”
  八百武威卫同声高喝,纵马疾驰,飞速变阵成中心外凸的锋线,就如一道锋锐的明月刀,直朝雾气中隐隐现出的人马扑去。
  我二哥瀛台白奔在最前,他刚要举起大矛,却突然勒住马,大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那柄大矛闪闪的矛尖下瞄着的人一身银甲亮光闪闪,片片铁叶甲上都可见白色的云纹,却掩不住身形的幼小,那人骑在一匹毛色洁白的幼年巨狼背上,赤蛮、大合萨、长孙龄随伴左右,他看到的人不是我却还能是谁?
  那会儿我扭头看着这一支从背后的飞雪里闯出来的骑兵,也是吓了一跳。武威卫自瀛台白以下个个满身是血,狰狞可恐。
  瀛台白皱着眉头看着我身边的簇拥着的骑兵,那些马上骑着的都是些没长开的孩子,刀刀枪枪的,看起来阵势松散得不成样子。
  “你的白狼营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大营怎么啦?”
  “大营?”我转了转眼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猛见一道火光在远远的后面闪亮,随后浓烟滚滚而上,大烟柱子隔着越来越淡的雾,数十里外都能看到。
  瀛台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啊,小六子,你把大营丢啦?我们瀛棘半年的辎重粮草,可都在其中呢。”
  “那又有什么用?一天之内我们就全都要死了。”我火了起来,挥着鞭子指着前面给他看,“瀛台白,这是我的大旗,我一步也没有后退——我们可没约定不许往前走。”
  我生气地大叫:“可我的鼓已经敲破了,你又在什么地方?”
  瀛台白抬起脸来哈哈大笑:“算是我的错。我救援不及,大君,你治我的罪吧。”
  “哦,”我斜睨着眼睛看他,这可是他第一次叫我大君呢。我心里高兴,再回头看看他身后那些甲士,尽是满身染血,更有些人看上去摇摇晃晃地,就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似的。我露齿一笑:“赦你无罪了。你这是要去哪?”
  大望山北麓的血战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驰狼骑的主力终于被虎豹骑杀垮了,瀛棘人的四卫轻重骑兵也被追赶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缺乏防护的玉铃卫更是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百余骑从虎豹骑的夹缝里逃了出来。
  瀛棘人已经失去了章法,只是簇拥成左一个右一个的圆形小阵,抵挡着青阳虎豹骑潮水般的冲击。青阳人和瀛棘人的阵地就如犬齿交错,胡乱地扭结在一起。在那些咬牙厮杀的每一个人心里,取胜的希望了无踪迹,他们所要求的,不过是在死之前多挥出一刀,多溅出一点血,多杀上一个人而已。
  要不是长孙亦野带领着自己标下的鹰扬卫和代领的豹韬卫及时赶到,瀛棘人就要彻底一败涂地了。
  这八千长枪骑兵是瀛棘最后的预备队了。长孙亦野长得十分清秀,和我的书记官长孙龄有一比,可他骨子里透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任何和他对上面的敌手都会对这一点刻骨铭心。他手下的鹰扬卫在瀛棘人中也算得上狠辣数一的重骑,又是生力军,从桑蛇谷中并肩齐冲出来,登时抵挡住了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的所有攻击,但他们的人数太少了,在此刻他们所能起的作用也只是支撑战局,而不是胜利。
  督军做战的武锐将军吕德也注意到了挥枪搏杀的长孙亦野,他抖了抖黑色斗篷,对身边的几名护卫道:“跟我来,先杀了这小子。”十来骑黑色的虎豹骑一阵风似的随着他刮了过去。长孙亦野眼见来者不善,深吸了一口气,左手为轴,右手一顺枪尾,借着快马前冲之力,一枪就搠了过去。
  铁盔罩面的黑甲将军不动声色,直到长孙亦野的长枪闪闪的枪尖探到了胸前才挥剑横格,他的手腕只动了不到两寸的距离,长孙亦野却觉得虎口上一热,长枪远远地飞了出去,那一剑反震之力如此之大,竟然顺着指腕臂肩直冲上身来,长孙亦野坐不住马,从鞍子上翻身滚落在地。
  他躺在地上,还未抬起头来,就看见冲过来的虎豹骑统领吕德手上重剑高高举起。那柄长剑黑沉沉的,居然无锋,剑未落下,厚重的剑风便压得他呼吸一窒,长孙亦野避无可避,只得勉力举起左胳膊一挡。
  雾已散去大半,透过薄薄的白雾和纷飞的初雪,我和瀛台白的军队已经隐约可看到那些数十里外的旌旗摇动,听到那儿传来的金鼓鸣声了。
  我们看着铁狼和青阳十万人如细小的铁豆般在山坡上翻翻滚滚地血战。
  瀛台白注目山麓上:“他们马上就要败了,可我还要去努力最后一次。”
  “如果你要去,那我也去。”
  “我和你的约定早已失效了,你可以选择回到北方去,你的母后还在那儿。”
  “我如果要跑,早就跑了。”我说。
  瀛台白看向我的目光里透着古怪和怀疑。“你没必要这么做,”他说,“为瀛棘拼命,这种事交给我瀛台白就可以了。”
  “这可是我的瀛棘。”我大声喊着说。
  那时候我们并骑奔跑着,我突然跳起来,两脚踩在狼鞍上,那是我会的许多骑狼绝招之一。我站在摇摇摆摆的狼鞍上,就和他一样高了,我一把扯下瀛台白左肩膀的黑色铜老虎。“我和你,就是武威里的兄弟!”我说。那只铜虎装饰在我的肩甲上太大也太不协调了,于是我把它插在我的腰带上。
  我的话很轻,可是瀛台白的笑声却如同穹海大潮,轰然卷过白雪皑皑的荒原。“好,我们是兄弟。我们本来就是兄弟!”
  我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说:“如果你死了,那我就和你一起死。”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一跳,但我拼命地把它压了下去。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用大手把我按回到狼的鞍座上。他轻轻地对我的耳朵说:“没有哪个国王是通过死而赢得胜利的,他们之所以最终赢得了帝国,是他让敌人死了。”他看着我说:“你不能死。明白吗?瀛台寂,所以你不能死。”
  他猛踢了座下的战马,那马唏溜溜地一声长嘶,窜到前面去了。
  “因为他往来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子、瞎子和聋子如青鸟伴他左右……”大合萨读的那一句话又在我耳朵边响起。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瘸子和瞎子。只是聋子我还没找到。
  整个大望山麓上的阵势,正在以熊熊燃烧的青阳王寨为轴心转动,转成一个东西向的战线。这根线就如同星盘上巨大的指针,缓缓转动,只要它转到了固定的位置,瀛棘所有残存着的人和斗志,就要毁灭在左右翼这六万青阳大军组成的旋涡里了。
  镇守青阳右翼的大将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铁棘柯,他是青阳的三朝元老,领兵打战经验丰富,作风严谨。青阳在大望山口上布阵,左右两翼相距三十里,联络起来极为不便,而且人数众多,变阵和移动都极难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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