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命令祁二痞去后院拎来个粪桶放在牢房角落里,黄成蹲上去就不愿下来了。他的头又晕又痛,眼前一阵阵发黑,肠子好象在受到不停的勒拧搓挤,痛得要断了似的火烈,粪便不时喷射而出,使牢里臭气熏人。
终于,全身越来越厉害的难受使他放声吟叫了起来:“妈………呀!”一声连着一声,痛苦得不想活了。
群专部怕他因暴病死在牢里,见他肚内似乎再也拉不出什么,不大可能在路上拉屎了,连忙命令祁二痞背起软面人似的他往医院送,怕万一其中有诈,派了两个看守带枪一同前往监视。
在距群专部不远的县医院里,黄成的肚子似乎没那么疼了,但头痛却更加剧烈,他抱着好象已不属于自己的了的、要炸裂了的脑袋,在病床上前俯后仰,像一条辛勤吐丝的蚕,还不停地大喘吐气和惨叫。
医生要黄成转动脑袋,看他是否患了脑膜炎,他成功地转了转,颈项并不强直,医生放心了,嘲笑他娇气不中用,给他打上了吊针。
黄成无暇计较医生的蔑视,他奇怪而愤恨:对于无限宇宙来说毫无意义的渺小生命,竟要经受这么强烈的折磨,由无知的物质构成的肌体,居然这么清楚地感知痛苦!生命太无必要地敏感而多难了,天啦!
他不知道,曾经有人说过:生命的实质就是受欲望和痛苦的折磨,快乐的时候是不知道生命的。所以白居易称它为“万劫烦恼根”'《逍遥咏》'。
不管黄成怎样痛楚得心急火燎度秒如年,打针、服药、输液等事,还是慢吞吞地有条不紊进行,他胳膊腕上平时清晰可见的静脉血管,此时已细而模糊了,输液的针头只好扎在左手背上,胶布固定。
祁二痞担心黄成会因抢救不及而死掉,一直紧张在左右。来时,他背着黄成是一路小跑,半里多路只歇了一歇,累得浑身是汗。到了医院,他楼上楼下找医生叫护士还跑药房,给黄成解衣脱鞋收拾床,看守、医生和护士对他的满头大汗都非常满意。
待黄成安静下来时,已夜里十点过了。看守回去了一人,只剩下一个快五十岁的背破旧“三、八”枪的老看守。老看守在病房里呆不住,去找医院的看门老头子一块儿叭嗒叶子烟聊天去了,他们是老朋友。由于黄成病重,祁二痞又不是真正的犯人,老看守在收发室里聊得很自在,打算在那儿陪老哥子熬过无聊的夜晚。
病房里有四个床位,但只住了黄成一个病人。
快半夜十二点时,黄成的主治医生来看情况。他见黄成已安静地闭目睡觉,一切如他所料地十分正常,便无所事事地在一个空床边坐下,想和祁二痞聊聊天,因他见祁二痞此时的精神还出奇地好,正盘腿坐在空床上细细地品味着香烟,使任何没事的人都不得不想同他谈点什么。这医生是个已年满三十岁、感到日子很苦闷漫长的单身汉,今晚各病房又没什么事要处理,他想找不是本单位的人消磨时光。
烟是黄成的,祁二痞在要背黄成来医院时,擅自及时地在酱红色布袋里掏了一盒。他递上一支请医生:“烟不好。”
医生不会。
祁二痞向空中舒畅地吐了个很不成功的烟圈'他经常学也学不会',昂首看着烟云冉冉上升弥散开去。医生见他那悠然自得相,不无讽刺地夸他这个在押的犯人,用带有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说:
“其实你们过得很自在。”
“想得开就自在。”
医生感到意外,微笑着品味这句话。
祁二痞指了一下打着吊针的黄成:“想不开就完了。”
医生想听听黄成有什么事想不开,但又不便就在黄成身边要祁二痞讲个明白,见祁二痞没有继续介绍下去的意思,只好随意改口:
“你俩是战友难友加好朋友吧?”
“我俩是自家兄弟。”祁二痞自豪自己的哥们义气。
“你也姓黄?”医生逗他。
祁二痞不认识医生,医生可已久仰了他俩的大名。在这巴掌大的小山城里,黄成和祁二痞,都属于社会上的二、三流知名人士,几乎无人不晓。加之刚才黄成入院时,看守和无所不知的护士们已将他俩作了足够的新闻介绍。
医生是数年前从苏州医学院分配来的大学生,工作和学问上颇自负,但政治上却很卑微,是个正在接受监督改造的坏家伙。他虽然有点畏惧这些中学生或知青身份的革命家,内心却觉得他们没头脑没学问,与他们瞎聊只是解闷而已。
祁二痞不愿背叛祖宗,忙说:“我不姓黄,他姓黄。他是知青农民,我是知青工人。工农一家人。”说完,他又忍俊不住地微笑着总结:“我俩总是在一个战壕里。”他已从护士们的议论中,知道了黄成的“反戈”。
医生觉得祁二痞这个人有点意思,并且估计他的个人问题大概也处理得不错,所以才如此乐天,便问:“你女朋友在成都还是在这儿?结婚了吧。”
书生气的判断,正捅着了祁二痞的痛处。
祁二痞气愤:“我们不需要老婆。”
医生不胜惊讶:“不需要?不是太监吧?”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喜欢老婆,老婆不喜欢我们。他就是‘老婆’变了心受了刺激,我儿说不是这样的。”祁二痞双手抱着膝,用下巴指示了一下大约是睡着了的黄成,果断地给他的病因下了诊断,“只干革命没得钱不行,女的只爱钱不爱我们无产阶级。我们有骨气,不需要。”
“你喝酒了吧?”医生嗅嗅鼻子。只要知道世界上有个祁二痞的人,就知道他是个酒疯子,医生当然不例外。
“没有没有。”祁二痞咽了咽口水,“我说的是实话,儿才哄你。只干革命没有钱真的不行,老婆不会嫁给你。不干革命只要有钱也找得到老婆,假革命都找得到。所以我们穷知青不谈这些个人主义资产阶级的东西。像你们这种又革命又有钱的人,跟我们不一样。”
医生笑笑,沉默了,想起了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医生才蓦地从冥想中清醒过来,吩咐祁二痞如有事就去值班室找他,说完,他瞥了一眼床上的黄成出去了。
祁二痞哪里知道,医生更是个伤心得别提了的老光棍,已三十岁了,现在连找老婆的权利也没有。
他原来的女朋友是他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临毕业时,他和女朋友誓把青春献给祖国的边疆和山区,一同向学校交了志愿书,恨不得立即携手直奔帕米尔高原去。结果两人只到了四川,他被分配到川南山区小县,女朋友被分配去了重庆市。
大地方来的大学生,又年青有为模样端正,立即引来了四周漂亮姑娘们如浪的秋波,招来了男女红娘们车轮战般的围攻,他却咬紧牙关铁石心肠,一再宣称自己已有了婚约。面对城外苍翠的青山和城里清澈的小河,他心旷神怡,半个月一封信向女朋友夸这儿山明水秀人古朴,想等今后结了婚,以照顾夫妻关系的理由把她也申请调过来。一年后,女朋友来了一次,给了全医院一个大惊喜:将调来如此光*人的一个年轻女大夫。但医院却没给她丝毫一点惊喜,她认为这儿的工作条件根本不能与重庆比,而且发现此地并不浪漫,偏僻得似乎就是古代传说中的夜郎国,回去后不多久,便与重庆医学院里的一个讲师相好上了。
闻讯后,医生立即去了一趟重庆,不仅知道了事情已无可挽回,而且发现那位讲师还是个英俊的体育健将,他有自知之明地立即回来了。
他神志恍惚了一段时间,忽然对武术、哑铃发生了兴趣,并经常发些埋怨政府不重视山区医院建设的牢骚,议论中还有点为民请愿的激昂,变得很有点政治色彩的对现实不满了。有段时间,他甚至不安心工作,要设法调回老家常熟去。
凭着他对政府的批评和对家乡的思念,凭着那沉重的哑铃和那本如广播体操图解般无用的《一路华拳》小册子,*“破四旧”时,他便成了对党不满的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和治安危险分子,成了牛鬼蛇神,改行干起了接受批斗和扫楼道冲厕所的工作。
他觉得很冤枉,认为自己很热爱共产党。可是领导没办法,运动来了,不抓他就得去抓别人,谁叫他比别人多说了废话。
由于他不是工农兵革命群众,更不是因搞造反而受的*,是纯粹的发表反动言论的政治问题,所以后来的历次大*都与他无关。全国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变成了阶级异己分子,通通地当上了“臭老九”'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等坏家伙中的第九种………臭知识分子',何况他这种已被揪出来了的,自然就更成了知识分子中须重点打击的对象。
后来,由于山区县实在太缺医少药,人们被迫将他监督使用、恢复了他的工作,但没明确他究竟是什么政治身份。现在大家都在忙着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保卫无产阶级*的伟大成果,谁还顾得上去管他究竟该戴个什么合适的帽子,反正坏家伙的嫌疑是有的了,具体定性等运动后期再说也不迟。
如此情况下,医院里最丑的小护士也不敢给他飞秋波了。
不管外因多么古怪偶然,内因总是必然的,如果他当初对女友没那么痴迷和忠贞,如果他不因失恋而愤世嫉俗,哪会有这些稀奇的倒霉事。因此,问题总归还是出在伟大的爱情上。
看来,在文艺作品中总是令人垂涎或流泪'总要流一样才行,最经典的是同时使男人流口水女人抹眼泪'的美丽爱情,其实际形式之多之怪,真令人防不胜防,足够文人们摇笔艳羡个万万年,是永恒的主题。可惜在生活中,事情往往不是那么回事。不落俗套的凄美悲剧落到医生和黄成这两个俗人身上了,他们竟然都不会自我发现和欣赏,毫无诗意,只是感到痛楚,而人们也不夸奖。
其实,医生和黄成如果是女的,事情或许就有点动人了。因为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在哄骗女人当傻瓜,以让她们当主角为诱饵,教她们要如何尽量地痴心和倒霉,哪怕男人已变心或死去。而男人们的痴迷倒霉与否,则全是根据情节需要写来配戏的,正如现实生活中,只能用贞节牌坊去调教女人,却千万不能给男人立贞节牌坊一个道理。如今医生和黄成大男人当了可悲的主角,自然便是很没名堂的事,算什么爱情!就是在“爱情宝典”《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主角也是白跳了的,他只是个串珠子的道具绳而已'不把他写成个只惦记着往姑娘堆里钻的 “反封建英模”,就没法引出那么多丽姝来',正常人不上他的当,更去操心的,还是吃大亏倒大霉的晴雯、林妹妹或宝姐姐等等人。
这不知又瞎扯到哪儿去了。
离开黄成的病房后,医生在走廊上边走边自语:“为了‘老婆’受刺激。又革命又有钱。”他苦笑了笑,摇摇头。
在病房里,其实未睡而只是闭目休憩的黄成,此时正享受着剧痛消失而顿感轻松的机体*。躺在自由人呆的地方,身边没有了看守,幸福感油然而生。医生走后,他睁开眼,打量着输液瓶和手背上的针头,感激地想同祁二痞说点什么。
祁二痞仰靠在被盖卷上,两手枕着后脑,怜悯而不屑地打量着面色苍白的黄成,想着他几小时前要死要活的样子,讥讽而有感触地说:“女人的力量。”他知道刚才黄成已听到了他和医生的讲话。
黄成摇摇头,认为是吃的东西不干净。
“垂子!”祁二痞本能地反感黄成归罪于母亲的心血,“我吃了一天了咋个没事?”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算了吧,不要认“针”'谐音“真”'认“棒棰”,退后一步自然宽。为女人死了值不得,好多皇帝都是这样,当吕布最没球意思了,我儿才哄你。”
见黄成没反驳他的话,他兴奋地坐起身:
“啥子事都可真可假,看穿了大家演戏就少好多烦恼。哪个认真哪个倒霉,真的。你这事‘球不疼’'没关系',‘天下何处无芳草’,阿Q、阿Q自我安慰就完了。你我都是高中毕业生,一说就知道,鲁迅先生伟大得很,把中国人写活了。”
祁二痞好说话的嘴又忘乎所以了。他看看窗外又听听门外,压低了嗓子:
“别看阿Q被杀了,那是砍竹子遇了节,运气不好。你仔细分析,任何时侯都是不当阿Q的更倒霉,我儿才哄你,啥子事都不要认真,*也是这样,认真了要倒霉。”最后一句话说得更轻,几乎听不清了。
他又瞟了一眼没人影的窗外,继续说着正巧是阿Q大圣人不该说的混帐话:
“我们就两个人讲话,出门不认帐,你检举了我就说是你说的。你我都是下边的老百姓,上头的事搞不清。连下面这些人的事你我也搞不清,好人坏人要等运动后期才明白,我儿才哄你。只有你我才是真革命,真的。”
人对奉承话是最没有判断力的,黄成受宠若惊。为了感谢思想家的正确论断,为了表明自己也有头脑,他提起精神搭腔,但不好意思直接赞同对自己的夸奖,便豪迈地引伸到中央去了:
“对头。别看现在有的人被打倒了,说不定一百年后又发现人家是对的了,特别是那些开国功臣。就算真有错,也要功过相比,最多软禁一辈子就行了,不该一下子就整死。”
这两个连自己身边的事都处理、对付不了,以致身陷囹圄的乳臭小子,开始对天下大事英明地颐指气使。
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好形势下,这类起码可以弄到一顶管制分子帽子戴戴的反动言论,普天之下到处都是。三朋四友五冤家,在陌生人相聚的车站码头或旅途中,凡四人以下的小圈子里,只要聊得投机了,这种可怕的议论必定会低声出现,而且一个比一个激愤尖锐。如果是熟人朋友而又只有两个人,它便成了二人是否知心和有品位的标志,全国上下男女老少都是如此。此时,整个民族都好像神经分裂了,一方面,他们真心而努力地干着革命,一方面,却又在心里嘀咕:当前这叫什么革命?
两位曾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在病房里、在深夜的掩护下,就这样小声地发展着他们卑劣叛逆的反革命友谊。
突然,他们对自己的谈话感到毛骨悚然,不约而同地闭了嘴,开始后怕起来,担心门外万一有人听见了。祁二痞下床出去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阒无一人的走廊,才放心地回来站在屋中,咂咂嘴,想起了久违的酒。
他下意识地寻视屋内,眼里连能引起对酒的联想的玩艺儿也没一个,便对黄成说:“我出去玩会儿。”转身出门走了。
他趿拉着鞋去找老看守和看门的老头,希冀从老头子们那里能“借”到点酒喝。
在走廊上,祁二痞昂首腆肚缓步前行,不经心地唱起了战歌:
“无………产、阶、级、*,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 一个护士打开值班室的门,探出脑袋,狠狠地盯着祁二痞,并打量他全身。因为在宁静的深夜,有气无力的战歌,在走廊里也非常地威武雄壮。但她慑于歌词的伟大,只能象哑巴似的,干瞪着祁二痞大模大样地走来,见祁二痞变小声后慢慢地闭了嘴,才竖着眉轻轻关上门。
在医院门房里,祁二痞竟然如了愿,陪同老看守和看门的老头喝了半瓶药酒,因他向两位长者毕恭毕敬地说了不少令人感动的知心话,如从今后一定要接受教育改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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