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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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们-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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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众多的电筒光起哄般地集中在他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挡欺负人的光芒:“照你们妈的野老公!”脸都气红了。但谁都不担心他的盛怒,因他动作笨拙不善打架,一贯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他的怒骂使人相信了他,叫他带路,他又不干了。大家连推带骂加哄劝,把他往山下推搡。

  结果使祁二痞很气愤地得意,在一处灌木丛掩挡住的山凹里,果然搜出了一个约两岁的男孩,外搭一男二女三个大人。大家却很失望,这三个半人既不是自己人也不算敌人,仅仅是纳溪县城郊的农民,顶多只能算抓住了几个土“联匪”。

  总比一无所获强,大家高兴地吆喝审问,立即从年青农民口中得知了他们躲在这里的原因:七月一号攻城大战在他们生产队的城郊打响后,他带着老婆孩子和姨妹进城躲武斗,晚上一家人就露宿在电影院门口。昨天半夜时,全城一片混乱,很多人往城外跑,说城里马上也要打起来了,他们只好跟着跑。不料起身晚了,又抱着个娃儿,天黑没电筒,出城不多久就掉队了,进退不得,还到处有人打枪,只好躲在这儿。天亮后,山上、路上到处都是背枪的没敢出来,天黑后更走不成,正没办法,“幸好被您们救了!”农民说。

  很奇怪的事原来竟如此简单,大家都听明白了。

  但唯独有一事,农民东拉西扯地说不明白,即他们究竟是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的?而且他还很关心要把他们带到那儿去。显然他是个联派的群众小头目,大概很不愿回生产队,不愿去接见那些或许很“想念”他的红派社员们。八成是他在生产队干得很有政绩,这次见大势已去,才弃权跑出来的。

  给他极其确切的回答是枪托,坚实的核桃木枪托,捶得他直往两年轻女子中间躲,全然不顾自己的妻子和姨妹都是那么的秀气和纤弱。大家气愤了,这与两个嫩美人躲在一个山窝里,很有桃花运的“骚公鸡”,竟如此地没出息!人们坚决地把他从女人身边打开,不顾他痛得狂嚎,还追着“回答”了好几下他刚才对去向的关心。

  所有的缴获:两块钱,两斤省粮票,半斤全国粮票,一个装了两本《毛主席语录》和一把梳子的、上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红字的黄挎包,小孩胸前的小布袋,袋里的几块煎麦粑碎片和十几粒炒胡豆,另外,还有半包一角三分钱一盒的“劲松”牌香烟和半盒火柴。大家怀疑:说不定就是这个家伙出山凹来散闷抽烟,不小心弄出了“闪光”,害得大家半夜三更出来白跑了一趟!

  总之,这都是些令人兴味索然的东西,大家稀罕的只是两个有姿色的土“联匪婆”,应当将她俩搜一搜,可惜没来女的,有人灵机一动:“祁二痞,把两个婆娘搜一下!这功劳是你的。”祁二痞装聋往人后走,有人忙把他拦拉住。

  二排长略一思索;同意了,他挥手叫祁二痞:“上!给你两张酒票。”   

  祁二痞一惊,兴奋了:“三张!老子是童子娃儿。”

  “三张就三张,司务长不给我给!”二排长高兴地打保票,他很满意自己第一次带队出来就有收获,竟抓到了几个人。

  祁二痞将枪递给别人,搓搓手,往地上啐了一口:“哪个有我祁二爷革命?”他自豪,“我等从来不是口头革命派。”

  人们——特别是年青人——大失所望:这个骗子,连美人的肚子都没撩起衣衫来让人看一眼,更别说其它了。他轻掀了一下衣领,手象怕火似的跃过双峰,从外面将衣兜裤兜牵离身体捏捻捏捻,转到女人身后,用电筒将她俩从脑勺到脚跟照了照,然后电筒对二排长一挥:“开路”。

  几个小伙子抗议了,用电筒照着两女人身上的各处罪恶凸起:“不行不行,情报没找出来。” 远处有人不耐烦了,吼那几个小子:“还有你妈的密电码!”

  “什么的也没有,哪个不信哪个来摸,酒票我给他。”祁二痞接回枪背上,胁夹电筒,双手互掸着手上沾女人的晦气,昂首郑重宣告。    

  第二天上午,黄成以政工人员身份,带着三名战士,押送一男二女一小孩去俘虏营。

  纳溪城终于“解放”了,红派市民们个个扬眉吐气,不时有惊人的锣鼓鞭炮声,有人忙于将未逃走的联派骨干或仇家寻出来批斗游街,有人则尽情地满街游逛,呼吸自由的空气,还有人提着大棒、低头腆肚,沉思着从街头踱到街尾,好象要等出几个昔日的对头来。总而言之,是非常地开心和热闹。

  黄成等人一行八人,在街上可算受到了夹道欢迎,不少人还参加了他们的队伍,在两旁风光地同步前行,并不时向路旁观众呼喊介绍,高兴居然抓住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匪婆子”。行人中,有三个红派女红卫兵认出了那个所谓的姨妹。

  原来,“姨妹”竟是泸州某中学高六七级的学生,最令人痛恨的联派“红卫兵广播站”广播员之一。前天晚上,联派突然下令全体人员准备突围时,她以为象往常转移那样,要带走能带走的一切,等她收拾好东西出门一看,走廊上和其它房间里连鬼也没一个了,很多宝贵东西都原样地丢弃在各房间里,人们在混乱中匆忙外逃时,竟把她也搞丢了!恐惧中,她连忙也放弃一切空手去追,结果只追上了这对掉队的夫妻,被抓时,冒充了那妻子的妹。三个女红卫兵是她同班同学,大家都是泸州人,今日外地相逢,真是冤家路窄,她们冲进队伍,连拉带骂地要将她抓到什么地方去。 

  黄成断然拒绝三位雄纠纠姑娘的要求,要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晃着不同凡响的手枪,努力地要把她们推开,一大口精心泡制的唾沫,准确地啐到他左眉上,并挂下来糊住了左眼,满街人都笑了。

  在黄成闭眼擦脸的那瞬间,一勇士趁机冲进来,对他右腿狠命地一踹,企图将他放倒,并用双手扳夺他的手枪!两人正扭成一团时,幸好押后的战士连忙赶上,用长枪管在勇士头上使劲象擂鼓似的敲打,将那企图拦路抢劫的家伙,一直追着敲打得抱头钻入了人群,另两位战士也用枪去敲击三个抢人姑娘的手臂,这支大受欢迎的小队,才没在这新解放区的大街上损失一人一枪。

  不过,漂亮的广播员虽然没被抢走,但沿途还是很挨了些情意难猜的拳脚,好几次都被打得险些跌倒。男俘虏最受群众青睐,在热闹中始终就没放下过紧抱头的双手,指缝中早已渗出了一点鲜血。相对而言,年青的母亲较少有人理会,大概是怀中抱着不晓事的小“联匪”的缘故。

  快进俘虏营时,黄成发现那对夫妇满脸的惊惧和忧愁,而广播员则是听天由命地淡然和沉稳,微昂着头,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用的什么方法,她已将脸和脖子擦得比那对夫妇干净得多,额上的细发已掠往两旁,露出了漂亮的白皙高额头。

  黄成心中一热,装着无意地走到广播员身后,不仅没讨厌她身上浓烈的汗酸臭,反而知心地低声提醒:“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是同情,而是好色。

  姑娘嫌恶地往前疾走了几步。

  在俘虏营接收室,黄成一再如实地告诉:这几人不是持枪联匪,而是路上截住的躲武斗的农民,自己只是奉命送来收容而已。室内的男女接收员们对他非常反感,他们手提弹簧钢鞭、枪通条、木棍和竹板等,随时准备着打重要犯人的“下马威”。

  交完俘虏,那三个战士要逛逛纳溪城,黄成却要回去交差。分手后,黄成一路上都陶醉在听毛主席的话、“不虐待俘虏”的自我欣赏中,如下的动人场面在他脑海中幸福地浮现:  

  ……*胜利后,广播员早已转变了观点,专程去县上找他,向他当面感谢今天的救命之恩。在学校里见的面,刚巧自以为了不起的吴玉兰也在场……和她们通通分手,男子汉大丈夫,到祖国的边疆农场干一辈子革命去……

第三章
三    探   子

  黄成正幻想到骄傲激昂处,粮站大院里的热闹场面映入了眼帘:

  女广播员和吴玉兰的倩影都没有了,只见一群兴奋的战士,在院子里围追堵截地殴打着一个被缚着的大个子青年。围观的有一、二百人,各县市的武斗人员都有,齐声喊着:“打死!打死!”

  那挨打的壮实小伙子,身高足有一米八五左右,上身穿着印有“成都‘八、一’”红字的白军用背心,黄军裤高挽在膝,赤足,两臂在背上被反缚得很高,以致成了驼背,粗壮的光膀子被新黄麻绳勒出了血,勒出了算盘珠。他块头确实大,虽被捆弯了腰,在人群中也鹤立鸡群。不过他绝不是一只潇洒自在的鹤,而是一头被困的野牛或一辆挨着揍的坦克,在拳头、脚尖、枪托、枪尖和匕首的追逐下已走投无路,他一边呼喊着讨饶,一边四处躲闪,与人们兜圈子,坚决不靠近粮站大院的后门,因为人们正要把他从那道门撵出去,然后在江边上去枪毙。凭着健壮,凭着与他的高大颇不相称的敏捷,他常成功地躲掉了一些狠击。人们也躲避他,不敢被那庞然而迅猛的躯体撞上。总之,院子里很象在办原始人的舞会,他象个伟大的快乐酋长,带领着忠实的追随者们又闹又跳又跑。

  挨打了,他高声:“哎哟!”躲掉了,他也习惯地:“哎哟!”令追随者们气愤。人们运气好时,拳头和枪托会在他身上捶出一阵密集的咚咚声,但总把他放不翻,真象块打不坏的硬橡皮,可是他还大叫:“要打死了,我错了,回家去枪毙吧!不要打了呀,回家去枪毙吧!”

  他渴望的家,是俘虏营,因为他是从那儿被押出来的。他想暂且躲过眼前这一关,但人们终于还是把他打出了大院后门。

  后  门外,贴院墙有片三、四丈宽的窄长平坝,坝前斜坡下就是壮阔的长江了。上游方向距此门四十多米处的平坝尽头,有段坚实的石堤,那是用来撇挡洪水,保护河岸不受冲刷的。

  壮阔的江面,象匹巨大的、不停流驰着的黄布,布上的点缀——起伏的排浪,漩窝,圆木,偶尔可见的、翻滚着的人或动物的尸体等等,从天边驰来,又往天际奔去。大江上不见一只船,因上下游都知道这儿在搞武斗,航运几乎全停了。明亮的太阳烤着江面和两岸,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洁净的天空更使人觉得天地间一片闷热荒寂。

  江边有不少观赏滔滔大江的战士,还有闲逛在附近“泸州天燃气化工厂”专用码头上,观看沉寂的现代化尿素传送带设备的。见这儿在打人,这些红派斗士们便欢呼雀跃地跑过来了,急切地打听挨揍的是什么人,但谁都说不清,有人恍惚记得他好象是个探子,于是谁都立即相信了他就是个该死的探子。吴玉兰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刚才,她整理好医药箱后去连部厨房帮忙,听见院子里突然人声鼎沸,连围腰都没取就急忙跑出来了,因此,她更窈窕了。

  黄成挤到她身边,用掌际触了一下她的臂膀问:“真是探子吗?”

  “ 咋个不是嘞?”吴玉兰头也没回,赶紧挤到别处。

  此女子总使人捉摸不定,白长了个温柔秀气模样,黄成此刻又痛感了那熟悉的滋味 ——仿佛一条不甘心被踢开的狗,恼火却不敢生气,悻悻而又不舍。刚才在街上挨打和险些儿丢枪的事还激愤着他,凭直觉,他觉得此人不太可能是他妈的什么探子,只不过是流氓无产者们打俘虏打红了眼,在找耸人听闻的借口寻开心杀人而已。他挤进去一把抓住“探子”背上的绳头:

  “别打了,送俘虏营问清楚再说!”

  围观的人来自不同的县市,大多互不相识,很多人急着打听黄成的身份,他腰间的神气家伙令人不敢等闲视之。

  有人不屑地悄悄说:“就是个小政宣。”

  “政——宣?政他妈的宣!耍嘴皮舔沟子的,把枪给他下了!”

  “打他狗日的!”

  果然有人动了手,在黄成左肩胛上使劲地一击,使他丢脸地叫了一声,觉得肩后被砸了个坑似的,火烧般钻心地疼得憋了气。他右手扶住左肩,弯腰仰脖屏气踉跄了几步,怒火烧遍了全身。等他缓过劲来,掏枪转身寻找下毒手的家伙时,发现那人竟是本连的战友汪三!黄成真不敢相信,这右派分子的狗崽子,到前线来投机挣表现的,竟敢搞阶级报复用手榴弹砸革命左派!这家伙,砸了人还泪流满面地哭咧:“你狗杂种叛徒内奸工贼!那么多人死了指导员死了,连长不见了安二死得好惨,你龟儿子。。。。。。”

  “叛徒、内奸、工贼”,是昔日国家主席、而今却已成了中国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的头衔,现在汪三悲愤地擅自通通给了黄成了。见黄成掏出手枪,他竟毫不退却,又扬起了手中的铁家伙,拉火环已套在手指上了的。而黄成,却真想一枪打死或打伤他。

  这太过份了,有人俯身往人后逃窜,有人急忙把二人分开:

  “要不得哟、你们俩个要不得。”

  但远处的观众不满意了,他们杂乱地高喊:“把场子让开,日那管闲事的先人哟!”“快退开,看血溅在身上。”“手榴弹快拉呀!”“提虚劲的,让他俩个干。”“黄*虫,缴枪不杀!”。。。。。。热闹极了。

  黄成的几个好朋友,一齐上前将黄成围住,象哄小孩:“黄成算了算了,黄成,真的算了。”并想帮他收起手枪,他们内心觉得黄成不该管这闲事。黄成自己装好枪,仍执意要冲到汪三跟前去,要当众——主要是当吴玉兰的面——捞回面子。

  汪三被同伴小心地取走了手榴弹,坚持屹立在原地,保持着悲愤的表情,让泪水光荣地炫耀在脸,但心里却十分担心,怕人们万一拦不住黄成。他不怕打不过黄成,凭外表,两人身体差不多,但黄成是个学生哥,而他则是个抡了几年大锤的铁匠,他只是怕自己那早已死掉了的爹!

  他那个不堪想念的爹,解放前是个*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中学教师,解放后当上了县文教局局长,但五七年成了全县最大的右派,被下放到了农村,变为了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不,连贱民也不是,而是不属于人民范畴的阶级敌人。六零年,为公社食堂上大山挖葛根充饥,他爹摔死在山崖下了,人们说他是抗拒改造,又说是畏罪自杀。老爹虽然仙逝解脱了,但儿子的麻烦却没完没了,无论在升学、就业、想参军、想入团等关键时刻,还是与同学、邻居或同事发生点磨擦,乃至于对某位姑娘有了好感时,老爹都要被人扯出来“悼念”“悼念”,让他沾沾右派分子的“光”。现在,他已暗中后悔刚才的冲动,心中又泛起了难耐的悲凉,这悲凉,已从小陪伴了他多年,而且好象要永远……

  黄成定要捞回面子,就非常地干扰了革命大方向,使对探子的处决难以进行。人们愤怒了,两个英俊的外县小伙子拨开人墙走出来,他俩精神抖擞,当众将手中簇新的半自动步枪响亮地推上膛,手指夸张地勾着扳机,枪口对准黄成的脸,接受检阅似的,并列大踏步向黄成挺进。人们纷纷让道,并惊喜地瞪大了眼,有人忍俊不禁。     

  两小伙子鄙夷地盯着黄成,做作地一步又一步坚定齐步上前,将两个能轰然一声令人倾刻消失的枪口,直抵到黄成眼前两寸多的地方,并齐声大吼:“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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