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千棠颇有上古高士风范,无奈世易时移,清浊颠倒,道德败坏,所行才无可奈何掺杂了世俗的因素……何况,他是聪明人,自然清楚该如何选择。
疏陵上仙的身体安放在远古山脉中,被曲宁萱接连山川地势走向,设下绝对防护的结界,若是贸然破解,就失去通透圆融之势,纵然二次设下结界,也极为不利。是以曲宁萱早早决定,在自己修为达到能开启通天之路,直去仙界之前,绝对不将远古山脉的结界破开,凝光照影镜放在君千棠那里,反倒更加安全。
君千棠轻轻点头,权作默认。
他习惯了凝光照影镜带来的便利,虽知这样做会偏移自己修行的道路,可无奈仇家太多,势单力孤,不得不饮鸩止渴。如今人类与妖族势力大洗牌,反是他的机会,凝光照影镜的使用次数,想必会渐渐减少。曲宁萱拿走它自然最好,不拿走它,凭他如今渐渐转好的处境,以及自身的意志力,倒也能逐渐克服这个隐患。
“最后一件事,君公子,我……”曲宁萱几番犹豫,却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君千棠却轻轻摇了摇头,负手而立,缓缓道,“我这个名义上的师傅,也没尽到什么责任,如今你觉醒前世记忆,不需要人指点,这原本名存实亡的师徒之名,断了也就断了吧!”
他这样一说,反倒害得曲宁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复杂滋味更是难以形容。
当初拜师,是她自己要求的,君千棠先是三番两次恪守君子之道,未曾杀她灭口,成为她师傅之后既又为她炼制飞剑,又赠送珍贵剑匣,若有疑难,还可千万里传音解答。虽说要她开启禹宸仙府第六层,或许会因此性命不保,此时待她好一点算一点的原因占了大半,可他本身的品行在此世之中,堪称高洁,亦是主要原因。自己却由于当了太久的兰泠仙子,这声师傅叫不出口,便……虽说对方一直是放养她这个徒儿,可昔日恩情……想到此处,曲宁萱郑重对君千棠行了一礼,一字一句,缓缓道:“昔年寒微之时,君公子诸般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
“只记旁人的恩惠,不记得任何仇怨,并非什么好事。”君千棠见她念小恩,不计较自己收留她的真正意图,虽知她没因此受损,反倒受益是一大原因,却也释怀了。
他曾认为,纵然世道污浊,人与妖皆沦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父母之爱,兄弟之情,夫妻之间,却仍旧是情为主,利为辅,情在先,利在后,偏偏……他被所有顶尖势力统计追杀,失却曾经所有光环,颠沛流离,恨旁人,更恨自己,那个心中还存一丝高洁之地,有一缕天真幻想的自己。
当看见澄灵山脉中心山峰崩毁之时,君千棠放声大笑,因为他觉得,连昔日那个为了维护朋友,宁愿与高阶修士对抗,连死亡都不畏惧的小姑娘,都已经变了。若非龙在野与岑玉姬都信誓旦旦地说,沈玉璇一直先人后己,温柔善良,他根本连这一面都不会来见。
今日一见,他才知,曾经的想法,是何等大错特错。
她没有变,真正改变得,是那个被仇恨渐渐吞噬本心,外表看上去依旧光鲜亮丽,内心却肮脏腐烂的自己。
曾经鲜衣怒马,年少轻狂;曾经情深如海,虽死不悔;曾经怀抱美好理想,残留一缕天真,既适应着世俗,直面世间肮脏与丑恶,看不到光明与美好,又对自己充满期望,想成为大帝之后,改变这个世界风气的君千棠,已经不在了啊!
曲宁萱见君千棠神色苍凉,还带了一丝凄惶,原本想说的那些诸如“心怀感恩容易让人心境清明,心怀仇恨容易让人堕入魔道”之类,隐含规劝意味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你说不忘记昔日寒微之时,我对你的恩情……”过了良久,君千棠轻轻一笑,眉眼间虽带着自嘲,但比起平常的深沉抑郁,却多添了三分疏朗之色。只见他亦对曲宁萱行了一礼,缓缓道,“而我亦不会忘记,昔日落魄之时,你的相救之恩。”
正文 第两百二十六章 不入轮回
“我说,你们两个这样谢来谢去,有意思么?”一道清朗之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只见叶希晨依旧拎着一个酒壶,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一踏入凉亭之中,他就像没骨头一般,将全身都靠在柱子上,浑身上下没个正型,让人见了就生不起尊重的念头,“实在是无聊透顶。”
由于玉姬之前的提醒,曲宁萱上上下下认真观察了叶希晨一会儿,便轻轻摇头,略带感慨地说:“未曾想到,叶公子你竟与我一样,险些迷失在前世记忆之中,纵侥幸回来,亦不是昔日的自己了。”
听见她这样说,叶希晨扶额,无奈道:“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谁会知道,我竟转了这么多次世,被封印在魂魄深处的记忆与感情竟有那么多?若非我不甘失去‘叶希晨’的身份,苦苦挣扎,拖延到足够的时间,又因周身真力暴涨,渐有毁灭一方区域之象,引得圣王陛下前来观看,见状便闯入我识海深处,将我此世记忆与感情拉回来,才勉强逃过一劫……真是太晦气了!”
曲宁萱一听便知,叶希晨虽仍旧以今生记忆为主导,可原本被封印的前世诸多记忆与感情,却亦是被解放开来,清晰无比。这种情况,很容易让一个人精神错乱,分不清自己是谁。叶希晨非但没发疯,说话还有条有理,思路明晰,可见其精神力之恐怖,意志之坚定,除非一些高等的仙妖魔,寻常上界之人,定难忘其项背。
想到定岚说得“星耀青龙”之象,以及白衣人说,这个世界与她大有关系的事情,曲宁萱心中一动,便问:“叶公子博学多才,远胜常人。又对此事计划已久,为何会出现这样大的岔子?”
叶希晨闻言。不由尴尬地笑了笑,随之摆摆手,既带了些抱怨,又有些无奈地说:“我年岁尚小之时,孩童之身无法承载如此强大的力量与记忆。是以封印非常完全,浑然不记得前生之事。可从七岁那年起,我就整晚整晚开始做梦,化身为另外一个人。做出与平日性格完全不相符之事。在梦中,我时而是挣扎沙场,却遭诬陷的大将军;时而是浩然正气于一身。却被奸佞所害的文臣;时而是唯唯诺诺,鼠目寸光的小人物;时而是满面横肉,凶悍残暴的马贼。人间百态,都一一体验,纵醒来之后。都清晰无比,分不出今夕何夕,自己又是谁。由于年纪小不懂事,我将之告诉父母,却被他们认为是妖孽附身。险些将我烧死。幸好,一位得道高僧远游至此。见我根骨极好,又有宿惠,便携我去修行。”
他外表看上去浪荡不羁,性格却极为深沉内敛,行事亦周密至极,纵然旁人察觉出几分端倪,却也难以寻觅痕迹。若非他自己提起,谁都猜不透他先前经历,是这段往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见曲宁萱与君千棠虽没说什么,却隐隐透着“既然跟着高僧长大,你为什么是这幅德性”的样子,他无奈地摊了摊手,说:“大师说我红尘缘分太过纷杂,无法度化我,唯有日日为我诵经,让我清心宁神。谁料,这些梦是不做了,改做别的梦——曾为修仙者,亦为修魔人,还曾不止一次为禽为畜,运气好就能修炼成妖,运气不好就成了人类餐桌上一盘佳肴……”
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笑,却蕴含无限苦涩的意味:“你们体会过那种感觉吗?整日整夜沉浸在无边的杀戮之中,不得歇息。唯有这样,才能一直让自己的神经紧绷到顶点,才能习惯浅眠。也只有这样,才不会在睡着之后,变成另外一个人,猛地从梦中惊醒,已分不清自己是谁,爱得是什么,恨得又是什么……白日亲近的人,一觉醒来却模糊了记忆,夜晚记住的人,查阅资料,才知如今他们均已化作黄土一杯,好一点的能在史书中得到记载,而更多的……”
他的经历,实在让人不胜唏嘘,可感慨归感慨,曲宁萱亦从中听出了不对。所以她沉吟片刻,方缓缓问:“叶公子,莫非你诸般转世,都是在这个世界?”
叶希晨神色一凛:“有何不对?”
当然不对!亿万生灵的归宿,均为六界之中的鬼界,而鬼界的判官按每个魂魄的前世功德罪行,判定是否需要受罚,来生又是何等身份。魂魄转世,只限定福禄寿,却不拘到底是三千凡间界中的哪一个,基本上是哪里空缺往哪里放,断没有你前世是哪个世界的人,来生就一定能再去那个世界的道理。
三千凡间界,按概率来说的话,一个灵魂能两次转生到同一个世界,都是惊人的巧合,怎么可能次次转生都在一个世界?再说了,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潜藏于魂魄之中的往事就悉数忘却,除非你前世是修真者,又或是像鲛人一族的王者与大祭司这种特殊情况,前缘未断,为了却因果,判官才可能特殊处理,让你饮下稀释过的孟婆汤,又转世到同一个世界,若机缘巧合,亦可觉醒前世记忆。可听叶希晨所言,他前世无论凡人还是修真者,竟记得极为牢固,还都是在这个世界,这怎么可能?
除非,除非叶希晨他……他的灵魂一直被困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去鬼界,入轮回的资格。换句话说,就是他的灵魂,并未被铭记在命盘之上!
想到这种可能,纵以曲宁萱之定力,亦忍不住为之色变。
六界众生,皆在天道掌控之下,灵魂铭刻于命盘之上。生老病死,轮回转世,皆有定数。哪怕是天命强者,亦无法逃脱,否则也不会有所谓的神识轮回转世历劫之说。唯有像她、兰静这样的穿越者,是被大神通者以强大力量,将魂魄搬至此处,强行容纳入天道,刻入命盘之中,才勉强算是例外。但饶是如此,穿越者却亦不被天道所容,才有了百里婉柔的魂飞魄散,龙凡的魂魄永封魔器之中,以及兰静一生为衡天者,命主孤煞的命格。就连自己,亦是白衣人三番两次地庇护,又被强行更改了命格,才能侥幸存活。
身为兰泠数十万年,曲宁萱早已知晓天道那令人绝望的强大,以及堪称无情的绝对公平公正。魔皇凉歌身为黑暗之泪的化身,最后的神裔,亦在天道的推波助澜之下,仅留一缕残魂转世。叶希晨的魂魄若没有被铭记于命盘之上,又在这个世界翻云覆雨,为何天道竟迟迟不降罚,反倒容忍他存在?
“我早该想到……”曲宁萱翻来覆去,念叨这几个字,神色激动,竟带了几分狂热的意味。片刻之后,她冷静下来,望着叶希晨,无比郑重地说,“叶公子,禹宸仙府的通天之路,直通仙灵妖魔四界,无论你心意如何,都要选择仙界,否则性命定将不保!”
叶希晨闻言微怔,片刻之后,才正色问:“沈姑娘何出此言?”
曲宁萱知叶希晨极为聪明,若自己不说些真话,定说服不了他,便在极短的时间内想了一套说辞,缓缓道:“我与叶公子一般,都苏醒了前世记忆,对魂魄之事也略知一二。实不相瞒,叶公子这种情况,倒像是生生世世都没有饮过孟婆汤一般。”
听见她这样说,叶希晨不由皱眉,君千棠也陷入深思之中。
“众生灵魂,皆在鬼帝掌控之下,鬼帝性凉薄,喜怒无常,却对本职极为看重。他如今为苍生而承受天罚,自然没空管这些事,可若是历劫完毕,腾出手来……”想到定岚对自己的提醒,曲宁萱顿了顿,还是没说出诋毁沉璧的话,只是说,“六界之中,人界无天命强者,是以没有话语权,妖魔二界本就无序,灵界实力较弱,都无法在鬼帝手下,保住你的安全。唯独仙界实力强横,六界第一,又崇尚法度,颇为民主,若无证据,连天命强者,也对你动刑不得,何况前世的我在仙界……尚有一两分颜面,所以……”
曲宁萱的话,只说了一半。
她担心叶希晨的安全,这点做不了假,但更多得则是为了仙界考虑。
定岚只肯在这个世界停留一时片刻,便证明这个世界的法则尚且在自如运转,没有出现崩毁迹象,既然如此,叶希晨的动静,天道不可能察觉不到。曲宁萱虽不知为何天道察觉叶希晨的存在,却迟迟没有动手,但从这一点也能推断出来,叶希晨的存在是福非祸,既然如此,就断断不能让叶希晨沦落他界!
叶希晨是个不惧生死,唯独看重“自我存在”的人,所以对曲宁萱的一番话,他下意识就想反驳,说些什么生死何惧,逍遥一生便足矣的话,却在看到曲宁萱关切的神情时,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在这个道德日渐消失的世界,想找到个关心自己的人,还真不容易,纵不打算如此做,却也别明着拒绝,伤别人的心。所以叶希晨摇摇酒壶,听着些微的水声,淡淡道:“这样么?看情况吧!”
曲宁萱亦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也就点点头,转移话题:“你方才过来,可有碰到玉姬不曾?”
正文 第两百二十七章 夺舍良方
听见曲宁萱的问题,叶希晨笑了笑,说:“一路过来,未曾碰上玉姬,倒是听见龙宫守卫侍婢议论纷纷,说是圣王陛下亦会前来道贺。我还听见很多人在争论到底是圣王陛下比较强,还是蛟王更厉害,双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好不热闹。”
人的名,树的影,这句话一点都不假。苍茫雪山作为直面北方妖族的第一道防线,又是北方难得的灵气充盈之地,自然被妖族觊觎多时。
山派妖族很多经不得苍茫山脉的酷寒,势单力孤,倒也没什么,北方海域的妖族却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寒冷,是以圣氏一脉与北方海域妖族的争斗,绵延了不知多少年。虽然两方也曾共举盛事,图谋中土,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激烈对战,各有胜负,却由于圣氏一脉仗着苍茫雪山的诸多天险,才没有被彻底击溃。
正因为如此,当玉清微将圣氏一脉屠戮一空之后,不仅中土修真者打着“复仇”的旗号,撕下脸皮围攻于他,北方妖族亦是蠢蠢欲动,率大军入侵,却被玉清微悉数诛灭,狼狈逃生者,十尚不足一二。由于这件事情的刺激,玉清微觉得,若无强大势力做支撑,纵然拥有纵横天下的实力,亦不得安宁,所以他重组圣教,命人撰写编修巫族典籍,开放诸多圣氏一族不传之秘,供自己的死忠份子修行。威仪所至之处,无论人族妖族,皆胆战心惊,提不起战斗的勇气,拥有这样一位强者坐镇,圣教的力量越发强大,北方海域妖族亦是连连退避,再不敢由这个方向踏上中州的土地一步。
由于中州各大世家吃了暗亏,为了不触及他们的霉头,多数人都选择避而不谈此事,加之圣王玉清微避世不出。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修真者中。除却大势力核心人物,以及曾经去过北方草原的修真者外,几乎无人知晓圣王威名,妖族却不然。
妖族素来崇拜强者,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甘心就重新赢回来,赢不了,什么借口都是空话。比起人类,却是简单粗暴了许多。蛟王尚未脱困之前,妖族。尤其是海派妖族之中,几乎全都认定圣王为天下第一强者,更有许多妖族热血青年,违背长辈禁令,偷偷溜到苍茫雪山。只为一睹圣王风范。他们虽一一被圣教长老扔下山,灰头土脸,颜面全无,却只有失望,没有愤怒。与后世诸多追星族一般无二。就连在人间游历许久,闯下偌大声名的龙在野面对圣王时。亦是带了些小心翼翼,以及激动仰慕,时不时在心存偏见的玉姬面前为圣王说好话,可见圣王在妖族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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