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蔡老六现在都是老板级别人物,黄国明开砖厂、挖砂石;蔡老六开台球城、录像厅。俩人现在很少在街头露面,打打杀杀的事都交代小鬼去办。
“二哥。”黄国明喊过人挨着太子坐下,蔡老六硬在门口进退两难。
“老六,坐下再说。”太子目光淡然,不怒自威。蔡老六悻悻坐在下席,对余建国的恨意翻江倒海,可他不敢发作,这屋里哪个他都惹不起。
“建国,敬你六哥一杯酒。”太子说。
“六哥,以前的事对不住了,那都小孩子不懂事,瞎闹闹。您大人有大量,喝了这杯酒,以后你就是我哥,我就是弟;你要还记恨,我脖子伸这,你给我一刀,我哼一声就是狗娘养的!”余建国双手举杯站在蔡老六椅前,一双三角眼里泪光闪动。蔡老六咬肌松松紧紧,脸色铁青。
“六哥,你还是不原谅我!?”余建国咕咚一声双膝跪地,从腰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拍在蔡老六面前。李有德别过头去喝茶,当没看见。
“六哥!你往这捅,给我个痛快的!这几年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啊,每想起当初对六哥做的那些错事,这里痛啊!今天我特意托二哥请六哥来,就是来还债的。六哥!你杀了我吧!你让我好过点!”余建国跪在地上把胸口擂得巨响,泪水涟涟,鼻涕牵着丝滑过厚嘴唇。
太子冲黄国明一抬下巴,黄国明开口说:“老六,算了吧,我看建国也是真心的,早年谁没办点糊涂事儿。”蔡老六依旧扎在椅子上不出声。
“老六,我替建国向你认个错,你要给我面子,把这杯酒喝了。”太子举个酒杯走到蔡老六面前,神情萧散。
华子吸着鼻涕贴墙根往前溜达,一身泛着油光的旧军装被风刮得来回晃荡。自被机械厂张伟一板砖拍碎鼻骨,两条黄鼻涕就一直没离开华子。被黄国明遗弃后,华子混的很惨。
“鼻涕,借我两块钱。”赖蛤蟆蹲在马路牙子上掏鼻孔。
“鼻涕你妈!老子外号就你给叫出来的。”华子缩着脖子挨赖蛤蟆蹲下。
“借我两块钱。”赖蛤蟆搭着华子膀子,把一块鼻屎蹭在华子衣服上。
“我有钱还挨这蹲着?”华子眼睛在过路女人胸上来回踅摸。
“操你妈!昨天你不是抢了俩学生。”赖蛤蟆和华子现在靠敲诈学生为生,一次被一初三学生喊人打了一顿后,现在只敲初二以下的。
“总共才十块钱,打桌球输了。”钱在华子袜子里塞着。
“老子一天没吃饭了。”赖蛤蟆感觉自己肚子已经是透明的。
“对面有水龙头。”
“你给不给!?等赵哥回来老子打死你!”
“赵德明估计早死在外头了,就你个傻吊还端他牌子。”华子吸吸鼻涕。
赖蛤蟆耷拉着头发呆,他有点想回牢里,至少还有碗牢饭吃。
“那是不是黄毛?”华子捅捅赖蛤蟆。
“操,还真是他,他还敢回来?”在火车站和四大金刚一起被冷军打了后,黄毛逃去外地,很长一段时间没在市里露面。本市混混都知道冷军在找黄毛。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华子拍拍赖蛤蟆,转身离开,脚步匆匆。
“操你妈,我还不知道你干什么去!”赖蛤蟆站起来往地上狠狠啐口唾沫。一妇女在路边挑水果,一辆坤车撑在边上,赖蛤蟆骑起就跑。
癞蛤蟆把自行车蹬得像风火轮,在游戏厅找到草包。
“老大,我看见黄毛了!”赖蛤蟆不敢喊草包外号。游戏厅里簇拥着几堆人在机子前。
“在哪看见的?”草包丢根中华给赖蛤蟆。
“工会录像厅门口。”赖蛤蟆把烟放在鼻子底下来回嗅,没舍得抽。
“知道了。”草包低下头继续点钱。
“老大……”赖蛤蟆腆着脸往前凑一步。
“还什么事?”
“弟弟一天没吃饭了。”
草包丢给他五十块钱。
“能不能再给点。”赖蛤蟆一脸谄媚。
草包再丢过去五十块。华子喘着气撞进来,看见赖蛤蟆比他先到,脸都绿了。赖蛤蟆捏紧手里一百块钱,转头就走。华子骂句:“操你妈!”追了出去。
草包点根烟望着门外花坛想了会,阴云冷风下花朵瑟瑟,不像是春天。草包还是给冷军打了传呼。
冷军横靠在板床上看电视,脑后垫着被子,挤成一团。电视里洪七公被黄蓉逗得一愣一愣。
“怎么不在家住了?”钟饶红磕着瓜子,果仁塞进冷军嘴里,报纸上一堆瓜子壳。
“太挤。”冷军已经没在家住,搬出来给要结婚的大弟弟腾房子。
“那也别租阁楼呀。”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回窗下的鸽舍,钟饶红看出去,天阴着。
“我下去回个电话。”呼机在响。冷军小时候一直想住阁楼,他没和钟饶红说过。
“有人看见黄毛了。”电话那头草包说。
“现在在哪?”
“工会录像厅。”
冷军放下电话,抬头望一眼,阁楼窗前一盆茶花红得惨白。
黄毛和四大金刚正聚在工会录像厅看录像,屏幕上叶玉卿玉体横陈。
“能弄个这样的女的,死了也值!” 黄毛咕咚咽下口水。
“我看你是快死了,冷军到处找你,妈比的,你还敢回来。” 四大金刚老四说。
“他算老几,老子想回来就回来。”
“你行!”
“操,黄毛你还不逃,我在门口看见冷军了。”一小混混匆匆进来。
“老大,跟他搞吧?”黄毛望向四大金刚老大。
“关我卵事。”
录像厅里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冷军顺着过道,一排排看过去,军刺在腰上硌着。
黄毛趴地上慢慢爬到门口附近,猛然起身往外急窜,冷军一甩手,军刺出手,钉在门上嗡嗡颤动。几排人被撞翻,冷军奔向门口,四大金刚跟着追出去。
“冷军,我要杀你全家!”黄毛边跑边喊。
风刺骨地吹,嫩绿柳条如发翻起,黄毛身影消失在小街对面墙头。
如果蛇会笑的话,那四大金刚老二现在的表情就是蛇的微笑。冷军突然转身,一把卡住老二脖子,猛叉在墙上,老二眼睛一会就直了。四大金刚另三人面对孤身的冷军还是不敢动,被打怕了。
“你笑什么?”冷军问。
“我笑黄毛。”老二使劲挤出几个字,声调怪异。
冷军一甩手,老二滚地。
铃木王急掣而去,冷军风衣翻飞,老二阴湿的目光盯着冷军背影消失在街角。
老二去找李有德,李有德现在不大愿意搭理四大金刚,觉得他们混得不行。
“冷军现在太狂了。”四大金刚老二给李有德酒杯倒满。俩人在一小饭馆角落坐着,火锅里热气腾腾。
“就他这样混法,出事是迟早的。”李有德把一碟羊肉倒进锅里。
“领导,你就不能把他弄进去啊。”
“你他妈傻呀,公安局我家开的?看不岔你弄他去。”
“弄得过还用找哥哥支招。”老二垂着脑袋。
“我看他对那女朋友挺上心。”李有德意味深长地望一眼老二。
“……你的意思?”
“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哈!是,是,咱俩就没见过面。” 老二决定去撺掇黄毛干这事。
老二找到躲在乡下亲戚家的黄毛。两个番薯埋在灶火里,黄毛拿根劈柴往外扒拉。
“躲这装孙子!你不是说要杀冷军全家的?”老二蹲板凳上睨着黄毛,眼白多眼珠少。
“你给我弄把枪来我就去。”烤熟的红薯掰开,喷香。
“别净说没卵的话,给你弄到枪了你还说没炮。”老二呲牙咧嘴地吃红薯。
“有枪了我不去就是狗日的!”
“你说的!”
“我说的!”
钟饶红失踪了,家里已经报案。钟饶红妈找到冷军,扑上去又撕又挠,冷军一声不吭。冷军、草包、机械厂一帮人聚在阁楼里,烟雾缭绕,烟头丢了满地。冷军脸上几道血印子渗着血清。
“军哥,你说咋弄吧,黄毛要敢碰嫂子一指头,我把他老婆孩子都杀了!”
“黄毛玩得不地道,咱不能这么干。”草包说。
“就让军哥这么一个人去!?”
“还能咋办,黄毛说了,军哥要带人去,就对嫂子动手。”
“军哥,你倒说句话啊。”
“我一个人去。” 冷军铁着脸望着窗外,屋舍杂乱铺到河边,对岸一根红砖烟囱孤独耸立苍穹,黑烟冒出转瞬消散。
年代久远的废弃厂房空旷破败,杂草一寸寸地长,风在梁间寂寥穿行。
“出来吧,我一个人。”冷军的声音四处回荡。
巨大的锅炉后边走出几十人,夹杂各种铁器轻微撞击的声音。是黄毛、四大金刚一帮人,里面没有钟饶红。
“把枪丢了。”
“人呐?”冷军指钟饶红。
“枪丢了就告诉你。”
冷军一甩手,枪落入窗外草丛。
“我如果是你,现在就会多想下自己。”黄毛一把双管猎枪举起,顶在冷军胸口。四大金刚在等待一声枪响。黄毛没有扣下扳机,冷军风衣披开,一身雷管刺痛人眼,拉环在指尖套着。
“人呐?”冷军面无表情地拨开枪管,搂着黄毛肩膀问,声音不大,黄毛突然觉得自己今天会死在这。
“如果你今天能活着出去,我们就告诉你。”四大金刚老一说。几十人慢慢围了上来,一片刀光混乱。
“你现在说出来,我会考虑留你一条命。”冷军望着窗外,十几支滑弹枪在窗口平举,指着四大金刚一帮人。
草包没同意冷军单刀赴会,谁也不知道草包藏了十几支枪。这两年游戏厅的分红草包大部分没花,中间去了一趟云南,买回了十几支枪。“蔫人出豹子。”张杰这样说草包。
一伙人被缴了械,枪管顶头,在巨大的锅炉前跪成一片。这座城市只要冷军在一天,狮王只会是他。四大金刚老大已经有些认命,可他再不会再有后悔的机会。任何游戏都有它的规则,混混也一样,那时候道上再怎么杀来砍去,都不会动对手家里人。冷军起了杀心。
四大金刚老一和黄毛被拖出来,并排跪着。草丛里的五四手枪已经拣了回来,在冷军手里握着,机头大张。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停在窗台,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老一和黄毛,呱呱的叫声低沉诡异,
“你俩谁先说谁活命。”望着冷军操纵生死的目光,老一和黄毛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关在纱厂仓库!”黄毛抢先,老一半句话被顶了回去,怨毒地盯着黄毛。
冷军一把从后面一把箍住老一的头,冰冷的刀刃贴上咽喉,老一脑中瞬间涌起无数画面,他头一次觉得生命是如此宝贵。
“等等!等等……”老一叫得声嘶力竭。
“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以后我都不玩了,我不玩了!我不玩了啊……”老一绝望凄惨的嚎叫在高阔厂房里回荡。那天以后,很多目睹老一死状的混混退出江湖。
“本来可以留你一命,可你们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你们不该动我家里人。”冷军刀刃抹过,将老一一个“等”字割断在咽喉里,鲜血喷出,夕阳残照。冷军至此真正亡命。
四大金刚老三、老四一声凄厉哀嚎,还没等窜起身,被几枪托砸翻。冷军望向黄毛,染血的军刀折射寒光。
“你说过不杀我的!”黄毛跪在地上步步后退,牙齿抑制不住地上下撞击。
“我说谎。”冷军一刀斜劈在黄毛脖子上,溅起一片血光。跪在锅炉前的一帮人,好几个已经在低声哭泣。
“人都我杀的,你们谁想报仇以后找我,谁碰我兄弟和家人,我会回来。”冷军一丢刀,自顾自走了出去。又起了风,一地荒草起伏,夕阳逆照,冷军身影寂寞。
纱厂仓库里钟饶红毛巾塞嘴,被绑得像个粽子。钟饶红性子烈,被关的两天,只要扯下她嘴里的毛巾,就是刺痛耳膜的尖叫。两天下来,钟饶红饿得奄奄一息,仰望着屋顶漏进的丝丝光束,钟饶红思绪飘渺。门被一脚踹开,刺眼光线里冷军逆光站立。
绳子解开,钟饶红扑住冷军嚎啕大哭,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抖。
“没事了,没事了……”冷军拍着钟饶红的背让她平静下来。
“冷军……我们结婚吧……”
“我娶不了你。”
“为什么!?”
“我杀了人。”
钟饶红呆滞地望着冷军,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门外突然闪进一道黑影,屋里光线暗了一瞬。冷军身体急转,挡在钟饶红前边,手枪猛地顶住黑影头部。
“军哥!”骆子建喊一声。
钟饶红失踪骆子建并不知道,冷军不让告诉。骆子建这段时间正准备和夏晓岚的婚礼,夏晓岚父母还是拗不过独生女儿。冷军、草包去会黄毛的时候,骆子建兴冲冲地去游戏厅送婚帖,冷军、草包和机械厂的人一个没在。看店的小弟吱吱唔唔。被骆子建一逼,小弟什么都说了。骆子建飞奔回去,取出藏了两年的手枪,他原以为这把枪再也不会用着。骆子建骑着自行车在奔炼铁厂废弃厂房的路上,骆子建迎头撞上脚步匆匆的草包,机械厂一帮人已分散逃离。
“军哥呢?”骆子建被草包一把拽进角落,骆子建看草包的眼神就知道冷军有命案了。
“死了几个?”骆子建问。
“俩个。你去纱厂仓库了,速度快点也许还能堵上。把这个带给他。”草包塞给骆子建一个沉手的小包。草包太了解冷军,来之前就预料到了后果,草包把游戏厅这几年赚的钱都带在身上,连他自己那份。后来有人问草包当时为什么不自己给冷军,草包点根雪茄不语。
“赶紧走!让军子这几年都不要回来!”
骆子建调转自行车直奔纱厂仓库,正赶上冷军准备离开。
“还不快走!”骆子建扯着冷军往外奔,警笛声已经远远传来。
“冷军!”钟饶红一声喊,冷军脚步一顿。
“带上我一起走……”钟饶红眼泪唰唰地往下淌。
“不要等我,嫁人吧。”
“冷军!你记住,我这辈子就你一个男人!就你一个!”钟饶红声音远远传来,冷军抬手抹一下眼睛。
纱厂仓库在市郊,骆子建载着冷军没有上大路,顺着田间小道往没有公路的方向骑。骑出十几公里,夜雾渐起,村庄道路已开始陌生,俩人在一株大樟树下停住,不远处一座农家小院在山野里孤独伫立,屋顶淡淡炊烟,没有传来狗叫。
“就送到这,你回吧。”风在田间刮得硬朗,冷军用手挡住点根烟。
“军哥,我是不是你弟弟。”
“是。”
“我们是不是过命的兄弟。”
“是。”
“那还说啥。”骆子建的眼睛在黑暗里亮着。
“夏晓岚怎么办?”冷军问。
“这是我们的命,也是她们的命。”骆子建说的是夏晓岚和钟饶红。
启明星在天际明灭,冷军叹一口气。
“要不要和张杰说一声?“骆子建问。自张杰开场子后,几人走得已经有点远。
“不去了,别给他惹那麻烦。”
“那就这样走了。”
“就这样走。”
骆子建敲开小院,冷军在树下蹲着。一会骆子建推辆半旧载重自行车出来,后架上一包东西。包打开,两件洗得发白的蓝大衣、带补丁的裤子、胶鞋、雨鞋、雨衣,棉帽,骆子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