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我们两人的动作却被安寨垦瞧见了,他激动地一把把那本特刊抢过去,秀给大家看——
流出波兰去(3)
“柏林影后,美丽吧?!而且,是最好的女演员!带给我电影灵魂的巨星!”
安寨垦说到这里,刚好忙到很狼狈的安师母端了一大盘点心上桌,安教授立刻用力抱住师母肩膀,把特刊放在师母的脸旁边,得意地喊叫:“看哪!我一个人的柏林影后!”
我们这才惊觉特刊封面上艳光四射的女星,跟安师母是同一个人!
师母却被这个举动惹毛了,她眼泛泪光,恨恨地骂了一句波兰话,用力拂开安寨垦的手,抢下那本特刊摔在桌上,转身回厨房去了。
安教授后来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失态过,他整学期都以高昂的波兰热情、浓重的波兰口音,教导我们他相信的导演手法。
但我们知道,他体内仍然跟他的学生们一样,燃烧着熊熊的电影梦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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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蛇浪中活
我进UCLA电影所以后,才算开始了我的劳力生活。
除了搬运、做道具、做服装,算劳力的事情外,剪接其实也是很费力的手工活。
剪接的第一步骤,是选片段,选片段有多累,要看你拍的时候有多疯狂。拍《发条橘子》的美国大导演库柏立克,据说同一个表情,可以叫演员演五六十次,演到演员脸部肌肉抽筋为止。
要从“五十次哭”当中,选一个“最适合的哭”出来,这是剪接的第一步。
本班的暴力派导演锐斯同学,只要拍到暴力画面,总是情不自禁,叫演员一演再演,要不是财力有限,底片不够,我看他是很乐意每个杀人镜头都拍它个三百遍的。锐斯这样歇斯底里地拍,进了剪片房以后,当然挑片段就会挑得很累。有一次我陪他挑一个女主角被刺杀时,脸部痛苦表情的特写,这个镜头,锐斯叫可怜的女主角演了三十次,拍到后来,女主角根本不必演,看起来就已经是一脸要死的表情。锐斯进了剪片房,却看得津津有味,“咦,这一次两排牙齿间的口水没有牵丝……”“咦,怎么这一次口红被口水洗掉一小块?……”
可是,即使热爱暴力如锐斯,翻来覆去地挑到后来,也濒临精神错乱,喃喃自语,两眼发红。
好不容易,他总算把三十段影片来来回回算看够了,小心翼翼地挑了他自认为最最最满意的一次出来。他很珍贵地把这段影片,挂在他专属影片大篓的钩子上。
接下来,锐斯跟我出去吃饭了。等我们吃完饭再回到剪片房,发现房间竟然被锁住了,我们敲敲门,过了半分钟,门才打开,只见公牛同学神色有点不自然地跟我们点个头,走了出来。锐斯往剪片房里走,,却又撞上另一个人,是长发散乱的葛洛丽亚。葛洛丽亚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对我眨眨眼,露出顽皮的笑容,也跑出去了。接下来,只听见锐斯一连串脏话爆炸开来,我跟进去一看,只见锐斯的大篓子被撞翻倒地,片子一段一段的,散落一地都是,锐斯千辛万苦才挑出来的那一段,当然也混在里面,如同一滴水回到大海之中,看来锐斯不免又必须重新欣赏他那位可怜的女主角惨死三十次的表情了,而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挑到原来他挑中的那一次。
至于,公牛君和葛洛丽亚,在剪片房里做了什么,会把这么大个影片大篓子给撞了个碗底朝天呢?我回想起开学时,葛洛丽亚跟我说过她以前跟公牛君“认得”,这学期她会找机会跟他“相认”,让他想起她是谁来……照情况看起来,公牛君应该是恢复记忆了吧。
浪人之心愿(1)
放四天假的长周末,有钱的莉莎邀几个同学去华盛顿住她家的豪宅,被邀请的人里面,有一位娜塔夏,来自俄罗斯,到UCLA念国际法。娜塔夏很壮硕,常把莉莎衬得很娇小,莉莎跟她很不错。
我们飞到华盛顿以后,几个人各自计划要去不同的博物馆,麦锁门要去航太博物馆看登月小艇,狄明哥要去历史博物馆看爱斯基摩人的海豹骨独木舟,我要去国家画廊看波提且利和范艾克的画。娜塔夏说话了——
“我不要去看博物馆,我也不要看画。”她说。
“那你要看什么?”
“我要去看超级市场。”她说。
我们都放下手边资料,看着娜塔夏。
“看超级市场?超级市场有什么好看的?”我们问。
“博物馆有什么好看的?画有什么好看的?”娜塔夏反问我们,“圣彼得堡有凯萨琳女王的冬宫博物馆,东西多到就算每样只看一分钟,你也要花五年才看得完,冬宫收的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宝贝,我们俄罗斯有谁要看?”
“你们俄国人为什么不看?”
“又不能买,有什么好看?”娜塔夏问。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娜塔夏说得对,博物馆里的东西都不能买,登月小艇、波提且利的画,都不能买,想买也买不到。不能买的东西,说真的,有什么好看的呢?
麦锁门、狄明哥、莉莎,还有我,忽然都不想去看博物馆了。
“好啊,娜塔夏,我带你去看华盛顿最大的超级市场。”莉莎一马当先,开出一辆停在她家豪宅院子里的豪华面包车,载大家前往超级市场。
娜塔夏一进了超级市场,眼睛放出强烈的光芒,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壮硕的身体变得轻盈,迅速在一排一排货架间移动着。
我们几个本来对超级市场并没有太强烈的憧憬,可是亲眼看到娜塔夏的投入,被她的热情感染,也就各自搜寻起货架间的宝藏。麦锁门在男生内裤的架上,找到一款裤裆缝了塑料香蕉壳的内裤,狄明哥在化妆品货架上找到眨动时可以制造出五彩肥皂泡泡的假睫毛,在超级市场能找到这么戏剧化的东西,堪称不易。
逛超级市场逛了一个多钟头,我们都累得打算投降了,娜塔夏却在这时,悄悄欺近我的身后——
“康永,帮我偷点东西。”她小声说。
“什么?偷东西?我才不要偷东西,为什么要用偷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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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之心愿(2)
“这是华盛顿呀,美国的首府,我们必须对美国做一点报复!”她说。
“什么‘我们’?谁是‘我们’?”我说。
“康永,就是你跟我呀,‘我们’呀,都来自被美国欺压的国家呀。”她说。
“娜塔夏,你在开玩笑吧,我不想坐牢。”
“不会坐牢的,相信我,我在美国已经偷过二十几家超级市场了,他们都跟白痴一样,没有人会逮到你的,你看——”娜塔夏快速掀一掀外套,露了露“战果”,我瞄到有鱼子酱罐头,一小罐要好几十块美金那种。
“要偷你偷,我不干。”我转身,往结账柜台走。
娜塔夏一把拉住我:“喂,那好歹你掩护我一下,陪我一起结账。”
娜塔夏很果断,不等我有反应,就插在我前面,开始结帐。我呆呆跟在她后面,看她镇定地为她的黑意大利面、洗涤剂和荷包蛋铁框付钱。没有人知道她外套里藏了好几罐昂贵的鱼子酱。
眼看她就要成功了,账已经结完,她可以走了。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我也同时忽然觉得有东西掉在我脚边,我垂下眼睛一瞄,发现竟是一只烤鸡掉在地上,我猜应该是从娜塔夏裙子里面掉出来的,可是她如何能夹住这只烤鸡走了这么一大段路?实在不可思议,但我这时哪有心思研究,只顾着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地结账,脚上则偷偷用劲一踢,把烤鸡踢回到娜塔夏的脚下。娜塔夏不愧经验丰富,弯身放下纸袋,假装系了系鞋带,等她站直身子,烤鸡已经从地面消失不见。
三位美国同学一点都不知道,我背着美国,偷帮俄罗斯“运了一次球”。
流向青春海(1)
学年快结束前一个月,班上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一律都是手写信纸装在信封邮寄到系上,是一位老太太寄来的。
老太太信上说她的上一代从中国的山东来到洛杉矶,老太太是中国血统的美国公民,本姓刘。老太太自称她心中充满演戏的狂热,可是矛盾的是她又说,她一部戏也没有演过。
这种自说自话二百五的信,我们可收得多了,大部分同学都当是无聊的信,立刻扔了。我本来也想把信扔掉,可是看到信里附的老太太的照片,我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张照片倒让我觉得有点亲切。于是我把信看到完。
她嫁给一个大男人作风的中国人,生了五个孩子,她把孩子们养大以后,丈夫又中风了,她就继续用她的人生照顾丈夫,直到丈夫死,她终于喘了一口气,却同时发现自己的生命也快到尽头,她被医生告知得了癌症。她的五个小孩当中,有两个愿意照顾她。但她的小孩都不能理解妈妈的最后愿望——老太太想自己出钱,拍一部她一个人主演的电影。
孩子们显然都没有把老太太的愿望当真,这一听就是个荒唐的愿望,不实际,没意义,不知所谓,白浪费钱。
可是老太太不放弃,她大概是在免费的LA周报上,看到了我们电影系所集体刊登的征求演员广告,就给我们全班一人来一封信。
我们班其实颇有几位同学为了拍片的经费发愁。老太太既然说了要自己出钱拍电影,为什么还是没能吸引这几个人的注意?
我再往下看信,马上明白原因,老太太所谓的要自己出钱拍片,拿得出的钱还不到四千美金。这在电影系学生来说,不是什么有吸引力的交易。
直到有一天,我们班有一组戏在UCLA的医院里拍,我当麦克风操作员。我们正在走廊上打灯,谁也没注意现场出现了一位坐轮椅的病人老太太,她躲在一大堆灯柱后面,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排练镜头位置。我渐渐注意到这位老太太,觉得有点面熟,想了半天,想起来正是寄信给我们全班的那位华裔刘老太。
我放下麦克风,上前跟老太太自我介绍,想不到她虽在美国生长,倒说一口很清楚的中国话。
“哎,我也知道寄信给你们,大概也不可能有回音的。”她说,“你们拍片都是认真拍的,哪里有可能用我这样一个从没演过戏的老太太当主角。”
流向青春海(2)
我听了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问候她身体状况。
“唉……”她又叹了口气,“医生说我下个月可能喉咙就出不了声音,我这一生说的话,就算说完啦。”
我想到她说,她大概只剩一个月还能说得出话。我盘算了一下,所谓让她主演一部短片,无非就是我们这些学生出动摄影班,去拍一拍、录录音、剪一剪,工作大家分摊一下,又不用我们出钱,也并没有要求拍多像样的东西,更不必给教授批分数,不过就是帮这个老太太圆了一个她抱了一辈子的心愿,这么方便的事,也不出手,说不过去吧?
我拉了莉莎跟麦锁门,一起去UCLA医院找这位刘老太,聊聊天。
我们找到刘老太的病房,她正望着一些发黄的旧照片出神,看见我们,她很兴奋,拉我们坐在病床边聊天,我们问刘老太最喜欢哪些女明星,她讲了几个名字,全是古老的史迹级人物了。只有莉莎在失恋时,会在深夜重播老片的时段,对着电视上这些天长地久的生离死别尽情掉泪,所以莉莎跟刘老太聊开了,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讲古,我跟麦锁门晾在一旁,插不上话。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档,我问刘老太:“我们如果真的拍一部你主演的片子,可是拍好以后,可能没有机会放给很多人看,这样也可以吗?”
刘老太怔了一下,才说:“我完全没想过要放给别人看……”
“那你干嘛拍?用想象的就好啦。”麦锁门说。
刘老太又怔住,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麦锁门一眼。
“对呀,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好傻啊。”刘老太的女儿,一位画了大眼影的欧巴桑,这时候进了病房,听见了,赶快附和一句。
这回,换我瞪欧巴桑一眼。不,说“瞪”太严重了,我是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长时间在病床边服侍的家人,当然很辛苦,但有时也很霸道、很粗鲁。
我在等着听刘老太真正的心意。
“我少女的时候,看到电影里谈恋爱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进电影去,也谈一场那样的恋爱,结果,人生……跟电影真不一样,大概人生太长了,要顾的东西太多了,不像电影那么短,什么都可以不顾…”刘老太喘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我……我快死了,我从来就没当过主角,我一辈子都这么……不重要。我想要试试看,当主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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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向青春海(3)
“哎呀!傻了,傻了,说什么傻话。”刘老太的女儿跺跺脚,走开了。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吗?”我问。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才不要再演一次我的人生。”刘老太说。
“那么,要拍什么好呢?”我们三个人互看一眼,一起望向病床上的刘老太,刘老太奇异地微笑着,仿佛已经开始感受做主角那种被注视的快乐。
莉莎果然被刘老太的心情打动了,又去拜访刘老太几次,聊出了刘老太最喜欢、最向往、最爱回味的几场戏,反正无非就是《魂断蓝桥》、《金玉盟》、《秋霜花落泪》这些喷泪老片子。
我们分头从这些老电影当中,选出五场比较容易复制的爱情戏,一人负责拍一场,每场都大概只有五分钟长度,我们决定分工凑起来拍个集锦片,让刘老太一次演个过瘾。
找搭配的男演员,倒遇到点困难。莉莎认为既然是华裔刘老太的幻想大集锦,就该找位东方老先生来搭配,但刘老太大大反对——
“当然要找西洋帅哥。当然要找像克拉克盖博、加利古柏这样的帅哥来一起演!”她到目前为止,显然对这个环节最坚持。
我面谈了十几位中年帅哥,把他们的照片给刘老太挑选,刘老太选中一位长得很像老去的蒙哥马利克利夫的,他把头发梳得油亮,依照刘老太喜欢的那几位古董男明星的调调,有时贴上小胡子,有时斜斜叼根烟,刘老太看在眼里,欢喜得好像年轻了四五十岁。
每场“复制戏”都很短,真的开动起来,一下就拍好了,刘老太既不上镜头、也实在没有演技可言,跟帅哥男演员演这些荡气回肠的爱情场面,拍起来当然很突兀。可是,当多猫君把他从头到尾,从病房跟到片场,从一脸病容跟到浓妆艳抹的跟拍侧录画面播给我们看时,我们都呆住了,死亡的阴影,似乎是最有味道的调味料,把整件事衬上了沉重又有景深的黑天鹅绒幕。一切的怪诞,似乎都理直气壮了。又病又累的刘老太,在现场上妆、吃药、瞌睡,可是又忍不住拼命要醒来大谈她对这几部老电影的喜爱。我们决定把所有这些真实片段,跟棚内拍的五场刘老太主演的爱情戏,交错剪接在一起,剪成了一部三十分钟的影片。
等我们剪接完,刘老太不但已经不能出声说话,连人也已经下不了病床了,我们扛了小放映机,到病房把粗剪的版本,投映在病房的白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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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向青春海(4)
老旧的放映机“哒哒哒哒哒”大声转动着,刘老太的特写绽放在整面白墙上。躺在枕头上的刘老太笑了,然后落下泪来。
这次放映后,过了一个多礼拜,刘老太就死了。
我们没有再帮这部片子做细剪,也没再配乐、配片头。对我们来说,这部片子已经完成了。在放映给刘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