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妇人咯咯笑道:“怎样,且瞧你姑姑的手段如何?此刻就算这丫头的亲生父母,再也休想认得出她来了。”
朱七七哪里还说得出话。
青衣妇人咯咯的笑着,竟伸手去脱白飞飞的衣服,眨眼之间,便将她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灯光下,白飞飞娇小的身子,有如待宰的羔羊般,蜷曲在被褥上,令人怜悯,又令人动心。
青衣妇人轻笑道:“果然是个美丽的人儿……”
朱七七但觉“轰”的一声,热血冲上头顶,耳根火一般地烧了起来,闭起眼睛,哪敢再看。
等她再张开眼,青衣妇人已为白飞飞换了一身粗糙而破旧的青布衣裳,——她已完全如换了个人似的。
青衣妇人得意的笑道:“凭良心说,你若非在一旁亲眼见到,你可相信眼前这麻皮妇人,便是昔日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么?”
朱七七又是愤怒,又是羞愧——她自然已知道自己改变形貌的经过,必定也正和白飞飞一样。
她咬牙暗忖道:“只要我不死,总有一日我要砍断你摸过我身子的这双手掌,挖出你瞧过我身子的这双眼珠,让你永远再也摸不到,永远再也瞧不见,教你也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复仇之念一生,求生之心顿强,她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坚强的活下去,无论遭受到什么屈辱也不能死。
青衣妇人仍在得意地笑着。
她咯咯笑道:“你可知道,若论易容木之妙,除了昔年‘云梦仙子’嫡传的心法外,便再无别人能赶得上你姑姑了。”
朱七七心头突然一动,想起那王森记的王怜花易容术之精妙,的确不在这青衣妇人之下。
她不禁暗暗忖道:“莫非王怜花便是‘云梦仙子’的后代?莫非那美绝人间,武功也高绝的妇人,便是云梦仙子。”
她真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些事告诉沈浪,但……
但她这一生之中,能再见到沈浪的机会,只怕已太少了——她几乎已不敢再存这希望。
第二日凌晨,三人又上道。
朱七七仍骑在驴上,青衣妇人一人牵着驴子,一手牵着白飞飞,踯躅相随,那模样更是可怜。
白飞飞仍可行路,只因“她”并未令白飞飞身子瘫弱,只因“她”根本不怕这柔软女子敢有反抗。
朱七七不敢去瞧白飞飞——她不愿瞧见白飞飞一一她不愿瞧见白飞飞那流满眼泪,也充满惊骇、恐惧的目光。
连素来刚强的朱七七都已怕得发狂,何况是本就柔弱胆小的白飞飞,这点朱七七纵下去瞧,也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白飞飞心里必定也正和她一样在问着苍天:“这恶魔究竟要将我带去哪里?究竟要拿我怎样……”
蹄声得得,眼泪暗流,扑面而来的灰尘,路人怜悯的目光……
这一切上都与昨日一模一样?
这令人发狂的行程竟要走到哪里才算终止?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与苦难,难道永远过不完么?
突然间,一辆敞篷车迎面而来。
这破旧的敞篷车与路上常见的并无两样,赶卒的瘦马,也是常见的那样瘦弱、苍老、疲乏。
但赶车的人却赫然是那神秘的金无望,端坐在金无望身旁,目光顾盼飞扬的,赫然正是沈浪。
朱七七一颗心立时像是要自嗓子里跳了出来,这突然而来的狂喜,有如浪潮般冲激着她的头脑。
她只觉头晕了,眼花了,目中早已急泪满眶。
她全心全意,由心底嘶唤:“沈浪……沈浪……快来救我……”
但沈浪自然听不到她这心里的呼唤,他望了望朱七七,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便转过目光。
敞篷车走的极慢,驴子也走得极慢。
朱七七又是着急,只是痛恨,急得发狂,恨得发狂。
她心已撕裂,嘶呼道:“沈浪呀沈浪……求求你……看着我,我就是日夜都在想着你的朱七七呀,你难道认不出么?”
她愿意牺牲一切——所有的一切,只要沈浪能听得见她此刻心底的呼声一一但沈浪却丝毫也听不见。
谁能想到青衣人竟突然拦住了迎面而来的车马。
她伸出手,哀呼道:“赶车的大爷,行行好吧,施舍给苦命的妇人几两银子,老天爷必定保佑你多福多寿的。”
沈浪面上露出了惊诧之色,显在奇怪这妇人怎会拦路来乞讨银子,哪知金无望却真塞了张银票在她手里。
朱七七眼睛瞪着沈浪,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心里的哀呼,已变为怒骂:“沈浪呀沈浪,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我,你这无情无意,无心无肝的恶人,你……你竞再也不看我一眼。”
沈浪的确未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诧异地在瞧着那青衣妇人与金无望。
青衣妇人喃喃道:“好心的人,老天会报答你的。”
金无望面上毫无表情,马鞭一扬,车马又复前行。
朱七七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虽然早已明知沈浪必定认不出她,但未见到沈浪前,她心里总算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今,车声辚辚,渐去渐远……
渐去渐远的辚辚车声,便带去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终于知道了完全绝望是何滋味一一那真是一种奇异的滋味。
她心头不再悲哀,不再愤恨,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她整个身心,俱已完完全全的麻木了。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一一这可怕的麻木,只怕就是绝望的滋味。
路上行人往来如鲫,有的欢乐,有的悲哀,有的沉重,有的在寻找,有的在遗忘……
但真能尝着绝望滋味的,又有谁?
沈浪与金无望所乘的敞篷马车,已在百丈开外。
冷风扑面而来,沈浪将头上那顶虽昂贵,但却破旧的貂帽,压得更低了些,盖住了眉,也盖住了目光。
他不再去瞧金无望,只是长氏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三天……三天多了什么都未找到,什么都未瞧见,眼看距离限期,已越来越近···”金无望道:“不错,只怕己没甚希望了。”
沈浪嘴角又有那懒散而潇洒的笑容一闪,道:“没有希望……希望总是有的。”
金无望道:“不错,世上只怕再无任何事能令你完全绝望。”
沈浪道:“你可知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什么?”
他停了停,不见金无望答话,便又接道:“我们唯一的希望,便是朱七七,只因她此番失踪,必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一心想要独力将这秘密查出,是以便悄悄去了,否则,她是不会一个人走的。”
金无望:“不错,任何人的心意,都瞒不过你,何况朱七七的。”
沈浪长长叹了一声,道:“但三天多还是找不到她,只怕她已落入了别人的手掌,否则,以她那种脾气,无论走到哪里,总会被人注意,我们总可以打听着她的消息。”
金无望道:“不错……”
沈浪忽然笑出声来,截口道:“我一连说了四句话,你一连答了四句不错,你莫非在想着什么心事不成……这些话你其实根本不必回答的。”
金无望默然良久,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沈浪。
他面上仍无表情,口中缓缓道:“不错,你猜着了,此刻我正是在想心事,但我想的究竟是什么?你也可猜的出么?”
沈浪笑道:“我猜不出……我只是有些奇怪。”
金无望道:“有何奇怪?”
沈浪目中光芒闪动,微微笑道:“在路上遇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便出手给了她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这难道还不该奇怪?”
金无望又默然半晌,嘴角突也出现一丝笑意,道:“世上难道当真没有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沈浪笑道:“的确不多。”
金无望道:“你难道不是个慷慨的人?”
沈浪道:“不错,我身上若有一万两银子,遇见那样可怜的求乞,也会将这一万两银子送给她的。”
金无望道:“这就是了。”
沈浪目光逼视着他,道:“但我本是败家的浪子,你,你却不是,你看来根本不是个会施舍别人的人,那妇人为何不向别人求助,却来寻你。”
金无望头己垂下了,喃喃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都瞒不过你……”
突然抬起头,神情变得又冷又硬,沉声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些奇怪之处,但我却不能说出。”
两人目光相对,又默然了半晌,沈浪嘴角又泛起笑容,这笑容渐渐扩散,渐渐扩散到满脸。
金无望道:“你笑得也有些古怪。”
沈浪道:“你心里的秘密,纵不说出,我也总能猜到一些。”
金无望道:“说话莫要自信太深。”
沈浪笑道:“我猜猜看如何。”
金无望冷冷道“你只管猜吧,别的事你纵能猜到,但这件事…”
语声戛然而住,只因下面的话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马车的前行,沈浪凝视着马蹄扬起的灰尘,缓缓道:“你我相交以来,你什么事都未曾如此瞒我,只有此事……此事与你关系之重大,自然不问可知了。”
金无望道:“哦?……嗯。”
沈浪接道:“此事与你关系既是这般重大,想必也与那快乐王有些关系……”
他看来虽似凝视着飞尘,其实金无望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未能逃过他眼里,说到此处,金无望面上神色果然已有些变了。
沈浪立刻道:“是以据我判断,那可怜的妇人,必定也与快乐王有些关系,她那可怜的模样,只怕是装出来的。”
说完了这句,他不再说话,目光也已回到金无望脸上,金无望嘴唇紧紧闭着,看来有如刀锋似的。
他面上却似凝结着一层冰岩——马车前行,冷风扑面,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都想瞧入对方心里。
金无望似是要从沈浪面上的神色,猜出他已知道多少?
沈浪便自然似要从金无望面上神色,猜出他究竟肯说出多少。
良久良久,马车又前行百余丈。
终于,金无望面上的冰岩渐渐开始溶化。
沈浪心已动了,但却勉强忍住,只因他深知这是最重要的关键——人与人之间那种想要互占上风的微妙关键。
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忍不住说话,金无望便再不会说了。
金无望终于说出话来。
他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不错,那妇人确是快乐王门下。”
沈浪怎肯放松,立刻追问:“你在快乐王门下掌管钱财,位居要辅,那妇人点头之间,便可将你钱财要出,她地位显然不在你之下,她是谁?莫非竟也是酒、色、财、气四大使者其中之一?但她却又怎会是个女子?”
他言语像是鞭子,一鞭鞭抽过去,丝毫不给金无望喘气的机会,所问的每一句话,又俱都深入了要害。
金无望又不敢去望他的目光,默然半晌,忽然反问道:“你可知普大之下,若论易容术之精妙,除了‘云梦仙子’一门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沈浪微微沉吟,缓缓地道:“易容之学,本不列入武功的范畴,是以易容术精妙之人,未必就是武林名家。”
突然一拍膝盖,失声道:“是了,你说的莫非是山左司徒?”
金无望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却扬起马鞭,重重往马股抽下,怎奈这匹马已是年老力衰,无论如何,也不快了。
沈浪目中泛起兴奋之光,道:“山左司徒一家,不但易容之术精妙,举凡轻功,暗器、迷香,以致大小推拿之学,亦无一不是精到毫巅,昔日在江湖中之声名,亦不过稍次于‘云梦仙子’而已,近年江湖传言,虽说山左司徒功夫大半属于阴损,是以遭了天报,一门死绝,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一家想必多少还有些后人活在人间,以他们的声名地位,若是投入快乐王门下,自可列入四大使者其中。”
金无望还是不肯说话。
沈浪喃喃道:“我若是快乐王,若有山左司徒的子弟投入了我的门下,我便该将什么样职司交派于他……”
他面上光采渐渐焕发,接着道:“山左司徒并不知酒、财使亦已有人……想那山左司徒,必定更非好勇斗气之人,但若要山左司徒子弟,为快乐王搜集天下之绝色美女,只怕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了,是么,你说是么?”
金无望冷冷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这都是你自己猜的。”
沈浪目光闪动,仰天凝思,口中道:“我若是山左司徒子弟,要为快乐王到天下搜集美女,却又该如何做法?该如何才能达成使命?…”
他轻轻颔首,缓缓接道:“首先,我必定要易容为女子妇人之身,那么,我接触女子的机会必然比男子多得多了……”
金无望目光之中,已不禁露出些钦佩之色。
沈浪接道:“我劫来女子之后,千里迢迢,将她送至关外,自必有许多不便,只因美女必定甚为引人注目。”
他嘴角泛笑,又道:“但我既精于易容之术,自然便可将那美女易容奇丑无比之人,教别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若怕那女子挣扎不从,自也可令她服下些致人瘫哑的迷药,好教她一路之上,既不能多事,也不能说话。”
金无望长长叹息一声,回首瞧了那正在敞篷车厢里沉睡的孩子一眼,口中喃喃叹息着道:“你日后若有沈相公一半聪明,也就好了。”
那孩子连日疲劳,犹在沉睡,自然听不到他的话。
他的话本也不是对这孩子说的——他这话无异在说:“沈浪,你真聪明,所有的秘密,全给你猜对了。”
沈浪怎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道:“回头吧。”
金无望皱眉道:“回头?”
沈浪道:“方才跟随他那两个女子,必定都是好人家的子女,我怎能忍心见到她们落入如此悲惨的境遇之中。”
金无望忽然冷笑起来,又回首望望孩子,道:“你日后长大了,有些事还是不可学沈相公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你也必需牢记在心。”
沈浪微微一一笑,不再说话,车子亦未回头。
过了半晌,金无望忽的向沈浪微微一笑,道:“多谢。”
沈浪与金无望相处数日,金无望只有此刻这微笑,才是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沈浪含笑问道:“你谢我什么?”
金无望道:“你一心想追寻快活王的下落,又明知那司徙变此番必是回复快活王的,你本可在晴中跟踪与他,但司徒也已见到你我一路同行,你若跟踪于他,我难免因此获罪,于是你便为了我将这大好机会放弃,你如此对我,口中却绝无片言只字有示恩于我之意,我怎能不谢你?”
这冷漠沉默的怪人,此刻竟一连串说出这么长一番话来,而且语声中已微有激动之意。
沈浪叹道:“朋友贵在相知,你既知我心,我夫复何求?”两人目光相望一眼,但见彼此肝胆相照,言语已是多余。
突听得道路前方,传来一阵歌声:“千金挥手美人轻,自古英雄多落魄,且借壶中陈香酒,还我男儿真颜色。”一条昂藏八尺大汉,自道旁大步而来。
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沈眉大眼,腰畔斜插着柄无鞘短刀,手里提着只发亮的酒葫芦,一面高歌,一面痛欢。
他蓬头敞胸,足登麻鞋,衣衫打扮虽然落魄,但龙行虎步,神情间却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无人的涝洒豪迈之气。
路上行人的目光,都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此人所吸引,但此人的目光,却始终盯在沈浪脸上。
沈浪望着他微微一笑,这汉子也还他一笑,突然道:“搭个便车如何?”
沈浪笑道:“请。”
那少年汉子紧走两步,一跳便跳了上来,挤在沈浪身侧。
金无望冷冷道:“你我去向不同,咱们要去的,正是你来的方向,这便车你如何坐法?”
那少年汉子仰天大笑道:“男子汉四海为家,普天之下,无一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来来去去,有何不可。”
伸手一拍沈浪肩头,递过酒葫芦,道:“来!喝一口。”
沈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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