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七上楼,只觉这两个人利剪般的目光,又向她瞟了一眼,然后两人轻轻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朱七七只做未见,大大方方,远远寻了张桌子坐下——王怜花被两个大脚婆子架住,也坐到她身旁。
他两人看来委实不像江湖人物,所以别的人也未对他们留意,只听旁边桌子上有人悄语:“不想这件事惊动的人倒不少,连那两位都来了。”
说话的这人朱七七也有些面熟,但却忘了在哪见过,此人唇红齿白,衣衫整洁,是位俊俏人物。
另一人道:“这件事本来就不小,依小弟看来,除了这两位外,必定还会有人来的,说不定也会到这悦宾楼来,你等着瞧吧。”
那少年笑道:“正是,武林人到了这里,自然要上悦宾楼,就算这儿的菜又贵又难吃,也得瞧主人的面子。”
朱七七嘴里在点酒菜,心中又不免暗暗思忖:这件事,却又是什么事?怎会惊动这许多江湖人?
这酒楼的主人又是谁?难道也是成名的英雄?
她眼睛不停的瞟来瞟去,只见这酒楼上坐着的,十人中倒有八人的是江湖好汉——他们穿的衣服纵然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态,那喝酒的模样,却好像贴在脸上的招牌似的。
这些人有的英朗,有的猥琐,有的丑,有的俊,朱七七想了半天,也没瞧出有什么出奇的人物。
但,突然间,她瞧见了一个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这人模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出奇——在酒楼上这么多人里,他模样简直可以说是最最平凡的了。
但不知怎地,这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绝不平常,绝不普通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朱七七也说不出。
这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蜡黄的脸色。细眉小眼,留着几根山羊胡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狐皮袄。
看来,这只是个买卖做得还不错的生意人,或者是退职的小官吏,在风雪天里,独自来享受几杯老酒。
但这人的酒量却真不小——若说这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奇怪地方,这就是他唯一奇怪的地方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两样菜,但酒壶却有七、八个之多,而且酒杯也有七、八个之多。
只见他一手捻须,一手持杯,正半眯着眼,在仔细品尝这些酒的滋味,有时点头微笑,有时皱眉摇头。
这七、八壶酒,虽然都是不同的酒,他要品尝酒味,生怕酒味混杂了,所以就用七、八个杯子分别装着。
看来,这不过只是个既爱喝酒,又会喝酒的老头子,别人既不会对他有恶意,他更不会对别人有坏心。
但不知怎地,朱七七瞧了他几眼,心里竟泛起一种厌恶、畏惧之感,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只觉再也不愿多瞧他一用民,仿佛只要多瞧他一眼,就会有什么不幸的灾祸要临头一般。
这种奇异的感觉,别人也不知有没有,但这小老人却似已完全陶醉在杯中大地里,别人对他如何感觉,他全然不管。
王怜花竟也在盯着这老人瞧,目中神色也奇怪的很。
朱七七不住悄声道。“那人你认得么?”
王怜花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大笑声自楼下传了上来。
有人道:“大哥怎地许久不见了,想得小兄弟们好苦,大哥若在什么地方享福,也早该将这些通知小兄弟呀。”
另一人笑道:“享个屁福,这两天我来回的跑,跑的简直跟马似的,若不是遇见梁二,还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
朱七七还没瞧见人,只听这豪迈的笑声,已知道是什么人了,心里立即暖和和的,像是喝了一壶酒。
王怜花也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却不禁暗中皱了皱眉。
这人是熊猫儿。
笑声中,凡个歪戴着皮帽,反穿着皮袄的大汉,已拥着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的熊猫儿上了楼。
酒楼上的小二也在皱眉头,这悦宾店可不是寻常地方,江湖豪杰,他们是欢迎的,但这些市井无赖今日怎地也敢上楼?
几个小二暗中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迎了上去,一个人却悄悄绕进后面的帐房,朱七七突然开心起来。
她知道这又有好戏瞧了。
熊猫儿敞着衣襟,腰里还挂着那葫芦,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带着笑在四下转来转去。
店小二已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对不起,这儿客满了,各位上别处照顾去吧。”
熊猫儿那条剑也似的浓眉微微一轩,道:“那不是还有空位子么?”
店小二冷冷道:“空座都有人订下了。”
熊猫儿身旁一个稍长大汉怒道:“什么人订下了,明明是狗眼看人低,大爷照样花得起大把银子,你凭什么不恃候大爷们。”
店小二冷笑道:“你有银子不会上别处用去?这儿就算有空座,今天就不卖给你,你又怎能咬的下我的卵子?”
那大汉怒吼一声,登时一拳击出,却不知店小二也有两下子,一个虎跳,竟然闪了开去。
于是店小二齐地涌了上来,那些大汉也挽袖子,瞪眼睛,两下大声喝骂,立刻就“砰砰嘣嘣”打了起来。
但还没打两拳,六七个店小二,突然一个接一个的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滚下楼去!
朱七七暗中拍掌笑道:“猫儿出手了。”
满楼豪杰,本都未将这回事瞧在眼里,此刻却不禁心头一震,眼睛一亮,几百道目光,全都瞧在熊猫儿身上。
熊猫儿却仍是嘻嘻哈哈,若无其事,笑道:“咱们自己找座位坐,若没有人侍候,咱们就自己拿酒来喝,反正今日咱们在这悦宾楼吃定了。”
四条大汉一齐笑道:“对,就这么办。”
朱七七邻桌的美少年,轻笑道:“好一条汉子,好俊的身手。”
另一人却道:“身手虽俊,今日只怕还是要吃亏。”
这时人人都已瞧见,后面的帐房里,已有几个人走出来了——熊猫儿也瞧见了,已停住了脚步。
喧哗的酒楼,立刻安静了下来。
朱七七本想与那人打赌:“熊猫儿决定不会吃亏的。”
她瞧见自帐房出来的那几个人,神情却立刻变了,好像是要说什么话,但又终于忍住了。
她邻桌的美少年又在悄声低语:“他怎地今日也在这里?”
另一人道:“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他虽然是这酒楼的主人,但终年难得来一两趟,小弟倒真的没想到他今日会在这里。”
美少年唏嘘道:“他既在这里,这莽少年只怕真的要吃亏了。”
他们口中所说的“他”,显然便是自帐房中当先走出来的一人——其余六七人,有如捧凤凰般围在他四周。
只见他身材不高,气派却不小,身上穿的件蓝色长衫,虽不华丽,但剪裁得却是出奇的合身,叫人看着舒服。
他看来年纪并不甚轻,却也不甚老,面色不太白,却也不黑,眼睛不算大,却教你不敢逼视。
他唇边留着些短髭,修剪得十分光洁整齐,就是这一排短髭,才使他严肃的面上显得有些风流的味道。
总之,此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精明强悍之色,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都绝不会轻视于他。
他身上并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便可瞧出他是家财百万,出身世家的豪富。
此时此刻,有这样的人物走出来,自然更是引人注目,无论识与不识,都不禁在暗中议论:“这莽少年一定要倒霉了。”
但熊猫儿却仍然满面笑容,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就算他的目光是刀,熊猫儿也不在乎。
这蓝衫人目光却未盯着熊猫儿,只在酒楼四下打着转,一边和认得他的人连连打招呼,一边笑道:“朋友远来,兄弟本该早就出手招呼,只是……”
熊猫儿大笑道:“你怕朋友们要你请客,自然躲在帐房里不敢出来。”
蓝衫人只作未闻,还是笑道:“若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熊猫儿笑道:“这儿的招待确是不周,原谅不得。”
蓝衫人道:“各位还请安心喝酒……”
熊猫儿道:“有人在旁打架,谁能安心喝酒。”
蓝衫人每句话都未说完,每句话都被熊猫儿打断了,但他面上却全无激怒之色,只是目光已移向熊猫儿。
熊猫儿道:“瞧什么?不认得么?”
蓝衫人道:“确是眼生得很。”
熊猫儿笑道:“不认得最好,认得就打不起来了。”
蓝衫人笑道:“兄台要做别的事,还有些困难,但要打架么,却容易得很,只是此地高朋满座,你我不如下去……”
熊猫儿道:“没人瞧着,打架有什么意思。”
蓝衫人终于微微变色,道:“如此说来,你是成心拆台来的。”
熊猫儿笑道:“你拆我的台,我自然要拆你的。”
蓝衫人仰天狂笑道:“好,我……”
熊猫儿道:“你不必亮字号,我既要拆你的台,不管你是谁,我好歹是拆定了,你亮字号哪有个屁用。”
蓝衫人怒道:“好横的少年人。”
熊猫儿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得罪了我,那保险没完没了。”
蓝衫人身旁两条紧衣大汉,实在忍不住,怒叱一声,双双抢出,四只碗大的拳头挥了出去,口中叱道:“下去。”
“下去”两个字说完,果然有人下去了。
这两条大汉武功竟不弱,不但拳风凌厉,而且招式也有板有眼,两人一个攻上打左,一个击下打右。
这四只拳路委实将熊猫儿上下左右封死了。
哪知熊猫儿出手一格——他两条手臂竟像是生铁铸的,那两条大汉顿时间只觉整个身子全麻了。
熊猫儿已乘势扣住他们的手腕,乘着他们前扑之力还未消失,惜力使力,轻轻一托一带。
那两条大汉八、九十斤的身子,竟也像是只风筝飞了出去,“咕咙咚”,一齐滚下了楼。
这一来,满楼群豪更是耸然动容,就连“雄狮”乔五与花四姑都不禁长身而起,要将这少年瞧清楚些。
熊猫儿带来的兄弟们早已轰然喝彩起来,震耳的彩声中,只有那个面前摆着七八只酒壶的小老人,他还是在安坐品酒。
熊猫儿望着那蓝衫人笑道:“怎样,可是该轮到你了。”
蓝衫人一言不发,缓缓脱下了长衫,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交给他身旁一个跟随的大汉,才缓缓道:“请!”
第二十一章 狭路喜相逢
在搏斗的生死关头中,蓝衫人居然还能如此镇定,生像是脑中早已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又怎会如此沉得住气。
熊猫儿却大笑道:“要打就出手吧,请什么?你心里恨不得一拳打扁我的鼻子,嘴里却还要客客气气,这当真要笑掉我的大牙了。”
蓝衫人神色不变,仍然抱拳道:“请赐招。”
熊猫儿遣,“你怎地如此麻烦,我早已告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不出手打我,我为何要出手打你?你又没给我戴绿帽子。”
蓝衫人道:“你是万万不肯出手的了。”
熊猫儿笑道:“和人打架,我从来没有先出手过。”
蓝衫人道:“真的?”
熊猫儿道:“告诉你是真的,就是真的,喏,喏,喏,此刻我站在这里,全身上下,你瞧哪里顺眼,只管就往那里招呼。”
蓝衫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转过身子,自身侧那条大汉手里取回那件长杉,伸手抖了抖,缓缓穿了起来。
熊猫儿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蓝衫人缓缓道:“在下与人交手,也是从不先出手,你既不肯出手,我也不肯出手,这场架如何打得起来?”
四下抱了抱拳,笑道:“各位还请安坐饮酒,今日这酒楼的酒帐,全由小弟一个人付了。”转过身子,扬长走了回去。
这一着倒真是大出别人意料之外,不但熊猫儿怔在那里,满楼群豪,亦是人人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群豪都只道这一架必定打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哪知雷声虽大,雨点却一滴也没有落下来。
这其间只有朱七七是一心不愿他两人打起来的,只因这两人无论是谁败了,她心里都未见舒服。
此刻她当真从心眼里觉得开心得很,又觉得好笑得很:“他果然还是老脾气,没有把握打赢的架,他是绝不打的。”
片刻之前,这楼上真静得连针落在地上还可听见,此刻却似开了锅的滚水役,热闹得令人头晕。
有的人在暗中好笑,有的人在暗中议论,有的人也不免在暗中有些失望,这热闹竟未瞧成。
但无论如何,能白吃白喝一顿,总是不错的。
熊猫儿和他的兄弟倒终于找了张桌子坐下,也不用他开口,好酒好菜已流水般送了上来。
朱七七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站起抱拳向邻桌那美少年道:“请了。”
那少年怔了一怔,只得也站起,道:“请了。”
朱七七瞧他满头雾水的模样,心里不觉暗暗好笑,口中却忍住笑道:“兄台请过来喝一杯如何?”
那少年道:“这……这……兄台有宝眷在旁,小可怎敢打扰?”
朱七七道:“没关系,没关系,他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媳妇,说起来,他简直根本就不是个女人。”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瞧着她身侧扮成女子的王怜花,心中暗怔:“这不是女人是什么?这人莫非是疯子。”
朱七七瞧他如此模样,更是笑得肚子疼,她咬了咬嘴唇,好容易总算忍住了笑声,道:“小弟是说我这侄女,这一刻虽略有不适,但平日脾气却和男子一般,兄台千万莫要顾忌,快请过来便是。”
是那少年这才透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
他瞧了朱七七几眼,只因还觉得这“少年”并不讨厌,犹疑了半晌,终于亦自抱拳笑道:“既是如此,小可便打扰了。”
两人坐下,各自喝了一杯,朱七七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瞧着这少年,这少年反被她瞧得低下头去,呐呐道:“不……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朱七七笑道:“小弟觉得兄台面熟得很,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沉吟道:“哦……不知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朱七七眼珠子转了转,道:“在下沈浪。”
那小年耸然动容,失声道:“兄台竟是沈浪?”
他声音喊得这么大,朱七七倒真吓了一跳,生怕被乔五听见,幸好楼上此刻热闹已极,根本就没人留意他们。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道:“你…你认得我?”
那少年叹道:“小弟虽不认得沈相公,但沈相公的大名,小弟却早有耳闻。”
朱七七道:“哦……我竟如此出名么?”
那少年正色道:“沈相公虽有高士之风,不务虚名,但小弟却有几位朋友,异口同声,全都说沈相公乃是今日江湖中第一人物,不想小弟竟有幸在此相见。”
也不知怎地,朱七七虽然已对沈浪恨之入骨,但听得别人称赞沈浪,乃是觉得开心得很,笑道:“哪里哪里……兄台过奖了,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少年道:“在下胜泫。”
朱七七道:“胜泫?莫非是胜家堡的公子。”
那少年笑道:“不敢。”
朱七七拍掌道:“难怪我瞧你如此面熟了,原来你是胜滢的兄弟,你的面貌,的确和你哥哥有七分相似。”
胜泫动容道:“沈相公莫非认得家兄?”
朱七七道:“认得认得……”
胜泫喜道:“小弟此番,正是为了寻找家兄,是以才出来的,沈相公游遍江湖,想必知道家兄的下落。”
朱七七心头一颤,突然想到胜滢或许也跟着展英松等人到仁义庄去了,或许也死在仁义庄里。
幸好她易容之后,面色虽变,别人也瞧不出,当下强笑道:“在下月前虽见过令兄一面,但他的去向,却不知道了。”
胜泫叹息一声,道:“家兄出堡已有半年,竟毫无信息带回,家父家母,俱都在悬心记挂着他,是以才令小弟出来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