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打算睡了。
我气急败坏过去推搡他,“你看不出来吗,这帮人是准备绑了叫什么梅九的,先敲诈再撕票!不知道是为了情杀还是仇杀。等他们传了消息过去,知道弄错了人,你以为他们会放我们走?别傻了!肯定是湮灭证据杀人灭口。”
“兵荒马乱真是惹厌……”景弘瞪着地下室的天花板,看不出在想什么地呢喃,“到处没有可以过平安日子的地方……不知道京城这会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的爷,现在不是悲花伤月的时候吧。”我跳将上去,揪住领口,用力摇晃,“快点起来,我们得从这里逃走!”
“怎么逃?”景弘不慌不忙地反问,伸手指指那黑黝黝的铁门,“满屋子没有别的出口,光是这道门,我们就打不开。”
我瞪眼,“难不成你就不会想想办法,不怕莫名其妙就当了糊涂鬼?”
“那又怎么样……”他挑衅地看着我,撇了下嘴,竟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来,“不过你并不想和我一起死就是了……”这样淡淡地笑着,讽刺又委屈似的转过了头。
“天下哪个不怕死?”我奇道。
景弘也不理我,低头玩弄床边发霉的墙壁上长出的草。黑色流丽的长发一路被弄得乱了,又乱七八糟地披了一身,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你这样子究竟哪里像江湖人物了?竟然也会被认错。”我唠叨着靠了过去,用手才碰到他肩膀,他马上往墙里一缩。
“要帮你绑头发啦。乱成这样像什么?”我骂道。
“……”他别别扭扭说了什么,又听不清楚,但好歹没有再躲,任由我把他长长的黑发在身后索性绑了条辫子。
“这叫什么怪样子……”他小声抗议。
“再过几百年,大明完蛋后,有一个时代的人全是这怪样子。”我打了个哈欠,真是累得很了。
“你困了?”
“费话。”
“那……你睡一会儿吧。”
“费话!”
我心里火气越发得大。
景弘的手却突然伸过来,硬着按住我的头,把我往他的腿上按了下去。总是凉凉的手指搭在我额上,意外地抚平了焦躁慌乱的情绪。我拿他的腿当枕头躺着,心里一边觉得有点怪异。
被我绑成了辫子的发尾落了下来晃漾在眼底,景弘的温度,景弘的头发,景弘的手指,包括景弘身上好闻的香料味,都刺激着全身的神经,让意识反而更加清醒。
小时候,和景弘住过同一个房间,也睡过同一张床,不过总是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彼此什么也不会多想。不知道何时开始,两个人的相处就变得诡异起来。不像是朋友,但又默契良好……
思量着,景弘忽然捂住我的嘴,“你听,有声音。”他侧着耳朵竖起肩膀,警戒十足地向左侧望去。
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投注目光。
左边的墙壁处,沿着方砖的痕迹,有一块正慢慢地向前突起。我二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珠。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块砖稳稳落地,尘烟四起,紧接着一只青白色的手伸了进来,竖起食指,向内比出一个“嘘”的姿势。
我瞠目大愕敛气屏声,景弘连忙走至门的方向冲外张望。不消片刻,身后又移动开两块方砖,一个脑袋连着肩膀缩动着探了进来,室内幽暗,但仍可看出是个身形精瘦的青年。
他抬头道:“公子莫怕,我是天机娘子的手下鬼三。特来救你。”
我看了眼景弘,他也正瞧着我。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刻意辩白自己的身份,管这梅九是谁,管这天机娘子是谁。能逃出生天,就统统要喊哈里路亚万万万岁!
跟着鬼三钻出地下室,原来外面挖通了一条地道。看来古代确有所谓奇门遁甲,跟着青年爬了半炷香的工夫东绕西绕,这才钻出路面,那里早有马车停着等待我们。
外面已是晚上,月明星稀,悄然无声。
鬼三悄声对马夫抱拳,“这次的事,纯属误会。请江南梅家看在天机娘子的面上,不要记恨北陆绿林十八道的兄弟。以后大家行南闯北还需要相互关照。”
驾车的冷笑,“绑了我们公子,还道是误会?罢了……只看在天机娘子的面子上,小主又没有受伤,就算大事化无。”
当下青年又连忙作了几个揖,我和景弘看得满头雾水。为什么救人的反而要向被救的道歉?但马车内已伸出一只手来挑动车帘,招手请我二人上去。
我们才刚踏上车子,马车便如月下急弦,转身飞驰。
我摇摇晃晃尚未坐稳,亏得景弘伸手扶住才没有掉下去。一面揉着适才爬地道一直低着头而变得酸痛不堪的脖子,一边向对面望去。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除了前面那厉害的车夫,就只端坐了一个人。
第一眼望去觉得他很瘦,长了一张轮廓极度分明的脸。
浓密的眉毛又深又长,从接近鼻骨的地方开始向后渐渐弯扬。使人印象深刻的双眼皮下,是少见到了像婴儿那样明亮澄澈近乎呈现蓝色的眼底,然后是并不高却比直的鼻子以及有着柔美弧度、上唇好像远山那样的薄红色嘴唇。
同样是好看的眼睛,却没有景弘的阴冷煞气,散发着说不出的温柔,又带了点隐隐的忧郁。浓黑的头发束在头顶,刘海斜斜地垂覆过脸颊,一缕发尾绕得长长垂过左肩。这个帅气到仿若不可思议的美青年,正用明润的眼瞳望着我们,优雅而又书卷气地微微笑着。
“两位受惊了。”开口,是异常低沉的音色,却也十分悦耳好听,“现在已经没事了。”
景弘沉不住气地开口:“我们可不是什么梅九公子啊。”
青年莞尔,“我知道。在下梅皓云,行九,人称梅九。这次的事,是我连累了二位,向两位道歉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挑眉。看了看这位梅公子,又看了看景弘,忽然恍然大悟。这两个人都穿着洁白若雪的衣裳,又都是罕见清丽的相貌。原来路上那帮人是把景弘错认成他,才会对我们动手。
梅公子不疾不徐地解释:“这次我进京办事,路上生了些麻烦,和江湖上的人有点误会。他们准备在半路截我,没想到你们的车子赶在我的车之前过去。机缘巧合……”他看了眼景弘,微微笑了笑,“想是把这位公子误认成了我。让你们吃了苦头,真是抱歉了。”
前面的车夫插话道:“我家公子一听到梅九被抓的消息,可就赶着去拜托了北陆绿林的总首领,让她派了人去救你们。公子并不想累及无辜。”
景弘冷笑,哼地别转过头,讽刺道:“本来就是你们惹的麻烦。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暗暗拿脚踩他,景弘却面罩寒霜,完全不给面子。真是的,这个不知变通的家伙。不管是为什么,总算是人家救了我们啊。何况要是一般的情形,有人顶缸自己早就趁机跑了,哪还会大费周折地去救人啊。只为这一件事,我就欣赏眼前的梅皓云。
“抱歉、抱歉。”我用力拍打景弘的头,“我兄长就是这种硬脾气。既然是误会当然不碍事了。还要感谢梅公子救了我们呢。”
梅皓云好脾气地笑着,完全不在乎景弘的冷脸。
“小姐性情直爽,果然是北方人的性情。”
“嗯。”我随口应答,“你是江南人氏?”因为那帮强盗称他为江南梅九嘛。我眼中烁动着好奇,“或者是江南侠客?”
梅皓云笑了起来,说话微微带了点卷舌音:“我是苏州人。但不是什么侠客。”手中扇子一转敲打上左手掌心,“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人。”说着弯眸一笑,左颊的头发垂落下来,薄长的唇角勾起一个小涡,真是有型到迷死人。
我不由感慨:“你到了我那个时代,绝对能当个电影明星。”
“你那个时代?”梅皓云好奇问,“电影明星又是什么?”
我咳嗽着改口:“是我老家的……一种职业。”
景弘忽道:“停车!”
我与梅浩云同时停口看过去。车夫却依旧马不停蹄地向前赶。
景弘板着脸道:“既然是误会,又救了我们出来,那勉强算是扯平。现在各走各道就是了。”
我瞪着景弘,现在半夜三更,难得坐着马车,他死脾气犟什么犟?梅皓云看着我们只是微笑。
“和江湖的误会已拜托天机娘子化解,现在下车想来不会再遇到凶险。只是平白害你们受惊,皓云心里过意不去。再往前是我的车队休歇的驿馆,两位去用点饭菜,换了马车再走不迟。”
我心里高兴,你瞧人家梅公子,多么温柔有礼貌。看出这三更半夜下车的不可能,偏偏说话又舒服好听给人留面子。
景弘瞟我一眼,忍耐着没有再说什么。但一路板着面孔,与梅皓云笑如春风的表情成鲜明对比。真不知道的瞎了哪只狗眼,能把这两个人看错。除了都穿着白衣服简直就是南北二极。
听我不自觉地小声唠叨,梅皓云好奇问:“南北二极又是什么?”
我解释道:“那是位于地球两端的两个地名。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是一个大圆球……”
景弘冷嗤:“你是白痴吗,自古天圆地方……”
我理也不理他,只径自讲解:“……所以两端最冷,中间赤道呢,就是最热。正因为这样公转自转接受阳光的层面不同,才有了冬夏春秋白日黑夜世间冷暖。不同的地方也自然有了不同地域特色。”
梅皓云接道:“所以根据地域不同,所出产的水果也就自然不同喽。”
我赞道:“南橘北枳就是这个道理嘛。”
梅皓云看着我,说:“皓云冒昧可否一问小姐的芳名?”
“我叫傥来。不用什么小姐小姐地喊我。”我大大咧咧挥手道,“只管叫我傥来就好。”
“傥来……”梅皓云如含着什么糖果一般,细细地念,又细细地看我,笑了一笑,说,“那么傥来姑娘也请直接叫我皓云便是。”
景弘在一旁只管用诡异冰冷的眼神在我与梅皓云之间徘徊。我只作无视一路与梅皓云谈笑风生,待到天亮,马车也驶入了梅皓云的驿馆。
精巧的私人别墅完全不比官家的驿站差,而一众富丽堂皇的商队马车,更让我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位梅公子在江南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见他回来,立刻有管事的送来书信,又说:“车队已经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入京。”
我眼前一亮,忽地揪住梅皓云的衣袖,“你们的商队是要进京?”
皓云微笑,“正是。”
景弘“嗯哼”一声,在一旁咳嗽不止。
我置之不理,只管喜道:“好巧。我们兄妹也要去京城!”
皓云善解人意当即拍掌,“如此巧合,不如大家结伴同行?如今北方正乱,一路伤兵流民诸多搅扰,不嫌弃的话,不如跟着我们车队一并进京。皓云还有不少事想向傥来姑娘请教呢。”
我大喜,答曰:“甚善!”
如此一来,在正规商队的掩护下,混入京师已然不成问题。我得意洋洋向景弘一睐,后者却完全没有夸奖我随机应变的打算,只管阴沉着面孔调转过头。
皓云以掌遮唇眨眼偷问:“贵兄长似乎很讨厌我?”
我扯扯嘴角,干巴巴道:“从小到大,就未曾见他有过不讨厌的人呢。”
正说着,景弘忽然从背后将我一把扯过去,牢牢握住我的手腕,只说:“离得太近了。”
喂喂!我向他瞪眼,他却只管抓着我的手瞪视梅皓云。皓云不以为意地回他以标准好青年的微笑。真是心胸宽大斯文有礼的新好男人貌。
我对梅皓云充满好感,一见如故。主要不管我发出怎样诡秘的脑电波,此人都能迅速理解消化接收。绝不会被旧有的常识所束缚,让我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每天只管拉住皓云聊天,像要把这些年来被压抑无人可讲的闲话,统统倾倒而出。景弘管不住我,索性换了车,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普通女子与人同车而坐似乎不合礼数,但梅皓云是商人世家的出身,并不在意世间俗礼。对我过分活泼的言行全不怀疑。
“难怪那个天机娘子会喜欢上你。你啊,是那种容易受欢迎的类型呢。”我如此断言。
“哪里……”他则苦笑,“傥来才是活泼趣稚,与我此生所见女子全不相同。”
我扮一个鬼脸,“不好意思。如今这样的马屁早已过时。”
他微微一笑,“我可不是花花公子。”
“对啦,看上去就很有精英分数。想必不论放在哪个领域,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你对我如此谬赞,却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话虽如此,但他怔怔看我,并不见有羞赧之色。
我也就是喜欢他这种大大方方的举止。
“得青睐有加,自然当以青睐相报。”我哈哈一笑,略微有点得意忘形。此时有风吹来,皓云那一缕绵绵卷卷的刘海又垂过了眼睛,我出于照顾人的习惯,下意识伸手,帮他把额发捋顺,别在了耳畔。
他有点吃惊,却没有躲闪。只是抬头望着我看。
我猛地想起这毕竟是古代,我穿着女装,男女授受不亲,当下讪讪收手,只转头扯开话题:“车子就要进京了。我们也要分开了哩。”
“是啊……”皓云表情一沉,眉间带出隐隐不舍,“这次有不得不办的事。不然真想与傥来一起游玩一番。”
我笑道:“我们来此落户,可也不是去游玩的。”
他不以为然道:“京城有什么好?要落户到苏州去。明波浩水,让你乘我制的小船出游。”
“嗯?”我瞪大眼睛,“皓云会造船?不是做生意的?”
他微笑回复:“生意是家传的,我也有自己的兴趣。”
我说:“那么一言为定!”
他笑:“此玉为凭,言当九鼎。”
当即自袖中取中一块玉翠玲珑,上系紫色流苏,莹澈美观。我想他乃江南豪商,我又何必扭捏作态。不过一块见面礼,痛快收下便是。
一路以车队为掩护,顺利进京。战争当前,守城的兵甲盘察得格外仔细,但梅家乃是江南商贾,年年入京没有丝毫可疑。看着马车驶进京都,我长长细细地吐出口气。
才到了可落脚的地方,景弘便忙不迭要告辞。我郑重地向皓云再三道谢,皓云也一再叮嘱我他日有机会去苏州,一定要去找他叙旧。本想再多说几句,景弘不耐烦地来,硬是拖我离开。
我三步一回首,却见皓云站在马车旁边,也呆呆盯着我离去的方向看。直到视野里那位白衣公子变成再也看不清的模糊一点,我才终于调转回头。
景弘冷眼看我,挑唇讽刺:“脖子还好吧。”
我抬手摸了摸,厚着脸皮答:“这个自然。”
“以为你会看得转不过来呢。”
“……”
我恼羞成怒,“你这人真不讲理!人家一路送我们,托他的福,才顺利进京,你却连半句好话也没有和人说过。总是摆着这副大爷样,真真惹厌!”
“我自然比不上人家名门公子……”景弘酸酸地说着,一边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看我,比他儿大壮被抢了棒棒糖吃还更孩子气的表情,惹得我转怒为笑,拖起他的手,握在手心,又摇一摇。
“呐,快点干正事吧。燕王还等着我们呢。”
“哦,你还记得我们有重任在身啊。”他拖了个长音,乜斜着看我,黑幽幽的眼睛似要把我看穿,一边嘲讽着我说。
“哼,小气!”我朝他扮个鬼脸,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让因为对视而加快的心跳,再一点点地平缓下来。
第六章 你当我是谁
皇城还是那个皇城,可惜景色依旧,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