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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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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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小气!”我朝他扮个鬼脸,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让因为对视而加快的心跳,再一点点地平缓下来。


  第六章 你当我是谁
  皇城还是那个皇城,可惜景色依旧,而今已非昨。
  我不由歪头晃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景弘皱眉伫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我吟诗忽然笑了,故意绷紧了面皮斥责:“情景意全不相同!比大壮还不通!”
  我眼睛一亮,“你叫他什么?”
  景弘慌忙改口,已是来不及了,只好把嘴角扁得更紧。只说:“我们去各城门口打探防布……”
  局势紧张,出入各城门口都盘察得尤为仔细。在城里,也不时见到整队兵甲列过巡街。
  周而往返在街面上打探了几日,除了摸清了城门口换班的时辰,与大概的兵马守备,也查不到更细的军情。
  这天在当街的茶棚,正与景弘喝茶,城门忽然大开,进来了一队军马,领队的冠歪袍蔽唉声叹气。旁边茶棚里的百姓小声地口耳相传。
  “一看就知道是吃了败仗回来的……”
  我与景弘面面相觑,正要说些什么,那残军败兵的队伍踏踏地路过,掀起一路的灰尘,更是冲着路边的百姓叫骂了一阵,又踢翻了几个菜筐。
  茶棚老板冲那将士的后背呸地吐了口唾沫,“只会在窝里耀武扬威,出去还不是让燕王打得落花流水?”
  “嘘——”提茶壶的忙把老板揪了回来,“掌柜的、掌柜的,咱们说话得当心。那位正不知道要拿谁败火呢。”
  我瞪圆了眼珠,只问:“这回这场仗是燕王胜了?”
  我与景弘离开时,他们还正苦苦僵持。
  老板坐过来凑近说:“这位李将军是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儿子,不过是个膏粱子弟,从来没摸过兵书排过阵法,完全是仰仗祖上的荫德庇佑。放这种人带兵上阵,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边正在说着,那边卖烧饼的伙计跑回来了,一脸喜色,“赵掌柜,快去看戏!”
  掌柜皱眉,“你这急猴嚷嚷什么?有什么戏好看,让你买卖也顾不得了。”
  “那边刚带兵回城的李景隆和右副御史练子宁大人,当街打起来了哎!”伙计说得口沫横飞。
  我与景弘也听得张口结舌。当下交换了个眼色,扔下几枚茶钱,便跑向前面。街口已被看热闹的围了个圆满。我踮脚伸颈拉着景弘的手滑溜鱼般地钻到了最前排。
  有关这位右副御史练子宁练大人,我们尚未离京时就有所耳闻,一向是个过分忠义耿直不看他人脸色的主儿。郡主也说他是好人,但生得一副火爆脾气,平常就因一点小事与人争执不休。
  抬眼望去,各中状况一目了然。
  原来李景隆要进宫面圣的马,与下朝回家的练子宁的轿子迎面撞上了。此种情形向来史不绝书。按理说,李景隆是打仗回来,练大人你避他一避也就是了。偏巧练大人今日在朝中不知又怎么仗义执言没被采纳,情绪透着一股子不愉快,又见了吃了败仗回来还敢耀武扬威的李氏废柴。当下一言不和,就对骂了起来。
  李景隆正戗指扬言:“老子在德州打得死去活来,你们这班文官舒舒服服坐在朝里,每日里只管捻酸。什么叫天子脚下言行谨慎老子行武世家听不懂这套文词!再不滚开让道,便连你一块砍了!”
  练大人冷笑道:“将军在德州被燕王大败,确实死里逃生。本官叫你言行谨慎乃是为了李家的老将军着想。让人看着文忠公一世英明,却生了这一个不堪用的废物。”
  “你说什么?!”李景隆面皮涨成赤紫色,转身就抽了大刀出来。
  一边的副将忙不迭拦着,又拼命向练子宁的轿夫使眼色。后边终于有同朝的官员看不下去,把练子宁给拉扯开了。李景隆这才愤愤上马,土头灰脸地往北门去了。
  我看向景弘,扬了扬眉。
  景弘也看着我,蹙眉沉思。
  我说:“这还需要想吗?这李景隆如今吃了败仗,又被朝里挤兑,正是个可以攻入的缺口。”
  景弘略有忧虑,踌躇道:“但是此事万一做不成,你我就难以脱身了……”
  我板脸道:“玩的就是大胆,搏的就是心跳!查布防有什么意思?要是能劝降了这个李景隆,才算在京里安了根桩子。”
  于是乎,我擅自改变了行动方针。是夜,在景弘的掩护下,二人偷偷摸进了李景隆的府邸。
  景弘虽然一直别别扭扭心有不甘,但爬墙探路的纯熟度却令我心惊肉跳。
  “你是不是上辈子专门做这行的?”我怪叫。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月镀银墙,树镂金影。朱红漆柱的李府主人房,不时传来盘盏敲碎的声响以及嘟囔不满的叫骂。看来败军而归前往面圣,也没得到什么安抚。
  嘴角扬起一个小涡,我笑着扯扯景弘的手。
  “在这里守着哦,不要让任何人进去。万一情况有变,也要想办法带我逃走!”
  “笨蛋。这种时候,应该是说‘万一情况有变你就一个人逃走’才很有气势吧。”
  “咧——”我吐一吐舌耍赖道,“可我不想做好汉,只想适度地逞英雄!哪!”再用力拍拍他的肩,“我可是相信你的功夫才会这么大胆啊。”
  “好了啦……”黑暗里,我看不清景弘的表情,但隐隐感觉他似乎红了脸,“万一有事,我一定可以带你逃走。一定可以。”
  像是给自己打气那般地重复说了两遍。这样的景弘忽然有点陌生起来。我揉揉鼻子,不好意思说那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天生听不懂玩笑话的景弘,直到现在,好像也会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当真一样啊。
  于是留下了景弘,我推开了李景隆的房门。
  他当然大惊失色直问来者何人。
  我自然巧舌如簧对他分析厉害。
  他说他是大明忠臣之后。
  我答燕王也是太祖后人。
  他说他身受皇恩……眼角却看着满地瓷器碎片,嘴唇抽搐面有豫色。
  我假作不知只说身受皇恩不如施恩以君,如今阵前立功就不再只是什么开国功臣之子,而是燕王面前的换代头号功臣!
  李景隆一生一世受这二世祖之名的压迫,朝中大员如练子宁等大多瞧他不起,早就忍气吞声怏怏而不得志。劝降也是一门生意,第一步就要分析敌我状况。掌握了他的弱点罩门,还怕不是手到擒来吗?
  世人常言无求品自高,但大多数人中,你或者我,都会有两三样想要得到的东西。又究竟有谁能逃过“诱饵”的蛊惑呢?
  事后对景弘这么说时,景弘怔怔看我,“假如有人对你全无要求,你要拿此人怎么办?”
  我略略思索,皱眉回答:“——只得凉拌。哈哈。”又转手拍拍他的脸颊,甜笑着答,“那就要问那人想将我怎么办啦。”
  照例扮个鬼脸。就连魔鬼也战不胜心中无欲无求的家伙,更何况是我?不过我可不信世间有那样的人在,且又会被我碰到呢。
  不然也就不会流传“金钱是万能的”,这样的警世恒言了吧。
  瞧,在看得到的利益驱动下,大明开国元勋的后人,也乖乖地向我这名小卒臣服了不是吗?
  带着意外收获的结果回到燕王那边,交上李景隆表达降意的请愿书。朱棣大喜,次年就直挥兵马,渡江南下。
  过程略过,反正最终是在李景隆开门交城的和平气氛里,杀回皇城。望着燕王感慨万千终于回到老家的表情,我喜滋滋地对景弘说:“有点像我党当年和平解放北平嘛!”
  景弘呆然道:“那是什么?”
  我高兴地说:“这回能闲下来了,我细细讲给你听。”
  于是景弘就在身侧的马背上,眯起了长长细细的狐狸眼,很快乐似的微笑了。缀着长长彩带的幡旗摇动,少年时被逼离皇城的燕王如今得胜回来了,夺了大印,掌权天下,改了国号。


  那天我正陪郡主在宫里吃饭,就听到锦儿笑吟吟地推门说:“定了、定了、年号改称永乐!”
  我一口饭喷将出来,原来他就是永乐大帝啊!
  到了傍晚,替郡主给朱棣送清心莲子粥喝。
  朱棣在书房,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见我过去,明明欢喜又强行抿嘴,要端出帝王的威严来。
  我笑道:“三保叩见万岁。”讨巧行礼。
  他高兴地看着我,试着说出:“卿家平身!”又自己走来走去,想是终于当了皇帝,心里太过欢喜,正当我寻思着没我的事了可以告退的时候,他一个巴掌拍响,转过身来。
  “如今朕登临天下,身边一干旧部都要论功行赏!不过三保你这名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朕要封你,先要帮你改个名字。”
  我抓耳挠腮,心想,这怎么是好?
  好不容易这许久才习惯了马三保这歪名。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想到,对啊!让朱棣帮我把这名字再改回去吧。仍是叫郑椿萱不就行了吗?于是我高高兴兴道:“就让我叫郑——”
  朱棣喜道:“不谋而合!朕也是如此想的。如今天下初平当政通人和,你啊,就叫郑和吧!”
  “噗——”
  于是中午那口饭压抑至此终于喷了出来。
  老天爷!直至今日,我才知道我是谁。
  原来奈何桥上那人没有骗我……他还真分发了我一个重要历史角色。我嘴角抽搐四肢发抖眉高眼斜满面黑线,一路抖动回了内宅,卷了被角。只盼着快点入睡,让我到奈何桥上去打那人几拳。
  但一夜无梦,直至天明。圣旨又下,封我为内官监。又封景弘为南京守备。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朱棣当了皇帝,一干府内众人均受了提拔抬举。没改名前,我觉得不管给我什么官当,都只是个闲名。自从“郑和”这两字加身,就好像戴了一道禁锢咒。我生怕哪天,他就突然命我下西洋。
  以至于那日他终于金口大开说:“郑和啊……”
  我马上瞪眼推荐:“景弘!这事景弘比我能干!”
  朱棣面色沉了沉,又道:“那好。你们就一起去督修大报恩寺吧。”
  什么啊,原来不是下西洋啊!
  我瞠目结舌,但也没有什么好悔之晚矣的。老实说,在朝里看着朱棣,我一天比一天不自然,一天比一天心寒。整个人犹如从赤道到北极。这个人从小多疑,当了皇帝,生怕上一代的臣子要害他,整天寻找细故杀东斩西。除了徐达的儿子,郡主的弟弟,他自己的小舅子,留着没杀。举朝的官员都被他来了一个大换血,让我彻头彻尾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于是,一身轻松地收拾了包裹,不想去理会朝中怎样一番变故。我只管与景弘,一并领命做皇差。
  修建寺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盖房子吗?正好离了皇宫,也不必看人脸色。我想着终于可以放开手脚,疯玩疯闹,却有点悲哀地在墙角立定,发觉我已经不懂得要如何放开手脚。
  晚上,我赖在景弘那里不走。
  景弘炒了小菜,自斟自酌。
  我抢过杯子要喝。
  景弘笑道:“三保你不会喝酒。”
  我说:“如今我可是被皇上改了名字呀。叫郑和!”
  景弘抿一抿唇,却怎么也不肯那样叫我。
  我耍赖道:“你不是向来讨厌难听的名字吗?大壮好好的名也偏要改叫什么祯儿。怎么我如今改了雅号,你偏不肯叫了?”
  他低头笑笑,只拿着杯子转来转去,往口中放了几次,灯烛照耀下,也没有见酒变少。
  我却有些醉了,只管去抢杯子,“你啊,从小就是这样啦。要是紧张什么的呀,就装作喝水的样子。”
  景弘悄悄扁起嘴角,口中不服气道:“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我笑嘻嘻捏了他的耳朵扳正他的脑袋,让他看着我。
  我说:“我有一个自幼的小字,从来没有人知道呢。如今就只告诉景弘一个。叫椿萱。”
  景弘凝视着我,黑耀耀的眼睛像个漆黑的宇宙,一径望不到头。
  “那是什么,小时候的名字吗?还没有被卖掉前的?”
  “——嗯。”我也只能如此回答,直视着景弘。
  他会错了意,以为我想起了卖身为奴以前的事,怕我凄凉,伸出手捂住了我的脸颊。大大的,惯于握剑的拇指粗糙地磨蹭着我的皮肤,烛光摇动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唤我:“……椿萱。”
  “嗯。”
  酒劲涌上来的缘故吧,我的脸蓦然涨红了。虽然只是被叫了真正的名字,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不要。”景弘忽地别扭地收回了手。
  “什么不要呀?”我奇怪地看他。
  “我不要这样叫你……三保,还是叫三保好。”他咬着嘴唇,坐在那里的身影,有点像初次见面那样呀,瘦瘦的孤单的,异常柔软孩子气。
  “因为……叫了那个名字,总觉得你会消失一样啊。”
  难得坦率地说了这样的话,总是别别扭扭的景弘深深地把脸别到另一边去。
  “为什么这样说啊?”我不知道该笑还是怎样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哦,虽然皇上要迁都到北平去,可是我还是会和你一起留在南京修报恩寺啊。”
  “……”
  “你回过头来呀。”
  “……”
  “搞什么啊。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呢。景弘你这样会被大壮笑的啦。会说爹爹还这么爱闹别扭呀。我啊,就算是想要离开这里,也是不可能的吧。所以,肯定是和景弘在一起啊。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一样。”我口齿不清却用力地讲着。
  景弘终于把那个固执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我。让人好不习惯。
  “你功夫又好,现在人长高了,又变帅了。连张静王云他们当武官的也说你好有男子气概。皇上也很喜欢你啊。以后前途也肯定不可限量啦。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呀……”我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有些害怕景弘回答,又有点期待景弘回答。
  但是景弘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那样依然用固执又焦灼,带了一丝丝孩子气,只在我面前才会流露的孩子气的眼神,那样看着我。


  直到我投降似的低头说着:“好啦好啦,我永远都是和景弘两个在一起做事的啦。”
  听到这样含混不清的应答,他才终于勉勉强强地给了我一个笑脸,像一阵风似的,又很快被拂去了。
  那个十分之一秒的笑容,如果能用照相机拍下来就好了。我忽然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呐,但是没办法啊。现在这里……是不会有照相机那样的东西吧。有点惆怅地转过了头,趴在桌子上,喝醉了的我朦朦胧胧地睡去。
  半夜外面下了雪,我冻得醒了过来,才发现已经躺在了景弘家的床上。捏了捏被子,好薄啊,景弘他还是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再歪头一瞧,那个人趴在床边,像确认什么似的握着我的手,歪头枕在他洒了半床的长长的黑发上。
  我推了推他,小声地唤他:“喂……这样睡你要得病的啦。”
  他迷迷糊糊地揉眼醒来,有点可爱地看着我,哦了几声,抱了个枕头像要到隔壁去的样子。
  我拍了拍床铺,“傻瓜,上来呀。”
  “嗯?”
  景弘有点茫然地站在窗外射进的一地明晃晃的雪光中。
  “一起睡吧。”我掀开那床不够厚的被子,“这样还更暖和呢。”
  “……不好吧。”景弘又害羞了起来。
  “搞什么啊。”我瞪起眼睛,“小的时候,不是天天睡在一起吗?”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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