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觉得门槛那么难以迈入的我自己。
脚在地上来回辗蹭了几下,终于还是因为受不了诡异的气氛而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景弘正弯腰在水盆里洗手,他洗得缓慢,一点点在擦嵌入手指缝中的污泥。
我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条小腿,故意以无所谓的语调扬脸说:“你又亲自下场干活啦,守备大人。”
“偶尔就要这样才可以。”原本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笑着这么说,但这次却头也没抬完全不理我。
“喂……”我小声地叫他,又伸手指在他背后轻轻地捅一捅。
他转过头,不肯看我,连鞋也不脱就径自和衣躺到床上去了。
“你有没有吃饭啊?”我在一旁讷讷地说着。
他扯过被角,把头盖上,完全拒绝谈话的姿态。
屋里还点着火烛,他也不理。我没办法,帮他把火烛吹熄,再把窗格用小棍支好,留下浅浅一条可以换气的空道。
“那个……刚才梅皓云有来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解释着,“他马上就要回苏州去了呢。所以,我们也得找天帮忙摆个送行酒,毕竟人家出了那么多钱……”
“他要走了啊。”
被子下面终于传出闷闷的声音,接着他翻身坐了起来。在只有透过一线窗阁的月光用来照亮的房间里,坐在床上用别扭的眼神直直看着我。
“嗯……”我重重地点点头。觉得景弘好像个小孩子一样。虽然彼此的年纪从未停止过向前增长,但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在我眼里反而越发幼稚了起来。
“你们两个很好嘛。还在一起吹笛子……”
“喂……你哪只眼睛有看到我在吹笛子啊!明明是梅皓云一个人在吹嘛……”
“骗人……我有听到是你在教他那首曲子。”
“哗——你偷听人家讲话啊!”
“这里是我的府邸,我凭什么不可以听啊?”
“好好好,你只管听。反正我们又没有讲见不得人的话。哼。”
我拿着烛台,一时也忘了出去,就这样背坐在椅子上,景弘则别扭地坐在床上。两个人像在僵持什么似的,只听得到彼此轻微的呼吸。
“……你都没有给我唱过歌呢。”隔了好久,才听到那个孩子气的家伙,这样低头说。
我回头,看他正用手揪着被子,把被子上的绣线都拨得乱七八糟。
“好啦,那我唱给你听不就好了吗?真是的,你从来也没有要求过呀。”我心里郁闷的感觉忽然像找到答案因而一扫而空,对视上那双黑漆漆向我望来的眼眸,不自觉牵动柔软的唇角,把刚才那支哼给皓云听的歌轻轻地唱了一遍。那是一首我喜欢的韩国电视剧插曲,有着温柔的歌词柔软的曲调。
你的眼睛又望着别处
流下了眼泪
因为我讨厌这样的你
所以我也跟着哭了。
想你,好想你。
就算痛到被撕裂
就算我死去。
也希望用我的爱
来祝你幸福。
累了回过头去,
我总会留在那里。
为了你遗留在那里的
你的眼泪
我不在的地方
不能留你自己在那里
当初我留下来是因为
不愿看你独自一人。
不过这却成了
我无法爱你的原因。
我好想念你。
想你想得好心痛。
就算我死去,
也希望用我的爱。
来祝你幸福、来祝你幸福
……
(引自韩国电视剧《豪杰春香》主题曲)
唱完的时候,一直静静照射房间的月光,忽地,被一片飘过的云遮蔽住了。在转瞬变得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眼睛望着眼睛,静静地彼此对视。
报恩寺的修缮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眼看日益完善之际,新京那边却忽然传来圣旨,召我和景弘回去。
不情愿地进行一翻工作上的交接,我收拾了一些行李,坐着官家的车马,和景弘一并上京复命。
“在南京待得好好的,非要跑到北方去。”或许是在旧京住惯了的缘故,对新安置在北平的朝廷,我有种微小的抵触心理。
“在哪不是都一样?”景弘淡淡地回答,并不理解我的心情。
“我上辈子啊,就是死在那里的。”我没好气地翻了下眼皮,揣起了袖口,“北平那边与我八字不利方位不合,定生祸事。”
“皇上要迁京也总有他的理由……”完全不把我的话当真,景弘只是索思着朱棣迁京的意图。
我撇撇嘴,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从小在南京长大,没什么好的记忆,想要逃开这里另辟新天地也完全可以理解。
“不过,这样说来,我们倒是好久没见到燕……皇上了。”
我中途别扭着改了口,又招惹景弘细长深刻的眼睛包含警告意味的瞥视,“燕王如今已经是皇上了。说话小心点!”
“知道啦。”我冷淡敷衍心中却不以为然。
“你这样没规没矩,把你叫回去恐怕对你真不是什么好事。”他颇为险恶地威胁我了一句,又说,“等见了祯儿总得稳重点,有些长辈的样子才好。”
我精神起来,“对啊!好久没见咱们大壮了!宝宝又长个了吧!”
“什么宝宝、宝宝的……”景弘不快道,“祯儿如今大了,还这样叫,会被人笑的。”
“唉,自己年岁渐长就察觉不到,只有看到身边物是人非,才能感觉时光流逝呢。”
景弘惊笑,“你是三保?三保也会发此等感慨?”
我斜眼瞪他一字一句说出电视剧常见对白:“王景弘,你完全都不了解我。”
新京的宫殿修筑得甚为精巧,景弘不免发一些评判议论,只是我对新都完全没有兴趣,就说这宫殿,过去我住在北京天天路过故宫博物院,也曾交门票到此一游观赏游玩。
北京这块地对来我说,是标准物是人非。景色越是熟悉,心里就越觉烦乱。换了衣裳进宫,景弘先去拜见朱棣,我却先去拜见郡主。
到了皇后所居的万寿殿,过往熟悉的丫环侍女如今一个不见,宫女们个个眉目俊秀一举一动皆有分寸。我一边欣赏红木座椅的花纹,一边寻思活泼爱动的徐棠在宫里是否住得惯。
不消片刻,徐棠被宫女们搀扶着行来,出我意料的眉目沉肃面色清减,明显一脸病容。
我吃了一惊,忙甩袖行礼,“奴才三保,叩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好啦,许久未见,三保性子也变了不成?”
她坐在上首,抿唇一笑,隐隐还带着那年初相见时顽皮的俏模样。我略略放下心来,看着她遣退了左右,带我一起去看园内的荷花。
“你们回来得是时候,荷花也开啦。”徐棠指着满池澈白浅紫的荷瓣,我忙拨开挡眼蔽路的柳丝,“回头,让厨房做些莲糖藕给你吃。你一向爱吃甜的对吧?”说着回头向我一笑。
我讷讷道:“谢谢娘娘惦记……”
一路行去,只我们二人在前方走着,宫女们都远远地落在后面,我有心想问郡主为何心情郁结,却终究身份有别不好开口。
朝中的事,我虽身在旧京,却也隐隐有所耳闻。
对于朱棣的改变,为人下属尚觉心惊,遑论共枕的夫妻呢,于是我始终惶惶不敢多言。
“殿下们的身体还好吧。”
普通的一句问候,却让徐棠红了眼圈,“炽儿还好。只是阿由……那年咱们去凤阳,路上那么多灾难,这孩子在我腹中就吃了苦,出了世还是个受苦的。身子骨又差,找了大夫看过后虽然好些了。但道济禅师说,这孩子与世无缘,就是说终是留不住的……我常劝你们皇上如今做事需给后人积德,一意孤行终招业报……”说着怕被宫女们看见,忙偷偷擦了擦眼,装作无事地转了话题,“对了,祯儿一向和炽儿一处读书。聪灵得很,你一会去看看他吧。”
我不敢多话,只能答:“谢谢娘娘。”不该听到的,就装作未曾听见。
按大明历史,继位朱棣的皇帝就是此刻徐棠口中的“炽儿”,皇子朱高炽。我默默地想,如此说来……大皇子的命果然是保不住的……只是不知道这位道济禅师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灵验。
大壮一向留在徐棠身边长大,此时给朱高炽在做伴读。辞别了徐棠,我先去看这孩子。果然已经长得与我一般高,眉清目秀,身体强健像只小山猫。见到我,一把扑上来。
我忙不迭躲闪,“不行、不行、如今可扑不得了。”七八岁时这么一扑我还能抱起他来,现在非连我一并摔倒不可。
“怎样,看到你爹了没?”
我估摸时间,景弘与朱棣应该谈完话了,他再怎么性情别扭难以揣测,也总是心疼他这干儿子的。
“刚才来了……”小孩儿抿着嘴,一副倔强样。
“说你了?”我奇道。
“义父说,不要我给皇子做伴读,要把我调去做锦衣卫。”
“岂有此理!”我大怒。王景弘难得做一件事,做一件事就必定惹我不痛快!好好跟着皇子念书将来做个经纶济世之才有什么不好,偏去干历史上最招骂名的锦衣卫!
当下我怒气冲冲去找景弘。京里尚没有二人的住处,所以只可能在驿馆。回去见他正在收拾东西,见到我只淡淡说:“捡些要紧的带。明天你得搬回宫里。”
我一听这个,也忘了大壮的事,惊道:“让我住到宫里去?”
“……你这些年真是在南京玩野了心了。”景弘又看我一眼,“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最讨厌他这一点,当下冷冰冰回道:“我是什么身份不劳您惦念。”鼓了鼓腮,终究忍不住问,“那你呢?你不回去?”
“我去东厂。”
“嗯?”
“皇上让我去东厂。”
景弘以为我没有听到,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不准去!”我下意识板起脸。
东厂根本就等于是大明特设的特务专科机构。虽然我知道朱棣一向特别信赖景弘,招他回来坐这个位置也在情理当中,但我就是下意识地不想把那种血腥地方与景弘联系在一起。
“你根本就不合适干这个!”我斩钉截铁地说。
景弘停下收拾衣服的手,看着我,忽然静静地打开一个笑容。伸过手,就像要安抚我似的,摸了摸我的头。
“好啦。”变得轻柔了一点的语调安慰而又敷衍地说,“你也累了,快去睡吧。”
我有很多话想要说的。比如徐棠为什么那般落落寡欢、比如有关大壮未来前程及教育问题、比如神秘莫测的道济禅师,比如朱棣都和他交代了些什么……但是我太饿,又太困,又真的很想快些洗去一路车马劳顿的风尘。
反正我与景弘总是在一起的,今天不谈可以明天谈,于是我心安理得地选择了那些本来不那么重要的事,安排在了前面。
自翌日开始,想要见到景弘,却突然变成了那样艰难的一桩事。
我搬回宫里,做了管事。每天里不过是这宫的娘娘又在闹脾气、那一宫生的小公主受了凉该请哪个大夫怎么医治……这样那样的事,日日不胜其扰。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又觉得特别寂寥凄清。
有时站在河边揪一枝柳叶,拨动荷池。遥望银盘一般的明月,觉得心里突然憋闷得透不过气。
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尹始,受制于这个残缺的身体,难堪的身份,本来就应该是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机缘巧合,我入的是燕王府,一路跟着朱棣逃难起兵又得到宠信被安排去做各种各样的事……
现在一旦回归正轨,反而觉得异常到了难安于室。
这样想来,我倒是理解了景弘对大壮的安排。与其跟在皇子身畔当个自由受限的伴读,不如去做锦衣卫,大家不必牵扯太多,好歹有份相对潇洒。
这日在书房门口,撞到朱棣。虽然忙着低头,还是被他看到了。
“你这家伙,也不懂得上朕这里来请安。”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我总觉得隐隐变得更有威严。抬头看看,朱棣皇袍披身言笑晏晏。我一时恍惚,脱口而出:“您瘦了!”
“哈!正是!这帮奴才日日不肯与朕说实话。只懂说朕红光满面吉人天相!”说着蹙眉,对旁边的人一阵冷哼率先跨进御书房,我心下惴惴,也只好替那小太监端了茶盏,跟着进去。
御书房的书架精雕细镂,空当处放着白玉瓷瓶。但最令我心惊肉跳的却是摆在朱棣紫金案上的青玉大船模型。
我用豆鸡眼斜视着那具船模。朱棣没有发现,只是绕来绕去地行走,嘴里说着:“报恩寺的事做得不错,都听景弘说了。只派景弘去管理东厂,你心里不要有什么不满啊。”
我心想,你十年前就说过我二人修文修武,如今只要别派我下西洋,在宫里憋屈一时,我也认了。
“……主要是宫内太过冷清,朕想找人说说话也难。你从小跟着朕,最是懂得朕的脾气口味。不如就还是先跟着朕吧。”
我勉为其难点头称是,嘴里支吾着终于开口:“能不能给三保一天假期……”
“你说什么?”朱棣目光一冷。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下跪,“奴才口误!是给郑和一天假……”
眼看着朱棣眉梢眼角神色稍霁,我后背吓出一身冷汗。怪就怪在南京这些年来,景弘一向叫我三保,叫得我自己都忘了我早就改叫郑和了。
“好,你从小贪玩,又是想跑出去玩了吧。”朱棣哈哈大笑。
我辩道:“是许久未见景弘了,想去看看。”
我从小与他在一起,分开一阵子,总觉得浑身不对劲。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朱棣神色间的变化。
当下退了出去,想起明天我这大总管又遭遇明升暗降变作小跟班,心里不免郁卒,忙趁着空闲跑去景弘的办公地点。
东厂的人说景弘不在,我空等了一场,到了晚上,也没有遇到。就这样回去,心里总是不甘,索性跑去景弘在宫外安置的住家地点青巾巷五十一号。
只是此番,我却没有钥匙。坐在门前等人的心情很是难受,别扭地瞪视那个系在门上的锁头,只管在心里咒骂你又没什么银子凭白系个锁不知防的是贼还是我。
到了月明星稀夜色深浓,那边才隐隐走来一个人影,我揉着眼睛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等得已睡了一觉儿。
嘴里嘟囔着只管朝人影嚷嚷:“王景弘!你自己安宅置业,倒是记得给我一把钥匙啊!”
人影无声无息地走近,全然没有回答。我瞪大眼睛看去,长长的黑发衬着苍白的脸,不是景弘还能是谁?
正要指责他为什么不搭理我,却先隐隐闻到一阵淡薄的腥气。
景弘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紧紧裹着袍子,我强行扯开,果然看到腰上带着半尺来长的伤口。当下吓得只会啊啊啊地叫,景弘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拽进门去。
“你受伤了!”我吓得六魂无主。
“皮肉伤,不碍事。”他淡淡回答。一边脱了外袍,自己拿药咬着布就要往伤口上倒。
“你算了吧!”我一把抢过小瓷瓶,“就你这笨手笨脚,还是我来吧。”忙擦擦眼睛,打了盆清水,把布先洗好,再按住伤口细细观察。
伤口果然不算太深,但是划得这般长,出血又多。我皱眉道:“还是缝一缝吧。”
景弘大惊:“你干什么?这是皮肉,不是衣服,哪有用缝的一说!”
“你少管!我说成,就是成!”当下用烛火把针消毒,硬是按住景弘,叫他忍着,自己手也发颤,但还是帮他把伤处缝合起来。反正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点原理我还懂。又消毒换纱布,折腾完了一看连天也快亮了。
“你私自在宫外过夜,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