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说不出话,看来是扎扎实实地崴了脚。
“走路哪有抬头走的?”皓云失笑,忙蹲下身来。
“没、没事啦。”我用手捂住不让他碰。
“让我看一下,不要伤到骨头。”他让我坐在地上,把我的整条小腿架在他膝上,脱下鞋袜,看了看红肿的裸骨,又伸手揉按了几下。
“骨头没事。只是这几天你要注意了。如果再伤到,小心变成习惯性的就糟糕了。”
“虽然想说你还真是十项全能呢。但是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倒嘛。”我不高兴地嘟起嘴,在皓云的搀扶下站起身。正要俯身提好鞋子,却见这个白衣白扇仿佛不染纤尘的美青年,一手拿了我的鞋,正抬头要我伸脚呢。
“……”
突然变得有些发不出声音。虽然早就知道皓云长得帅气,但是这样近距离地观望,那双黑得像画在白绢上慢慢扬起的眉睫、犹如笼在夕照中的远山般薄红微漾的上唇,大而明亮有点内双的眼睛,微扬的下巴瘦削的脸庞以及总是挂在左颊的那一缕好像刻意垂下的绵绵卷卷的头发。
“怎么了?”他催促我,“来啊,快穿上鞋子。小心受凉。”
“没什么啦……”我嗫嚅着说,“皓云长得真是好看。我也有点想要长成这种脸呢。”
皓云闻言意外又羞涩地低下头,“在说什么啊?容貌这种东西都是天生的。再说……”
“再说什么?”我自己提好鞋跟,回头问他。
皓云正怔怔地瞧着我,猛地和我四目相对,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只说:“没什么。今天晚了……先去吃饭吧。改日再带你去拜见江南商贾。”说着,又恢复如常,抬头看着我笑了。
一个微笑,让我这永恒的异乡人,温暖了起来。
“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我带你去吃苏杭名菜菊花鱼。”
以前无意间说过的话,他也一直记着,被关心的感觉真是不错。
“一旦出了海,也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事,现在就多吃一点,养胖一点,把身体、心情都调适到最佳状态!”
还这样鼓励着我,像个亲人似的记挂着我。
“皓云你人真好。”我红着脸,总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
“这样啊?只是请你吃饭,就是好人的话,那么我不是太赚便宜了吗?”皓云故意捂住心口,做出刺痛的样子,“如此一来,不好好带你去游历一下江南山水,倒真是过意不去了呢。”
我也微笑了起来。
和皓云在一起,真的很轻松。我喜欢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他全都能够了解。就连聊天说地扯北谈西,也不必有任何避及。
因为皓云是一个绝对不会死缠烂打寻根究底的人。虽然他表现得很有好奇心,但对于别人的私事他从来不会过问。
比如初次见面时,我为什么穿女装,为什么骗他说自己叫傥来。像这样的事,他在再次相遇之后,一次也未曾提及,好像只要有结果就够了。这样的他,让我莫名其妙地总是心怀歉意。
回来的路上,拒绝了皓云送我的提议。只是这样一段短短的路,这些天日日往返于梅家别院与江南驿馆的我早已熟悉。
我说:“我又不是王总兵大人,不会出门就迷路。”
皓云说:“你们交情真好,喂喂,我有点会羡慕呢。”
我说:“你真是奇怪,我和那个人哪有什么交情?”
他笑笑不说话,并不勉强,却一直站在原地目送我。因为天色已晚,便把自己的灯笼拿给我提着,又提醒我说江南天暖却也有半夜春寒,要我小心记得盖好棉被。
往前走了一段路,我回了下头,依稀看到皓云仍站在原地,一身白衣远远看去被夜色消融了一半显得有几分茕茕孑立。
驿馆沿途长满叫不出名字的树,开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一阵风吹来,扬扬洒洒落了半地的红。我有点着迷地看着,不自觉裹紧了斗篷。
前方,有一点红特别固执地亮着。
我揉了揉眼,发觉那是某人提的一盏灯笼。
这盏灯也浸在夜色的黑暗之中,但是却没有适才皓云的那种温柔暖黄的光泽,而是透着一股令我想要停下脚步的孤苦萧煞。
“你回来啦。”
灯笼,往高处抬去,照亮了提灯人的脸。
同样是瘦瘦的脸部线条,却显得过分严肃。少时偏近茶色的头发兴许是修寺时饱经日晒的缘故变得隐隐偏向发红。总是前浓后淡好似愁眉的一双眉,瞪大时会显得异样孩子气的眼瞳,此刻正毫无感情地保持细长狐狸眼的本来面目,毫无波澜地笔直注视着我。
“哦……”口唇发涩,咙头翻滚,我只能如此笨拙地回应着,“你在等我?”然后像这样多余地问着。
“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他轻轻回避,以问代答。却等不及答案又径自讽笑着抢说,“梅公子的面子真是大呢。”
我默默地跟上去,用手抓紧丝绸斗篷的边沿。觉得夜晚的风果然很大。
景弘绷着脸,固执地只看前面,表情桀骜,想说什么,却又终于忍耐着不说。
“……那是什么花呢?”我打破了沉默,抬头看着又一阵随风洒下的纷纷落落。
“我怎么会懂花花草草的事?”景弘别转过头,背对着我,负气道,“我又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梅公子。”
“……是呢。”我的口气也一点点僵硬起来,“皓云温柔又善良,重点是像个男人很坦荡。”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口不择言时,无心的一句,也许伤害到了景弘。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身侧的背影变得越发僵直。
短短的一段路,我的手心和脑门却在发汗不止。
终于到了房间门口,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要走。
“景弘!”我冲动地叫住他,“那个……”却又后悔了,不知道对着这个脚步微顿的身影,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我笨笨地扯着借口,“我们好久没有玩过翻绳了呢。”
“……太晚了。”
景弘背对着我,一缕缕的长发也如半路上看到的、被风吹得纷纷落落的花在眼前洋洋洒洒。
“……还是睡吧。”
我懊恼地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流畅地交谈这样简单的事,现在好像变得没法做到了。
在我和景弘之间,不知道是谁出了问题。
我呆呆地推门,坐在窗边,用手捧住了双腮,变得不愿意再去思索。任由露出手腕之外的那一小截花绳,在顺窗而入的风里翻动着。
西湖山明水净,画舫如歌。
皓云眉目明净,手搭在船舷,遥望一片晨雾中的渺渺烟水。身后一方碧色竹帘,抱着琵琶的歌女坐在竹帘之后,素手轻拨。
今日梅府九公子做东,替我这个朝廷派出的郑大人,接洽江南众商贾。一番寒暄过后,财大气粗自然也就心高气傲的几位大商人,也就悠然自得地听着歌女清盘玉珠的小曲。
我与皓云在这一边相对苦笑,索性走出来观赏湖面雾霭烟波。
“今日不巧,无风无雨,却下起了这一片雾。”皓云有些抱歉,“是看不到远方的山翠之色了。”
“早就听说西湖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我们雾里看它,也别有一番情趣。”
他笑:“三保擅长苦中作乐。”
我说:“一向如此,不得不如此。”
他看我一眼,又收回目光,只望向湖面烟水,“皓云自己有身世之苦,所以也一向不喜欢向人打听。只是因为这样,有时会被说是冷漠……”
我打断他:“我明白的。”
“如果三保心里有什么苦处,只要是想说的时候,请向我说。”他转头,明亮的眼眸认真地看着我。
言辞虽然简单朴拙,但是我听懂了皓云想要传达的含义。
两个人用手扶着船舷,一时无语,只是静静地享受这片刻宁谧。
西湖、断桥、苏堤、虎跑泉、贞娘墓……忙忙碌碌的学生时代,总想着有朝一日能来此游历,一定每个景点都去拍照留念一番。如此我身在古迹贵方,却不知为何失去了观赏游玩的兴趣。
也许人总是习惯做一个不必负责任的过客,一旦亲涉其中,自身成为风景一隅,也就索然无趣。
皓云忽然指着波中问我:“湖中能有几尾鱼?”
我愕然笑了,“天上有几片云影,水中有几尾游鱼。”
皓云也笑,说:“你答得太过诗意。”
“那么,依皓云所见呢?”我扬眉。
“西湖水草丰沛,四方游鱼聚集。好比江南商众。只是游人如织来往穿梭对这湖中鱼儿来说却是难测福祸。或可安心待此,或可另觅生机。五年十年是看不出不同结局的……”
我若有领悟,回首看向不知何时静下来的内舱,“再多的天和地利,也总有被耗光的一日。不思进取,便好比竭泽而渔。”
皓云向我微微一笑,仿若清风扑面。而身后帘栊一挑,有人走了出来,拍掌道:“好一个竭泽而渔。郑大人是在讽刺我们赖以天成养老在此的江南众商吗?”
我扮作吃惊状,“怎敢、怎敢。各人如何打算,皆属人权问题。在下虽背负皇命,也不敢强人所难。诸位适才都说江南人和地利,在此行商已心足意满。我也只能另觅愿随水游舟,有胆有识,并非池中之物的那尾金鳞了!”
“哈哈,如此说来,我贺子兰倒不能让小九公子专美于前了!此次出海,算上我这一份。赚了一起赚!赔了一并赔!”
此人乃是江南行会行首,他这样潇洒一笑,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架势。那里面适才端坐的几位也跟着出来了。
“本以为郑大人不谙商道,适才有意为难,还请切勿见怪!”
“有梅小九的保证,早就知道错不了。”
“希望大人也能带上我孟家的货物,我们家的织锦虽然进不了京,入不得皇上的眼,骗骗外国土番总还是可以的吧。哈哈哈。”
一番笑笑闹闹中,乾坤竟已扭转。
我望向皓云,悄悄用手挡在唇边,“你在考验我吗?”
他眼波一转,“皓云也是个商人啊。”
我斥责道:“没有义气的奸商!”
“哈。”他知我是玩笑,全不在意道,“无奸不商!”
“若我通不过考验又如何?”这群人不能被我说服,你便也不肯帮我了吗?
“皓云知道你一定可以。”
傲然望向我的目光充满对我的欣赏与赞意,倒弄得我讪然无语。被喜欢被称赞被引为知己,谁能逃离这种真挚的诱惑?
就算有点严苛,或者正因为有点严苛。才恍然觉得能被梅皓云引为知己,能被他如此信赖,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吧。
航线初定,由苏家刘家河泛海至福建,再自福建五虎门扬帆入海。作为江南商会的委托人,皓云亲自参与了巨船的修建,也带上了所费不赀的商货。我与皓云忙着采办登记的日子里,景弘却与五六个带兵统领每日开会密议。
我讽刺他说:“装也请装出点样子,好歹对出航办货这些事偶尔上上心。”
他只管道:“此番通使西洋你是正使。我只管带兵协助,一切都是决定好了的事,你我各司其职,何必公私不分?”
我也想要好言好语,奈何只要开口,必然演化为针锋相对的场合。无可奈何,只好离他远点,避免火星四溅殃累无辜。
皓云与我日日相处,看出端倪,只说:“似乎与王大人意见不合?”
“何止意见。”我冷笑,“如今我处处不合他眼缘。”
“这样啊……”皓云缄默,又说,“准备物资的时候,和王大人也有过交谈。我倒是觉得他蛮关心你的。察看你的物品备单时分外仔细。”
我表面微笑,“他是怕我带了多过其他人分额的东西罢了。”心里,却不免有些异样。
我总是无时无刻地介意着景弘,不管他理我的时候也好,像现在这样彼此冷战也好。斜靠着停靠岸边的船的船弦,远远眺望指挥兵士搬运物资的那个长发飞舞的青年。
太阳白哗哗地照耀着,刺得人睁不开眼。
远远地望着,我看不清景弘的脸。
应该是错觉吧……人群里,那人怔了一下,也抬眼向我所在的方位看来。我的心咚咚跳着,尽管有些不明所以。就像我忙乱地避开视线,也同样找不到一个可以令人释然的理由。
皓云说:“首航在即,王大人却瘦削了。小心不要生病才好。”
我赌气说:“那人无心无肺无感,能生什么病?”
皓云笑了,眼睛弯弯地眯成一线,说:“三保你对王大人过分苛责。”
我甩甩衣袖,“那个人的事我半点也不想听。”
没错。王景弘总是骗我,什么事也喜欢瞒着我。
我和他一起长大,却不是他的至信之人。
他总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那样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我。我走远一点,他便流露出寂寞的眼神拴住我。我想要靠近,他却马上像会被烫到一样躲开我。这样不明不白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位置,我再也不想要了。
我已经努力过了,但是他总是拒绝我。
如此难懂的心,不想再一探究竟。
出发前的夜晚,他意外地来看我。
“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吗?”口吻淡漠温和,像个同事那样关怀着我。
“王总兵是怕郑和负责物资有误,耽误诸位军队同盟好友的饮食起居?”
他坐了下去,以手抚摸冰凉的石桌,看着眼前一丛无名花草,漠然道:“你说话,总是语含讥讽。”
我揶揄说:“或许是总兵大人的心有病吧。”
“……就快要出航了,海上不知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与你吵架。”
“放心好了。”我扯扯嘴皮,“你一定站在船头,我一定站在船尾。平时这么小一栋江南驿馆,你我都三日难见一面。更别说四十丈的巨船。”我加深冷笑,“景弘最拿手的,不就是躲我吗?”
他从肩膀到指尖,不见一丝变化。宛如石像已刀枪不入剑剞难穿。我对这个人彻底失望,不想再和他有所言谈。转身要走,擦肩而过,他却出我意料拉住我的指尖。
诧然望去,入目只见情急的孩子气的脸孔焦灼的无措的眼。又来了。我在心中默念,你又来了。我所求的也许不过是一句话语,可你偏偏连这样一句都不愿意对我说。你总是这样,到了不行的时候,就用被弃小狗的眼神可怜地看着我。每次你一这样我就会心软,所以我们才周而复始走到今天。
可是,真的够了。
就好像我们不是一起对着流星许过愿吗?
我们不是一起逃难一起度过兵荒马乱吗?
我们不是同眠而卧在雪中有过无忧的笑颜吗?
我们已经共度过的这许多岁月,都不能令你改变,我不再相信,以后还会出现任何转机。也许我们,就只能这样子……虽然承认这点,是那么寂寞的一件事。
一点一点我抽出我的手指,从那双因为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掌心里。拿起放在一旁石桌上的灯笼,轻轻吹熄其内的烛火。
“夜太深,火苗太微弱。”半转过脸,借着披下一半的头发遮挡表情,我说,“与其摇摇曳曳,照亮不了什么,不如彻底吹熄,还能欣赏另一番月色。”我知道他听得懂,我不怕他听得懂。
迈出一步,却又住脚,我好像还是在等待他能说些什么。
但是背后那个固执的身影依然宛若石像,从手肘小臂到指尖没有动过分毫。最后,只是依照我们相处时的习惯,按照我曾经笑着教他的礼节说:“……明天见。”
“好。”有什么涩涩地流过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