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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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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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被感染一般地露出了笑颜。
  “太好了。”抓住皓云的手臂摇了摇,“终于可以踏上陆地了!”连月随海漂泊,几乎忘了脚踏实地是怎样的感觉。
  “嗯。”皓云看着我,一点点打开笑容。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隐约觉得一向神情自若的他的微笑,竟嵌入了一点羞涩。
  那之后,和皓云一起踏上了久违的土地。
  视觉所见黑色湿软的泥土,因为习惯了海上的飘浮,踏上去也觉得是无比坚硬。几个统领或去购买淡水、补充食物、或修补船只。靠近海岸的这几艘大船引来当地人带着些许戒备的观望。
  但介于热带的国度,民风热忱淳朴。即使语言不通,仅用微笑和手势也能做到一定程度的交流。
  被叮嘱的缘故,身后还是尾随了一定数目的亲兵。皓云苦笑着说这样是没法做生意的,但是即使抗议,景弘也不会听。所以我连那样无谓的抗议也不想做了。
  皓云想去先正式拜访当地的官吏。
  我笑着阻止了他,让他过两天再去。
  对于我与景弘的这种做法,皓云十分不理解,却出自体贴的性格没有多问多说。
  因朱棣一直怀疑朱允文流亡海外,比起建立邦交打开航线什么一类的事,对于景弘,被秘密授予的首要任务是打探建文帝的行踪。
  想起自己看似伟大的航行目标,只是朝中争斗的一种掩饰,就觉得不管做什么,也意兴阑珊。嗯,本来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有些不同了。
  我侧身看着皓云。
  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也正看着我。
  衣袖下的手指轻微地勾动,握住了我的。
  就像是在瞬间察觉到了我变得低落的感情。


  “我们两个,用商品打开占城的市场吧。呐,是这样说对吧。用你家乡的话。”皓云一字一句,带着略微含笑的鼻音。微笑地望着我。
  因为这样的笑颜,我也就不由自主地回以了微笑。
  “你呀。”我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历史留名的商贾吧。比以后的胡雪岩他们还厉害哦。因为啊,你比较能侵略人心吧。”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呢。”他微笑。
  “嗯。就是这样,不过,皓云的话,听不懂也可以理解,对吧。”
  “那你真是太过相信我了,会很危险的吧?”
  “是皓云的话就不要紧。因为我喜欢皓云。”
  “……郑大人这样讲,我该说是三生有幸?”他以玩笑的表情掩饰瞬间的害羞。
  我却眨也不眨眼地一直凝望着他。
  要是我最先遇到的人是皓云就好了。即使一辈子不能回返我的时代,两个人就这样并肩游历大明山川,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我也不会觉得有所遗憾。
  那么,现在的我,究竟是对什么抱持着不满之心呢?
  那个答案令我感到害怕,所以不愿思考。而皓云已经牵起我的手,向前奔跑,像是又察觉到了我变动的感情,而大声说话引开我的注意:“你看,三保!这里好像是他们自由交换商货的聚集地呢。我们也可以把船上带来的东西拿来这里卖对不对?”
  “嗯。”看着皓云微微发红的脸,我点点头瞪大眼睛,“好哦。”
  “就按事前,你说的那个搭配方法来做吧。”
  “嗯!好哦!”我尽量以灿烂的笑容回应皓云。
  景弘在做什么,我不想管。分成了数队的士兵日日夜夜在别人的国家细细搜寻打听着什么,我也不要管。我呀,被朱棣起了名字叫郑和不是吗?
  所以我就只管乖乖地按照历史做我本分应尽的事。
  苏丝没有想象中卖得好。
  大多数人们都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眼神观望。皓云有些焦急起来,又别无办法可想。眼看日子推移,景弘他们一旦确定了惠帝不在此处,就又将开船奔向下一站地点。但随季节变动,海上风浪渐强,船装的货物不能在此卖空,就有一半将会坏掉。
  望着皓云发愁又无奈的脸孔,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以往在超市看到的试吃食品柜台。
  “对了!”我拍拍手说,“可以用‘先尝后买’的办法!”
  而皓云依循旧历,照例呆呆抛出固定台词:“——那是什么?”
  在现代时,曾经有在超市打工的经历。
  每次地下商超推出新的食品时,没有品尝过的顾客往往犹豫着不敢购买。所以超市经理就会让销售人员,把食物切成小块,装在一次性纸盘中,由漂亮的销售小姐站在门口,给路过的客人免费食用。
  这样一来,客人如果觉得好吃,自然就会去购买了。
  在食品之外,比如卷发器一类的家电用品,不是也有当场试用的促销手法吗?
  说到底,我并不是什么商业奇才,只是个普通的小人物,也只能想到这些普通的手法。不过好在天下人,也多以与和我相同的小人物居多。即使是这样的手法,拿出来,也一定会诱惑到和我一样有着占小便宜心理的顾客呢。
  只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销售手段的皓云,才会激动得一把将我拦腰抱起在甲板上转圈圈说:“你真是太聪明了!就这样办!”
  对不起。我悄悄吐吐舌尖。总觉得……我啊,是浪费了皓云的欣赏呢。也许我应该和他说出实情,因为梅皓云一定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怎样不可思议的事。说也奇怪,但是我对皓云就是有着这样奇妙的自信。
  但虽然如此相信……却始终还是不愿说出的缘故是,我有点胆怯,有点不愿意失去那双注视着我时,总是饱含欣赏之意的眼神。
  就算是因为误会,而觉得我很灵巧。就算是因为时代的差异,知识不同的累积,而误以为我很聪明。来自皓云的欣赏和喜欢,我就是不想要失去。
  第一天免费送出的货品……在四天后开始有了回头购买的客人。而来自中国的商船正靠在海边一事,经传扬,也终于有了大宗买卖上门。是当地的商客来大批进货,皓云趁机与他们签订了将来的购买事宜。
  如此一来,不管是梅家老爷,还是江南商会,都不会再责怪皓云,反而要感谢他的眼光了吧。
  我,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看着变得空落落的货舱,而单纯地感到了高兴。
  晚上,景弘派人通禀,要起帆离港。在占城当地召来导游般的领航人,却劝我们过了雨季再走。
  “此番乃是奉命出航,并非游山玩水。”景弘一脸不高兴地回绝了提议。
  皓云与我面面相觑,只得先离开景弘的房间再议。几个副将跟了出来,其中张静王云是从凤阳时代就一直跟我与景弘熟络的燕王旧部。
  张静说:“皇上交代细察的事,一时寻不到线索。大人心里焦躁,故而口气不好。”
  我扯扯嘴角,“我知道。那么由他做主,开航便是。”
  只是历史上建文帝的行踪,即使查到最后也是永远的谜团。我终究不乐见景弘花这些无谓的工夫,夜里悄悄地不惊动士兵,独自去见了景弘。
  景弘不喜欢看书,即使闲来无事,也只是抱臂发呆。我进去时,他正魂魄离体似的,呆望着青纱笼罩中的烛火出神。
  见我进来,也没有说话,目光冷淡地看过来。没有变化的表情,等待我先开口的样子。
  “身体还好吧。”为了打开僵局,我只好没话找话。
  “我又不是你,当然很好。”
  “……那、晚饭也有吃喽。”
  “嗯。”淡淡地回答,转过了脸去。好像连看到我,也变得不愿意了。
  “景弘。”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我决定开宗明义,“我有话和你说!”
  “那还真新鲜呢。”他讽刺地笑笑,幽邃的狐狸眼转动过来,“毕竟,比起我来,梅九公子更合适做与你说知心话的人呢。”
  “我是想要说正事的。”我的口吻,也变得焦躁了,“我知道皇上私下对你说的事,也知道出航的目的,不像表面那样单纯!”


  “景弘笨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你尽管装傻好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这根本就是一件无用功。不管你再花费多少心血派兵察探,也是寻找不到的。”
  白皙的掌指捧着蜡烛,幽黑的眼眸下意识向我的方向转动,随着摇曳的烛火,眸中也闪过烟絮牵丝的花火。
  “你是指我所做的一切,永远都是没用的吗?”
  像冰块一样的声音,使我无法洞犀景弘内心的感情。但准备要说的话,我还是不想要隐藏。
  “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事情最终的结局会变成我说的那样。”我逞强强调,“所以,不如把重心放在如何打开航路,让各番国臣服我朝。”这样的话,景弘回去也能有所交代吧。
  但是景弘牵唇讽笑,“我这人一向不懂变通,比不上郑大人灵活机警。皇上交代我怎么做,我老老实实听从命令,想必不会出错。”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我生气道。
  景弘嗤地笑了,“没头没脑的话,要我用什么理由相信?根本没有人会信的。
  我气急败坏道:“王景弘,我就是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独断专行的嘴脸。”
  他一字一句说:“郑大人要怎么看待景弘那是郑大人的自由。”
  于是我满腹郁闷甩袖而出。
  深蓝的海面托着轻微起伏的船身,耀目的星空如落地宝石把免费的光芒遍洒一船。两队兵列静静走过甲板,发出兵刃碰撞盔甲的声响,这个环境中,唯一穿着便装的青年独倚船舷的姿态异样惹眼地闯入我的视野。
  “皓云!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交抱着手臂,美好的侧面正微微仰起,那一缕额前的长发也正被风吹得向后卷卷地扬去。看到我,愉快地微笑了。
  “在看星星。”
  “什么啊。”我悻悻然道,“原来你这么浪漫啊。”
  “不是,我是在想明日起航的话,天气会变得怎样?”皓云略微有些担心,“月明星耀,当地人说,这异样的宁静是将有大风暴的预兆。”
  “别提了!”我一肚子火,“王景弘刚愎自用现在谁的话也不肯听!明日起航是一定的了。”
  皓云看着我,不知为什么,笑了一笑。
  我一边心虚地避开那个让我略觉古怪的笑容,一面忍不住想起景弘适才的话,不禁有些不服气,“皓云,如果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来自一个与你所处的世界很不一样的地方。你会不会相信!会不会觉得我很怪异?”
  “很不一样的世界?”皓云像含在口中咀嚼那样,慢慢重复我的话。又问:“那里没有星与月?没有风与花?没有爱恨怨愤遗憾怅惘?还是可以心想事成尽遂人意?”
  我笑了,坦率摇头,“那倒不是。”
  皓云清澈的眼睛微笑着望向我,“那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脚下的土地改变了,只要人心不变,我们就还是在同一个世界,不是吗?”
  “你说得对。”我拜服,“真奇怪。本来我心里,像被烧了一团火,现在却变得清凉安静了。皓云你就是有这样的本领,有点像……”我拼命想着足以类比的东西,“对,有点像蔚蓝色的玉!”
  “玉?”
  “玉看上去,最是质地温润。但是好的玉却又可以硬过岩石。就像有些人看来温和,内心却有人所不能折的坚硬。因为有自己的道理、逻辑、处世之法,而不会因小事与人争执。看似无所执着,却真正是有所坚持。”我说,“皓云,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呢。”
  他望着我半晌,有点俏皮地扯动唇角。
  “……在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你用坚硬来形容玉呢。”
  “所以啦。”我扬高一点声调,把手拍上他的肩膀,“内心有所坚持,又有理想的梅皓云公子,你呀,是不会因为我说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而感到惊讶的吧。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放这些小事的地方吧。”皓云微笑,“不对。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算无论你说什么,也会相信你。不……就算你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关系。对我而言,你就是你。不管叫什么名字,不管以哪种身份出现。嵌入我眼中的,难道不都是同一个你吗?只要这点没有改变,就算物转星移天地易变,又有什么关系?”
  “……”
  我变得说不出话来,想要拍下去的手,也停在了那里。
  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激烈的告白一样。
  最温润的眼神,最温柔的语气,最淡定的姿态,最不疾不徐的表白。我手足无措,只能嘿嘿笑着。转过身,也把手肘撑在船舷。
  “皓云,你知道吗?”尽量把语调变得欢快,我说,“在海的另一端哦,那里有我的世界。你所有现在被人觉得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能被他们接纳。”
  “真好,能生在那样的世界啊。”
  “……”忽然别扭起来,“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皓云觉得有趣般地笑了,“这样,有什么不行?”
  “说不定我是骗你的呢。因为……”我嘟起嘴,“因为其他人就会那样想。”
  “我又不是其他人。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就是相信你,不用挣扎什么,也不觉得这有怎样复杂。听到我是父亲的外室所生,你的眼睛不是也没有一丝动摇吗?我看不到轻蔑、冷淡、哪怕一丝丝的波澜和同情。你一直也像最一开始,那样清澈地望着我。虽然这样的话,说出来就会使人羞赧,但能和你成为朋友,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高兴。”
  皓云,非常坦率地说完之后,歪了歪头,害羞却又坦诚地向我笑了。
  起航之后,令人害怕的风暴并没有到来。但我依然不想到甲板上面去,我就躲在舱里,和皓云下棋聊天无所不谈。
  漫画电影电视小说……反正有小山一般多的故事供我挑选。我讲故事给皓云听,皓云总像真心喜欢听的样子,托腮望着我一面静静微笑着。
  这天也一如既往,在舱内躲着。
  忽然听到外面喧闹了起来。随即有亲兵请我上去,说王大人有事相商。我觉得很是稀罕,那个人早已习惯独断专行,怎么会想起来与我商量?
  上到甲板,发觉多了些老弱妇孺,正在哭哭啼啼地哀诉。我们的船队旁边,泊了艘桅断帆折的船的残体。


  “他们遇到了海盗。”景弘径直告诉我。
  “难得呀难得。”我鼓掌,提高了音调,“难得王总兵竟然会有这等好心肠,开始救死扶伤哩。”
  景弘淡淡扫视我,“听说这股海盗很是猖獗。一向剽掠过往商旅。问清楚方位,我们也好避让。”
  “原来如此!”我被他气到鼻子也歪掉了,“你就没有一点锄强扶弱的胸怀吗?以前,我被欺负时,你还知道努力练剑来保护我。那样的你,到底跑去哪里了?”
  “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有无法保护的东西。”他淡淡地说完,又把头别了过去,吩咐兵士向被救的商旅问明受掠的时间地点,与海盗的人数等详情。
  我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景弘越发瘦削的身影。那个坚毅美丽的侧面,即使是张静王云他们这些武官,也时常对我称赞说他真的很有男子气概,身为宦官真是很可惜……
  我才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因为景弘就是景弘。他是怎样的身份,我根本不在乎。就像我是怎样的身份,皓云也不在乎。
  我与皓云是何其相似的同一种人,可是景弘却不是。我与皓云不需要语言也能彼此了解的部分,却与景弘永远难以沟通。
  “你不要呆呆地站着。”那个人像察觉了我的视线,忽然回头,“既然我们进入了海盗的领境,就要时刻提防小心。船上有诸小番国献给皇上的宝物,那些东西是不能被海盗掠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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