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弘望我一眼,我甩了甩袖子,“以后全听你的,我再无意见。”
苍蓝的海面异样宁静,好像在嘲笑俘虏的妄言般晴和安平。
我亲自给皓云煮药,大夫说船上物资虽然充沛,但可用于皓云吃的药却不多。又说皓云需要静养,希望不要再起风暴。
我望了望慢慢飘来的青色苍云,端了药碗走进皓云的房间。皓云脸色苍白,看到我却还是勉强地先扯动一丝微笑。
我说:“皓云你别怕啊。”
他笑,“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会怕吃药呢。”
“谁说是吃药了?”我瞪眼训斥,随即拿过绷带。
“才刚换了药啊。”皓云张大眼睛。我不理睬,把白色绷带绕过皓云的头颈腰腹只小心避开受伤处,将他扎扎实实绑在船舱的床上。
“嗯嗯?”皓云的嘴张开O形,“这是要干什么?”
我故意邪恶地笑笑,但是来不及把玩笑话说出口。脚下蓦然一颤,我的头紧接着撞上了骤然倾斜的墙板。
甲板上标志紧急通告的哨声接二连三响起的同时,我也脚步虚浮地抓住床头的扶手,咬牙切齿道:“他妈的那祖宗这次没骗人,又要……起风暴了!”
这场大风刮了足有三日夜,其间滴水未进,全员都在辛苦地与风浪做搏。这日天空骤然像被撕扯裂开,一卷积云。像要塌陷下来般的汪蓝碧空,直泻下通透如银的罕见光耀。
“放晴了!放晴了!”
掌舵的、挂帆的、舀积水的、抢修甲板的……包括我这昏昏沉沉的,都忍不住额手称庆惊喜呼号。
“可是。”我为难地看看左右,“我们究竟被吹到了哪里?”
从中途就已偏离了航线而随波逐流,远远看到陆地,舵手就拼命向这边靠岸。暴风初霁的此刻,船队泊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抬头望去,只见山草青青,有服饰精丽的少数民族也正向这边张望。尽管面目黝黑不清,但也像是中原人氏。
景弘披头散发从甲板另一处赤足踏过,呼喝士兵先上岸探查。自己把湿了又干粘在身上不舒服的上衣脱了,打着赤膊。
我咳了咳,“你这像是什么样子?让这群土著看到我们大明钦使就是这副形容?”
他不甚在意地一撩头发,挑唇讪笑,“你却不去照照自己?”
“嗯?”
我连忙钻回舱内,找了块铜镜细细端详。
果然。连日来与风暴殊死相搏,我也是头发干枯脸色菜黄。
“哼。”我揉揉鼻子,“好歹我没有衣衫不整!”
忽然想到皓云,糟糕!我们没病没伤的人都憔悴至斯,皓云背后中刀,纵然那个庸医说他无碍生死,也还是令人担忧。
忙找到负责照顾皓云的士兵,“梅公子的身体怎样了?”
士兵说:“伤口虽然没再出血,但这几日海上翻天覆地无法煮药,脸色一日比一日差……”
我心里一沉,打断了士兵的报告,径自去探望皓云,一推开舱室的门,淡淡的血腥味就溢在空气里,床边的圆木凳上堆散着酒和用过的棉花。皓云面如金纸,以往淡红色的薄唇也苍白得见不到丝毫血色。皓云趴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才回头,见到是我,先笑了。
“风停了吧?这次真是厉害呢。”
“对不起。”我一屁股坐过去,虽然有些话不说为好,但我的个性就是一定要一吐为快,“这几天应该由我陪着你才对!”
“你说什么傻话啊。”皓云很理解地失笑了,“你是船队的统领啊。怎么可以在起风浪时,一个人躲在舱内呢?”
“……”我怔怔地点头,也只能重复这样的动作了。因为我想要说的话,我的心情,好像即使不需要通过语言,皓云他也可以理解。
但是舱内的空气太差,平日贮备的雨水也是偏咸的味道,不能拿来给他清洗伤口吧。想让他喝甜一些的泉水,想让他睡在不会颠簸的地方。他会来到这艘船上,会受伤,几乎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郑大人,王大人有请!”
思考间,跑来传话的士兵。我只好命令侍从去帮皓云煮些热水,一面怏怏不快地返回甲板。
景弘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正斜靠在船舷。头发还带着微湿,一缕缕纠结着散落身后。洁净的面孔却总如浸入泉中的月亮,带着份不染纤尘的清洁感。
“这里是三宝。”景弘强调,“宝物的宝。”
“我知道。”我硬邦邦地说道。
“我们的船需要靠岸,在这里做一些修缮。”
“好啊。”我脱口而出,“皓云也能上岸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
景弘看我一眼,又别过头,“这里住着些高山地区的侨胞。有些人精通草药,或许会对梅公子的伤有好处吧。”
“那还等什么。”我催促,“快些让船靠岸吧。”
景弘又看了我一眼,“你总是这么急躁。”
“是啦。”我被戳到痛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跟这样一个性情毛躁的家伙共同办事,你还真是辛苦了呢。”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他扬眉,闪过一抹我似曾熟识的委屈。
“谁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强行令自己如此回应,然后甩手,去帮皓云准备下船的事。
当地的侨胞都倚山而居,住在类似窑洞的地方。现在也实在没有办法挑剔环境,我也只好租下一个添加了砖石的窑洞,把皓云暂时搬到那里。
景弘与众人依然住在船上,为了方便照顾,我带着随从陪皓云一起,也住在同一个窑内。
当地的侨胞淳朴热情,仅仅是拿到一些花布和瓷器的礼物就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帮着忙前忙后,还请来当地的药师帮忙诊治。
药师和船医说的话相差无几,也说皓云的伤于性命无碍,可是每晚总有几次被皓云咳嗽的声音惊醒。见我醒了,皓云又很抱歉,说是吵到我了,而拼命忍耐的样子,令人心痛心怜。
我到底做了什么呢?
意气风发笑语连篇的梅九公子,聪慧敏捷潇洒不拘的江南商首,不管发生什么都气定神闲的他,都是因为我,才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不能治好他的伤,就算满载着历国臣服大明的荣耀回航,我也没有脸再见江南商会和梅家的大家长。
跑去再找药师商量,药师说他体内有淤血,咳出来就不碍事了。我却想,看伤口的迹象,分明是刀尖伤到了肺叶,化淤是没错,但哪里有咳出来就不碍事一说呢。
就只有这样的时候,才确切无疑地痛恨起所处的古老时代。要是在现代的话、在现代的话……皓云这样的伤根本没什么,照照X光,住几天院,就连消炎这样的事只需要打个点滴吞个口服片也就好了。
可是在这里,万一伤口发炎高烧,我连一点对策都没有。
现代人比起古代,也许是落后了吧。因为太过依赖现代化的文明,一旦失去,就手足无措。
我一个人站在海边,东想西想,忍不住哭了。
月亮明晃晃地照耀银色的海面,天地缥缈,仿佛就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远远的……突然听到了衣角蹭动的声响,顾不得擦去眼泪就这样满脸泪痕纵横地回眸,看到景弘正从另一边向这里走来。
我先发制人,很冲地吼他:“你不好好修船四处乱逛,倒是很闲喔!”
景弘从宽大的袖口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株白花。
“帮忙修船的当地人里,有个人的爷爷据说是个巫医。”
我呆呆地聆听。
他淡淡地继续:“……平常好像不愿意随便再给人看病了。我磨了好久,才终于让他开了方子。他只给我这株花苗,让我们照样去采这样的药草。”
“……给皓云的吗?”我呆掉了,只能愕然地抬头,瞪大圆眼。
“这里也没有别人值得你那样费心吧。”好像是讽刺一样的话呢,但是他真的只是平淡地说出。伸出手掌,把花交到了我手心里。
“走吧。”然后,就像是无视我脸上的泪痕,像没有看到那样,口吻平淡地说,“我已经问清了路线,现在就去找吧。”这样说着,径自在前方带起路来。
心情很是微妙,脚步却像有自我主张般地跟上。
我知道与海盗交战时,受伤的并不只是皓云,还有其他的士兵,但是我就是如此庸俗和小气的一个人。我只能关心为保护我而受伤的梅皓云。
一边是海,一边是山。
奇妙的地方,每走一步也是深深浅浅,走过银色沙滩,走过黑色泥土,那一边山草纵横,没过双膝。偶尔,有零星的黄色小花弥漫着清苦的味道,羞涩地绽开在月光下的山壁。
就这样一路行去,海也睡了,山也睡了,天地间就好像只有我与景弘两个人,相隔一段距离,遥遥的各自清醒。
景弘的头发又变长了,在海上久经日晒的缘故,原本就浅淡的发色由棕褐色转成了更为光亮的浅茶色,在眼前一径摇曳,也像是某种辛辣植物的细叶。
“这是怎样的花呢?”
我仿佛是真心询问,又像在没话找话。
“是茯苓吗?”
“……”
“是冬草吗?”
“……”
“你为什么都不说话?”我负气地收住脚步。
“嗯?”景弘带着茫茫然的表情转回过头,“你说了什么吗?”
看起来,像是走神了的样子,不是故意不听我说话。我讷讷地低垂下头,变长了的额发遮挡过我的眼睛。
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景弘你都在想什么呢?心里的疑问像淡薄的晨雾虚浮缥缈,无法凝固成为语言。
就像海浪无法变成大地那样,有些事不必发生也知道无可能实现吧。
我呆呆地抬头,隔着一段距离,景弘也呆呆地看着我。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过,彼此呆然凝望。
因为以前,必定会有一个人,率先说着笑话,别过头去。
胸口好奇怪,热热涩涩的。就只是这样相互凝视,眼神变得无法转移开。景弘的眉毛又变得乱七八糟了。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强行按压着他的肩膀命令他坐下然后再掏出小巧的镊子帮他修理眉梢。
稍微动一下,就会有危险的感情,从心的位置喷涌而上。
所以,从手指到眼睛,最轻微的动作都不敢去做。像是怕什么平衡会就此崩溃。但是,就算那个平衡崩溃掉又怎样呢,我不禁会这样想。
“发现了……”
但是景弘,却又先我一步的,别过了眼神,伸出的手指拨开岩石的隙缝,在那里,月光孤清地照耀着泉色花朵。
“很美啊……”
是失望,还是松口气,或者高兴呢。怀着复杂心绪的我,听到自己说着无意义的言辞。
“但是需要的却是它的茎块,所以挖的时候要小心,要整株挖出来哦。”景弘示范给我看。
“哦。”我学着他的样子,然后手指不小心相碰。
马上,四目相交了。
瞬间停顿过后,他倏地收回手。好像彼此是火焰那样的如此不可碰撞。
“今天的药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呢。”
只是尝了一口,皓云立刻睁大眼睛。单手托住药碗看了过来,品尝到了药性的不同。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掌,“不愧是九公子哦。来船上帮忙的工人那里,有祖辈在做秘医。所以尝试着用了他们的方子。抱歉……”说到最后,我不觉放软了声线。
“为什么要道歉呢?”皓云,带着微小的惊讶,又再次睁大了眼睛。
“因为没有办法请最好的大夫来帮皓云诊治啊。”像这样,试验一样,万般无奈的,拿草药来给皓云吃。实在是令人无法不变得郁闷的做法。我偏过头,用手指在地上无意义地划着,当地的房子都没有门,透过修建成坡型的洞口,可以看到变得晦暗起来的天光。
“就算再怎么安慰你说我没有事,你的心情也不会因此变好。”皓云擦着嘴角,“所以,如果你因为我受伤的事而难过。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
“这样说的话,”我踌躇道,“我好像会欠你很多人情的样子呢。”根本已经多到数不清了不是吗?
“你每天讲一个故事给我,我就原谅你好了。”皓云很大方地这样笑了。
我出神地看着那个微笑。其实皓云没有一丝责怪我的意思,只是因为看穿我心里难过,而装作向我提要求的模样。体贴到这样的程度,反而更让人感觉悲伤。
我由衷地觉得,要是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
我想要回报皓云的友情,皓云的温柔,皓云的体谅。但是对于景弘,我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不管他为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产生一定要回报的想法。
我不懂这个落差代表了什么……但是皓云喝下的药出奇地有了效果。夜晚他终于可以睡得比较安稳,咳嗽的情况有了好转,天气好的时候,也能搀扶着他到外面稍微散散步。这样下去,再过月余,伤口应该会无碍了吧。
我的睡眠却越发难以安稳。
船已经修好了,为了答谢当地人的帮忙,景弘好像把随船携带的谷物发放给他们教他们如何播种。为此,当地人对我们的印象也大为转好,充满感激。
我有看到张静几次去找景弘商量已经可以再次开航的事。不过景弘一直没有直接向我提及。
山地上的草高高矮矮交杂丛生,我扶着皓云练习行走。他一定逞强要自己来,结果不小心绊倒了。我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
皓云带着一点微妙撒娇的表情,用手背捶打草地,“真是笨啊。这样的路都不能走!我啊,快变成废物了呢。”
“什么啊!”我斥责他说,“因为你身体虚弱的缘故嘛!再过一阵子,就可以了哦。”
“那你会陪着我吧?不会觉得我不耐烦吧?”
自从相识以来,一直那么温文聪慧的皓云,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像小孩子一样清澈闪亮的眼睛凝望着我,令我只能困难又沉重地低下头来。
我有点害怕见到这样的皓云。
不管是天真地躺在草地上,忽然伸一根草给我,还是突兀地摘下一捧山花往我的头上纷纷扬扬地洒去。
因为高兴而纵声大笑,偶尔寂寞就转过侧脸。
这样的皓云,让我想起从前的景弘。
那个因为我和别人来往甚密而明显不高兴不开心的少年,会和我并肩坐在青石板摘取梅花的孩子。
贵重的回忆不想被谁复制。
就像我一直都害怕有谁来取代景弘在我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
月光皎洁,映照着把头枕在我膝上的皓云颊边那缕乌黑的头发。一手拨弄着开放在山涧的小花,他喃喃地热切地问我:“我马上就会好了吧……”
“嗯,很快很快哦。”
“还可以和三保一起漂洋过海对吧。”
“嗯,当然哦。没有皓云,我一个人是不行的呢。”
“如果我不在,你也会觉得寂寞吧。”
“嗯,因为就只有皓云可以听懂我说的话。”
“呵呵……也许,我一直都是假装在听懂。这样,你要怎么办呢?”
“那样啊,那样也没有关系啊。因为就只有你,即使听不懂也愿意一直听我说到懂为止。”
我们两个,各怀心事地交换着这样的发言。
其实,没有出口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开满野花的山谷。
——心知肚明地知道,就要开船了啊。
“皓云的伤,不能再随船出行了。”
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是很困难的。但是,是由我率先说出的。
景弘默默地看着我,就好像一直在等我说出这句话一样。
“我会留下一些人照顾他。等他的伤能好到可以承受风浪的时候,就先送他回去。而我们,等东南风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