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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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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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前厅见燕王,正面色沉肃,郡主也端坐在外堂。人多嘴杂,商量不出一个主意。
  姚广孝道:“如今敌众我寡。他攻我守。局面甚为不利,最好能突围而出,联系其他藩王,共同举事,反攻朝廷!”
  我心想,谋士这行真真好做。只管把人人都知道的话抢先说出,指明大道,却不管拿细节主意。
  好在燕王这人外表粗犷却颇有城府,当下目光烁动,颔首称赞:“先生此言甚是。如今只管先把领将之人计诱城中,其他军士群龙无首,自然可以一击必溃!”
  姚广孝看着燕王,赞曰:“甚善!”
  燕王看向诸将士,齐称:“甚善!”
  我终于明白朱棣为什么那么喜欢我了。何况他养的这群八鸽只管做附和应声之举,全无半点新鲜主意。
  都同意计诱敌将,但——摊手瞠目,我只想问:计在哪里!
  凛凛秋风吹得我脸蛋生痛。
  偷趴在身侧的某个圆滚滚的小身体,踩得我的脚也一并哀嚎不己。
  淡青色的城樵下是被斩断的护城桥索。铁甲敌兵黑压压的像蚂蚁那样平铺一片。
  敌对士兵的带头大哥脸色木然,一副身负皇命视死如归的劲头。而在对面,银装素裹的淡雅背影娉娉婷婷我见犹怜。
  隔着一座断桥,银狐裘的斗篷抖动针一样白毛。风吹得令人担心会站不住的佳人,缓缓吐字却一字一句甚是清晰:“如今天下皆知燕王疯病已久,哪来的什么叛国谋逆的举动?太祖尸骨未寒,万岁不念朱家血脉同本溯源,竟遣尔等来此欺负病夫弱妇。徐门长女燕王王妃在此,倒要请问一句,在列忠义之士,手举猎猎军旗,可是奉大明天子之命来屠大明太祖之媳?”
  说到此处,好巧不巧吹来一阵秋风,斗篷的盖帽随风掀落,露出一张如玉如粉的面孔,凤眼修长暗自含悲,满头青丝顺势抖落,不髻不簪,看似心情颓伤到了极处,却又有种难以形容的美态。那不畏强兵的英朗风姿,清脆悲昂的哽然话语,一时间城上城下士兵静默为之屏息。
  唯我身边那个小人嘻嘻一笑,只叫:“爹爹!”
  我一把捂住大壮的口,将他拦腰自城头抱下,在角落里使劲拿脚丫踹他,“你这孩子!你爹那里忍痛含悲大义凛然扮女装,还敢给他泄底!当心让人听了去,大家一块玩完!”
  没错,谁敢叫徐郡主出来放话。下面一支冷箭射出,谁负得了这责任啊。断桥之头那美貌与英气并存的王妃,除我家景弘之外,自然不做第二人想。这就是那帮阴损缺德的“谋士”所想出的狗屁计策。
  ——要王妃出面主打温情牌!
  大义化天小情动人礼贤下士兔死狐悲——总之我脑内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一时想不出这是出自战国策哪条哪款。
  这边打哭了大壮,再踮脚伸颈一看,那边的使令果然端肃下马抱拳行礼。只能说中山王徐达的名号委实太亮,活着时阴蔽一方死了还福泽后人。顶着徐门长女太祖之媳的金字招牌往那里一亮相,就先有股不怒而威愤愤含悲的架势了。
  使令说:“王妃不要误会,此番所要责令之人是燕王府从众,与燕王和王妃无关。此中若有隐情,进京之后,圣上定有详察明论!”
  景弘冷笑,“燕王已是废人,府内也不过百号家仆。你率兵来此,不要干扰我城中百姓,若要拘人拿役,只管来带我走。”
  我在城头赞道:“大壮你瞧,你干爹那气势端得堂堂正正,那假话说得漂漂亮亮。你今后做人只管与他相反,他说东头你上西头他让你使刀你只管练剑他要你爬树你与我下海,只要与此人十八相反,你必定是大好青年锦绣云鹏!”
  此时咦呀一声,景弘身后城门洞开。乌压压跪着一片百姓,都在磕头求饶声泪倾情,指挥使被弄得好不尴尬,再三声明此来绝无干犯王妃之意,只想察明详情。
  景弘轻笑一声,“此城干系均担妾身,将军若有诚意,入城与我相谈……”言未尽,下面一片反对声起,景弘凤目一闪,只道:“莫不是,怕了我一介妇人和这满城百姓?”说着举袖上指,慷慨语道,“天是大明之天!城乃大明之城,百姓是大明的百姓,不知道大明的将军怕的是哪一桩、哪一件?是怕太祖在天上看子孙争战?是怕中山王在九泉下不瞑含悲?还是……”凤眼蓦然冷冷射下,配合衣袖淡淡一挥,“是怕你心口不一,心中有愧呢。”


  哗啦啦,指挥使抱拳跪倒。
  啪啪啪,我在城头鼓掌哑然,“大壮,你爹他真是个——人才啊!”
  于是,后事可料。
  就在忠肝义胆的指挥使被美人言语刺激挤兑得慨然上前,眼看要历史性握手达成珍贵会晤的一瞬间,放下铁索的桥头这端,上一秒端秀清丽的美王妃手中一晃舞出一圈雪色轮光直直刺入指挥使胸膛。同时那哭天抹泪的城中百姓——实为燕王府兵甲换衣改装在我提点下的一场大型群众COSPLAY,也群情涌动依令而发。此时真正的郡主在城头现身手挥旗令,众兵士自城头放下的十二道铁索飞身步下,依阵杀入因变故而一时惊惶失了先机的围城军中。一时间立场颠倒优劣已变,燕王骑骏马率众人领头杀出城围,冲溃敌兵。
  此行冲向永平,那里驻扎着宁王兵马。大家枝叶相连,同通一气,正是相互救急。然而京中已派大将李景隆中途截杀。第一天的战斗打得飞沙走石直至深夜。景弘不算兵营中人,与我随军只保护郡主与世子的车子。一路仓皇而行,大家均不知这一战结局。郡主饱经忧患,容颜清减,惊慌出走间,头发也来不及梳理。府内众人都跟在大军最尾端家属随行车马间,郡主特别允许大壮与她同车。我看看大壮,小孩子什么烦恼也不懂得,只笑笑地趴在车上逗弄郡主怀抱的小世子。
  掀帘望去,况野暮色四合,却不见炊烟。
  景弘勒了马缰,绕回车前。
  “王妃,前方兵马相交,太过危险。王妃最好找个安全的城郡,躲避一时。”
  我难得同意景弘的观点,“大家分头行动,以免被人一锅端!”
  景弘瞥我一眼,不快道:“燕王装备犀利兵士充足,一定战无不胜。你不要胡言乱语让王妃听了心烦。”
  徐棠被我们两个一言一语说得拿不定主意,正踌躇间,车辕被石块磕了一下,车身一颠,世子的头碰到车壁哭了起来。徐棠忙揉着孩子的脑袋,一边吩咐停车:“天黑不易行路,我们就先安扎在此吧。只是我着实担心你们燕王,他行事冲动,容易莽撞。这里兵士众多我的安全不用忧虑。你们俩去前面通传一声,叮嘱他不要以身犯险。”
  我为难地看看景弘,朱棣要我们守着郡主,是因为他对别人不够信任。郡主也担心他身边起居没有熟悉的人照顾。总不能两个一起离开。
  景弘与我出马车商量。
  他说:“你功夫不行,到前面也是累赘。与王妃留在这里比较好。”
  我瞪眼,“我一个小小近侍,到得前面也不用打仗。现在兵荒马乱,也不知随行兵众里会不会有奸细。别忘了来凤阳的路上得到的教训!你功夫好更要留下保护郡主。”不容他再说什么,我飞身上马,已经向前驰去。
  回头扮个鬼脸,只见他咬牙切齿,掀袍跺脚,“你总不肯听我半句话……”
  我装作听不见,一路只是向前。俗话说得好,淹死的都是通水性的。景弘仗着练了功夫,要是放他到前面,少不了借机表现。我的话嘛,当然一定就会躲在最安全的地点。
  心里打着如意小算盘,我快马加鞭往军前赶。前方大战已暂停,沿路士兵纷纷安营。看来这一战我军元气大伤,士兵们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找到熟悉的将领,我只管低头询问:“王爷在何处?”
  府中众将都认得我与景弘,当下引我入大帐。一进去就看见军师正满目忧虑,盘问之下,瞠目结舌。原来今日大战,朱棣果然身先士卒。人多眼杂刀剑无眼,待到鸣金收兵,清点人头,我方损失不小,最可怕是竟然找不到了领军的朱棣。
  姚军师哭丧脸道:“怕不会被对岸掳去!如今怕患散军心,也不敢与他人声张。只好派几个亲兵偷偷寻找……”
  我望向帐外深茫夜色,也顾不得喘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跺脚道:“我也去找!你守在这里,可不要把这消息让别人听到。只说王爷在帐中安歇!”
  姚军师自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当下握了我的手,用力摇了几摇。好像要把一干人性命万里江山成败都托付在我手上。
  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是郡主近来又有了身孕,我总不能让那孩子出生见不到爸爸。只是朱棣从小与我一并吃喝玩耍,我总不能任由他真的横尸在这荒城野地。
  一边提灯摸索,一边还要提防对岸的冷箭。我终于知道了亲信于大人物的重要性,拥有千军万马有什么用。隔层肚皮隔层山知人知面知心难。今日大旗不倒自会有人跟随,为了他日封疆得地,为了谋一个锦绣前程。你以为抛头颅洒热血就是忠义?嗤!谁不是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才暂且屈膝。
  走在伸手见不得五指的夜里,被冷风萧萧吹昏了头脑。我开始同情朱棣。从小没有过过什么顺心的日子,母亲死得早,亲弟弟又不被允许与他在一起,太子视他为眼中钉,就是成亲这档事也有点误打误撞难猜测他真实的心意。
  生在帝王家有什么用,锦衣玉食又有什么用。现在谋反兵变其实也是逼不得已,总有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朱棣越往大长眉间就越带煞气,连我这自小跟着他的人,都想要避到徐棠身边躲开他。
  其实他和我一样,不过都是异世孤客。
  这样一想,就越发不能置之不理。
  一路寻去,双目渐渐适应了黑夜。抬头看,此夜星稀。脚下踩到软绵绵的事物,用眼角斜窥发现是日里战死的兵甲尸体。
  修罗战场到了夜间,有如鬼域。
  冷风吹得我大脑发木手指发麻,拉马的缰绳也开始松动不听话。说真的,连我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都有些辨不分明。用手拍拍马儿的身体,我只管与它说话壮胆。
  “黄金骑,带我找到你家王爷吧。”
  马儿嘶咴一声,若有不满。
  “好啦。”我安慰它道,“我知道你不是狗,闻不到什么气味。不过你是名驹呀,名驹都得有点异能嘛。快告诉我,你家主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马头一扬,缰绳从我手中掉了出来,那马竟理也不理我的自己跑了回去。
  “喂喂!”我在身后瞪眼跳脚,也不敢喊得太大声,“我知道借你来骑你不甘心,但也不能把我丢在这里啊!”


  抗议无效,它只给了我一个马屁股外加蹄子扬起的一脸灰烟。
  无奈地转头,把手放在唇边,边走边喊:“四爷……四爷……”
  那边山岩后,蓦然站起一团黑影,吓得我收脚后仰,心肝跟着一颤。
  “是景弘还是三保?”
  听到这个同样颤抖的声音,我拍拍心口,吁出口气,安心了。
  会叫朱棣四爷的,只有我们两个。能这么回答的,自然也只有朱棣一个。
  犹如电视剧里相见欢的场景,我们以总算见到亲人井冈山会师的嘴脸顾不得脚下袍袖纠缠向对方跑去。
  到了近前,先抓住对方的肩,辨一辨死活,再看看伤情。朱棣脸上一片血红,只有眼睛贼亮,吓得我一个趔趄往后摔跌。
  “休慌!”朱棣扶正了我,“我没事,这是防人认出来才抹在脸上的。”
  “您怎么在这里?军师急得团团转呢。”
  “腿上被刺了一剑,急着调转马头,不想马受了惊,一路跑到这里,天色太黑,认不清路,不敢胡乱行走。”
  我低头一瞧,都到这时候了,王爷您还是保持着爱面一族的风情哪。那腿上不止中了一剑吧。
  我知道此人好脸,也不敢点破。
  “我背着您吧。”
  “你……”
  朱棣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看,从鼻子里往外透着不信的怀疑。
  我挺起胸膛,“虽、虽然我是不如景弘功夫好。但背个把人还不成问题。”当下转过身去,叮嘱他说,“快上来啦。”
  也许是因为朱棣受了伤,我的语气竟与平日有很大不同。夜太深,星太暗,害我忘了自己是马三保,又有点像那个意气风发的郑椿萱了。
  虽然从那个已如隔世的现代,姑娘我就没有背过人,更遑论是背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但人到了急处,总会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背起朱棣,我抬头望星星。只要天上有星星在,就辨得清方向。
  我说:“四爷您别怕,您看,那三颗并排一列的星啊,叫猎户星……”手上湿漉漉的,我知道那是朱棣腿上还在流的血,我咬牙加快步伐,一面讲,“这里面有个神话……”
  朱棣说:“三保,我觉得头晕。”那口气突然变了,有点像小时候,对我说“三保,我要请五弟吃桂花酒”的稚气啊……
  我着急道:“你别睡啊。三保给你讲故事呢。那个猎户星啊,原本是个神射手,他爱着某个皇帝的女儿……”
  朱棣在我背后含混地说:“这不成,地位相差太大了。”
  我笑道:“对。所以啊,那皇帝给他出了好多的难题。要他一一完成,才把公主嫁他。可是这个射手竟然把那些难题全都完成了。皇帝没有办法……”
  朱棣伏在我肩膀,想是终于放下了心,头越发沉了下去,口齿不清道:“那就杀了他。谁敢抢皇帝的人,都杀掉。”
  我心里一抖,脚下也一个不稳,连自己带朱棣,忽然摔了下去。也托这一个跟头的福,朱棣晃了晃脑袋,又清醒了过来。
  我撕下外面的袍子,“爷,您忍着点。”把他的腿从膝盖紧紧扎住,以作止血。
  朱棣也不阻止我,只是看着我说:“三保,我冷。”
  “失血太多的缘故喽。”见他意识不清,我就胆大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王爷嘛。跑到那么前面干什么?现在吃到苦头了吧。”
  朱棣眼睛盯着我看,“你是我家三保?”
  “怎么?”我瞪眼,“哪个间谍细作,还能如此好心不成?”
  朱棣说:“我家三保向来油腔滑调,一味奉承不讲真话。”
  我脸一热,嚷嚷道:“哪有此事!”眼睛四下乱转,忽然闻到水的气息。用力嗅了嗅,一把抓过朱棣,“有救了!我们只要顺着水源往下,就能回到营地!”
  “这样啊……”
  “对啦。来,乖乖伏在我背上。”
  “三保我冷……”
  “我知道啦。等回去啊,就让他们煮姜汤给你喝。”
  “要喝棠儿煮的。”
  “郡主现在不在啊。”
  “不喝别人的……”
  “那三保来煮……”
  朱棣八成失血过多神志不清了,又有点发烧,言行开始幼儿化。我好不辛苦,一边背着他咬牙走,一边还得细细安慰他。不过算了,这个人从小就青着一张冷脸,从没向人撒过娇。原来他撒起娇来是这样子啊。我扑哧笑出了声,觉得很是新鲜。
  途中又摔了几个跟头,朱棣已经昏昏沉沉,连冷也不知道喊了。我看着渐渐发红的天色,只怕天亮起来。
  “不要天亮啊。”我自言自语,“奈何桥上的那位啊,你把我郑椿萱蒙骗到这不明不白的地方来,可不能让我再次横死啊。”正说着,不晓得是这念叨管了用,还是老天开了眼。
  那黄金骑跑了回来,在河边正咴咴地叫着等我呢。
  忙把朱棣放在马背上,我抱着他,一路压低身量,终于赶在天明之前返回了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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