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南昌大屠杀纪念馆就修建在东湖北侧,原文昌宫所在。
“丁大学士,到了!”
抵达东湖后,众官员先后下车。在李之粹等江西文武陪同下,丁之相领着126名“中央官”步行至纪念馆。
虽然一路劳顿,精神身体都是疲倦不堪,不过行走在东湖岸边,一众“中央官”们多少还是有些神清气爽,毕竟此地乃是南昌有名的盛地,自古人文荟萃。走在湖畔,竟是能感受到此地的文气。
大屠杀纪念馆占地很大,是原先文昌宫的三倍有余。为了建造这座纪念馆,江西方面可是投入了很多人力物力,甚至拆除了原文昌宫边上的火神庙,这才凑足了所需的木料。
纪念馆前,约有二百多人分列两道,神情凝重的看着过来的队伍。
“李大人,他们是什么人?”
丁之相注意到了这些人大多都是青年,二十几岁的模样,有男有女,且统一穿着白色孝服,不由奇怪,问李之粹他们是什么人。
李之粹忙道:“回大学士话,这些都是当年己亥屠杀遇难者后人,以及幸存者,他们不少人都是被父母藏起来,甚至躲在粪坑中,方逃过一劫的。”
跟上来的右布政王庭插话道:“接到大都督府公文后,巡抚大人便要下官着手调查己亥惨案,经数月察访,才找到这些幸存者后人。”说完,顿了一顿,压低声音又道:“他们有一些可能是鞑子的后代。”
“鞑子的后代?”
丁之相眉头一挑:这是从何说起的?
王庭解释道,当初南昌城内城外有十几万妇人被清军掳去,往往一个八旗兵能分十几个汉女,他们糟蹋过这些妇人后,或杀害,或发卖,只有少数幸运儿能被带回京。而这些被八旗兵糟蹋的汉女,就有不少人被发卖时已经怀孕,因为种种原因,她们将这些禽兽的孩子生了下来。
李之粹叹道:“甲申之前,鞑子四次入寇,便常做此事,称之为给咱们汉人换种。甲申之后,朝廷一败涂地,这种事便更多了。”
“给咱们汉人换种?”丁之相冷冷一笑:“却不知将来到底谁给谁换种呢。”
王庭担心丁大学士会因为那些青年当中有鞑子后人而不满,不过丁之相却不介意此事,他道:“他们的母亲肯定不会视自己的骨肉为鞑子,所以他们现在说的是汉话,用的是汉名,便是汉人,我们不能区别对待他们。他们,也是受害者。”
李之粹和王庭忙点头道:“大学士说的是。”
“这件事,说一千道一万,他们都是不幸的,是我们这些为官者无能,才让他们的母亲遭了那么大的耻辱。所以我们要警醒,如果我们再不有所作为,将来,我们的民族还会被人扬言要换种,我们这些当官的,也同样逃不脱被换种的命运。
国家一旦残破,百姓也好,官员也好,哪一个能逃得了异族的屠刀?。。。。殿下为什么要各地修建大屠杀纪念馆,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当官的,让天下百姓都知道,鞑子对我们汉人到底做了什么!。。。。只有让百姓们都知道鞑子对我们做过什么,我们才能理直气壮的对鞑子也做什么,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圣人云,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圣人的教诲,我们总要听吧。所以纪念大屠杀不是为了让我们自己觉得自己可怜,更重要的是,让我们知道怎么样去复仇!”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谁是元凶
在李之粹等人的陪同下,丁之相特意接见了这些己亥惨案幸存者及其后人。
这也是定武元年以来,首位朝廷重臣出面接见慰问当年清军屠杀受害人,由此开了先例。
此前,从无有过。
对这些幸存者及遇难者后人,李之粹了解的并不多,故由王庭为丁大学士介绍了站在前面的几人。
王庭指着一个二十多岁,面色悲愤又带着些许紧张的青年,对丁之相说道:“他叫李泽茂,当年清兵破城时,其父母将他藏在地窖之中。后来清兵将其父母抓住,拷问藏银,因害怕清兵发现儿子藏在地窖之中,他父母便死活不肯松口,最后被清兵剖肚而死。他在地窖中整整躲了九天,就靠雨水和窖中藏着的两袋干面、南瓜才活了下来。”
“大人,鞑子杀了我爹娘,杀光了整条街的人,请大人一定要为我报仇!”
看到布政大人对面前的官员这么恭敬,李泽茂知道对方一定是朝廷里的大官,所以他跪在了丁之相面前,请求对方为他报仇。
“你起来。”
丁之相将李泽茂扶起,对他摇了摇头,道:“你错了,你不应该请求我为你报仇,也不应该将报仇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你应当自己去报仇。。。鞑子杀了你的爹娘,也杀了很多人的爹娘,如果他们都和你一样,只想着求别人替他报仇,那最后大家都报不了仇。所以你如果真的想报仇,就自己去报。鞑子怎么杀的你爹娘,你就怎么杀他们便是。当年的凶手可能不在了,可他们的后人却在,那些人便是你复仇的对象。”
李泽茂听明白了:“那。。。那我怎么去报仇?”
“当兵,杀敌。”
丁之相拍了拍李泽茂的肩膀,微一点头从对方身前走过,目光落在一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
“这个女孩当年只有三岁,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清军杀害,其母不甘受辱,咬舌自尽。她还有两个姐姐,一个跳井自杀,一个则被清军掳了去。”
说到这,王庭顿了顿,“这姑娘是被她姐姐带在身边的,后来她姐姐和她被清军发卖到了安庆。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姐姐养大她的,不过我们找到她们时,她姐姐已经去世了。”
丁之相暗叹一声,走到这少女面前,和声问她:“你姓什么?”
少女将头稍稍抬了一点,低声道:“回大人话,我姓王。”
丁之相默默点头,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这少女经历过什么,对她的每一次询问,都是一次伤害。
两百多当年幸存者和遇难者后人穿着白衣,肃穆的站立在那。人群一片寂静,不远处,是纪念馆门前的广场,青石铺就,却什么也没有。
走的近了,才能发现那地上一块块青石上面都密密麻麻的刻着无数人名。整个广场只有中间一列是空白,供人通行,其余都是名字,血淋淋的名字每个名字都代表着曾经南昌城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南都来的“中央官”们从幸存者面前走过时,有人悲痛,有人同情,有人愤怒,可也有人心中没有一点波澜。仿佛这座城市从前发生的事,是再平常不过般。
吏科给事中郑中磊便是人群中难得冷静之人,他从那些幸存者面前经过时,还特意打量起来他们的相貌,最后,他被一个好像傻子一样的青年吸引住了。
那个青年的确是傻子,他张着嘴,傻呼呼的看着边上的人,看着从他面前经过一群官员们。不时,还发出痴笑声,和这庄严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
然而,没有人将这傻子从队伍中赶走,因为这个傻子当年目睹了他的父亲被清军用长刀剥下身上的整张皮,目睹母亲被清军按在他面前用长刀割断脖子,目睹他的弟弟被清军用长矛挑起,如同挑担子一样担走。
。。。。。。。。。。。。
中央官们进入纪念馆后,分别参观。
纪念馆只有两个主体建筑,一个是记录清军暴行的书画馆,一个则是从城里城外挖掘出来的尸骨陈列馆。
书画馆和尸骨馆的入口就建在纪念馆的大厅之中。大厅里有三座用石头刻绘而成的雕像。
第一座雕像是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那,头上的长发被解开,一个清兵拿着剃刀正在剃去他的长发。边上是一群跪着的百姓,几个清兵将刀枪对着他们。
第二座雕像是一个瘦弱的老人抱着一个二三岁的小孩,旁边则躺着一个女子,已经静静地长眠。女子的身边,躺着一具无头的男尸。而在他们的前面,则是两个骑在马上持刀狂笑的满洲人。不需要任何人讲解,参观的人也知道那具男尸便是女子的丈夫,小孩的父亲、老人的儿子。
第三座雕像则是一群汉家女子被清兵用长绳串起,目光呆滞的向前。在她们的身后,地上,倒着几个死去的婴儿。一匹清军战马的前蹄正踏在一具婴儿尸体之上。
不少官员的脚步在这里停住,他们目光复杂的望着这些雕像。
大厅的正墙之上,刻着四句话。
历史,不是用来忘却,也不是用来纪念,更不是用来自哀自怜的。
历史,是用来警醒,警醒我们不要忘记曾经遭受的苦难;
历史,是用来鞭策,鞭策我们去复仇的。
如果做不到这些,我们还要历史做什么?
…周士相。
。。。。。。。。。
“中央官”们分别进入书画馆和尸骨馆参观。丁之相没有再和他们一起,一直“护送”他们的亲军番子也难得的没有跟随入内,这给了“中央官”们极大的自由,虽然眼前看到的一切是那么的压抑,但仍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自由”参观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内,没有人会去打扰这些中央官员们。
很多中央官们选择呆在书画馆里,因为相比尸骨馆,这里的气氛没有那么阴森恐怖。毕竟,字面和画面记录的屠城血证比真实的白骨,让人的心理更容易接受些。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的胆子都很大的。
大约只有三十多中央官员们一直在尸骨馆,有的人定定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尸骨。有的则是坐在那里,闭上眼睛,默默在想什么。有的则是悲愤莫名,大声诅咒着那些该死的满州鞑子。
尸骨馆的骸骨目前只有三万多具,当年南昌城内城外被杀百姓多达百万之众,很多骸骨不是沉在东湖底下,就是被埋城外荒野,仅凭现在江西的人力和挖掘条件,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全部挖掘。江西布政使司初步估计,想要完全清理己亥大屠杀遇难者骸骨,至少需要三十年时间。
尸骨馆地方很大,大到一眼望去,都望不到头。一排排的灯笼让这有如地狱般的场景展现在世人眼前。
官员们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但一下看到这么多白骨,那震憾,远比他们之前所能想象的更要惊人。
满州鞑子该死,是这一刻,尸骨馆里所有中央官员们的一致心声。
“大家都看到了吧,都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们汉人被人当猪羊的下场!”
礼部郎中万大均悲愤莫名,额头青筋暴起。他如何能不愤怒,他向前所立的这块区域,赫然摆着近千具幼儿尸骨。望着那些被斩断的幼儿骸骨,他能清晰感受到,这些孩子生前遭受了什么!
“齐王说的对,咱们要复仇!鞑子对我们做过什么,我们就应该同样对他们做什么!”
太仆寺员外朗宋仁亦是脸色铁青,他恨那些禽兽鞑子,他难以想象那些禽兽是怎么干出这种人神共愤之事的。
“我们不但要报仇,更要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出现我们眼前这一幕!”
万大钧的拳头握得紧紧。
“对,我们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害我们国家成这样!”
三十多个中央官们聚拢到万大均身侧,他们开始寻找这一切的根源。
。。。。。。。。。。。。。。。
书画馆里也正在激烈的争论着,不过争论的却是另一回事,围绕的主题是“客观”二字。
吏科给事中郑中磊不满同僚们因为仇恨蒙弊双眼,无法看清事实真相。
“南昌被杀了几十万百姓是真,整个江南之地死了几千万人也是真,但我们看历史,要客观,要公正!我问你们,这些人真都是被满州人杀的吗?
。。。我看未必,甲申以来,满兵过江次数寥寥可数,每次发兵也不过万,长江以南却死了几千万人,这些人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是那些绿营兵,如李成栋之流。是那些汉军旗,如耿、尚、孔之流,和满兵有什么关系?
所以大家要冷静,我们都是读书人,知书达理是修身之道,有事说事,有理则说理,满人没有杀这么多汉人,我们总不能昧着良心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满州人吧?”
“郑兄这话说的在理,我赞同郑兄所言,诸位偏激了。甲申以来,害我百姓最多者乃是那些降清兵,并非满兵,所以大家刚才说要什么灭满州的族,实是不公正的很。”都察院的一个御史站出来支持郑中磊的意见,认为一定要客观看待各地大屠杀元凶之事。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大明不要仁义之人
“崇祯年间,社稷便崩坏,官兵不如贼,这些不如贼的官兵降了满清,各地发生的种种暴行便在所难免了。”
郑中磊很是理性的在那分析,在他看来,满清屠城不假,可实施者却大多是汉军,所以,将帐统统算在满州人身上,有失偏颇,不是治史应有态度。真要清算元凶的话,当是清算那些降清的明军,而非满州人。
“那些降兵为何要实施屠杀,还不是想掩盖其杀人抢劫的恶行。所以,我从来不认为是满州人下令屠城,那样乃不智所为。这满州入关之后,便尊孔敬儒,俨然又一个元朝。试问,自古以来,哪一个政权敢如此明目张胆下令屠城的,莫非他们要自绝于我中国不成?我客观说一句,满州人并无屠城恶习,屠城的都是汉军,所以,我们不能因为他是我们的敌人,就肆意污蔑他们。”
“听郑大人的口气,似乎对满清抱有好感?”
工部主事、前年定武恩科取中进士的安徽人齐广厦对郑中磊所言感到好笑,忍不住讥了他一句。
这话让郑中磊不由一紧张,他可不想让人误会对满清有亲近之感,忙道:“我只是希望大家公正客观看待满清屠杀这件事,并非对满清有什么好感,想我郑家当初,也是举族抗过清的。家族殉国之人,不在少数,所以我又如何会对满清有好感,齐大人可不能瞎说。”
“是吗?”
齐广厦冷冷说道:“那郑大人早前为何去考了满清的科举?按理有家仇国恨在,郑大人怎么也不当去考满清的科举,至不济,不去做遗民,在乡不出也可啊。”
这件事让郑中磊有些恼羞成怒,微哼一声:“齐大人,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治史,和我考不考满清科举有什么关系。若你以此认定郑某对满清有好感,那在场之人,岂不被你说进去大半?”
在场一众官员确有相当一批人曾经考过满清的科举,郑中磊将他们拉进来,无疑让他们“人人自危”,因此纷纷指责齐广厦胡搅蛮缠。
“齐大人,大家都是同朝为官,请你注意言辞,莫要坏了同僚间的和气。”
先前支持郑中磊的那个御史对齐广厦也很反感,又见这么多人站在他们一边,不由语气稍重。
齐广厦眉头微皱,旋即舒开,轻笑一声,道:“好,既然大家谈论治史,那恕我直言,郑大人刚才所言才是偏颇。据我所知,当年老奴在辽东便屠我三百万汉民,那时,怕是没这么多降军替他作孽吧?由此可见,满州屠城之事早就平常,将之归咎于降军掩盖抢劫,怕才是不客观。”
“关外是关外,岂能等同关内之事?”那御史不以为然。
“难道关外的百姓就不是我大明子民了?”
齐广厦也来了火气,他不曾想在这位御史眼里,关外的大明子民竟然都不值一提了。
那御史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