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这种怪事,我当然要看其他人反应了,哗,前后左右天下大同:奇哉怪哉,我衣服穿得很好啊,帽子也没掉,最可恶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两个,一个椅子都快笑翻了,一个拍桌笑到擦眼泪,而策凌因为纯悫也要出场的缘故,特意跑回营去取他随身那把马头琴,现在还没过来。
一个人唱,N个人笑,这种情况下,叫我怎么开唱?
最终还是十八阿哥招手叫我过去,我走到最前场,在康熙和他那桌前对面跪下,康熙叫李德全擎一面手掌大小西洋镜子来,我双手接镜一照,只见镜中人的唇上被描了一左一右短短两道黑色八字胡,和真正的男人比起来,我原本最多是娘娘腔而已,现在却因此使得整张脸变严肃了,而又带着滑稽的气质。
我本来猜到几分,心里不是不生气的,但陡然这么打眼一看,也差点失笑,气归气,真的是蛮好笑的。
十八阿哥起身隔桌靠过来,递给我一支黑色炭笔,说:“送给你的。”
康熙和阿哥、王公等都看着我的表现,我不急不忙接下笔,磕个头:“谢十八阿哥赏。”
李德全要上来取回镜子,而我在他手伸到之前就略直起上身,半侧过面,自己左手展镜对上光,右手执稳炭笔把唇上两道胡子分别一勾加长成纤细两撇,把炭笔笔端朝上塞进靴筒,复以右手小指将两撇胡子尾部分别描出精巧对称的上翘回旋涡卷形曲线。
线条一流畅,霎时有了韵律,平添洛可可式的细腻柔美感,年玉莹的容貌气质本来带有兵气,介于可柔可刚之间,如此一来,两相结合,成功化解了小胡子的突兀,反而另显异秀清俊,一张脸看上去为之一新,又是一番天地。
我“化妆”完毕,把掌镜反面放在桌上,流眸十八阿哥一眼,十八阿哥已经双肘平撑在桌上,看得合不拢嘴。
我向十八阿哥一颔首,就地朝康熙叩了个头:“奴才这就献丑了。”
康熙命我起了,我回身缓缓走下舞场,这一次却没有人笑,就有几桌交头接耳,声音也都压得极低,我不看人,因为我知道我在被人看。
唱歌也好,舞蹈也罢,大凡当众演出,表现力固然得有,但是否能拿出压台的气势控制住全场、使观者集中精神才是重中之重,要不是十八阿哥这么一闹,我原本倒还真没把握能达到现在这个效果,也更不可能从康熙那里借到气场了,抓住了康熙的注意力,就是成功了一大半。
策凌夹着马头琴匆匆而来,他是老有经验的,径自往东面场边乐师那队打头坐下。
我脸转向他,他一抬头,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我并不停留,抬左腕对他比了一个圆月的手势,便转身对着北面康熙主位。
很快辽阔低沉的马头琴声响起,我听准节拍,脚尖向前一动,右手划起,放声唱道:“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策凌的马头琴巴特拉得真不是盖的,尤其下面是他老婆出场,悠扬动听琴声中真像溶入了丝丝热情,亦进一步感染到我,我随琴音连做几个硬腕跳步从场子这头对角线穿到后场,顺势单膝半跪舒手迎出一身红色蒙古袍服的纯悫。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纯悫一开腔,便让我吃了一惊,她的声色不是很高,但极有穿透力,富有感性,且能收放自如。
又是一个马头琴间奏,我和纯悫舞步中对上目光,我现在才发现她是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女人,她并不瞧场外策凌,始终只看着我,好像我真的就是那个在蒙古包外苦苦等着她的阿哥,十分入戏。
周围众人不知几时拍手给我们合起拍子,我一个马步交替旋到康熙场前,换了蒙语重复唱段:“莎拉闻滔泥撒了那啊嘎拉给勒逮(DEI)给笛答呦 ——啊哈掳嫩达嘎污揪灰忧因——逮(DEI)吼—— 矮了柴哄喽沟拆嘛赶温内塞(SEI)鲁都达沟—— 矮临起拎污逮(DEI)移溜昏尤因——逮(DEI)嗬——”
在座蒙古王公、太吉轰然叫好,纯悫眼光一亮,面上一层红霞飞起,黑色发辫随她婀娜身姿动作极好看地扬起、落下。
她却换了满语唱:“埃卡 阿布卡德 阿盖 木可 阿库 ——噢其 ——海棠 伊尔哈 一尼 be也 伊拉me 木特拉库 ——达姆 阿哥 西 额尔合 ne尔合 一 阿lia起—— 悉尼 乌鸡len 得 鼻吸了 nia尔玛乌特海诉诸么集合—— ”
策凌的马头琴跟着我们唱和,一时粗犷豪放、浩瀚深沉,一时又圆润婉转、如歌如泣。
我从不知道这样简单乐器、这样简单对唱,就可引发我最单纯直白的感情。
自来到古代,我从未试过这样放松自己,我的内心充满了防备疑惑,却无法抵御伤害,而现在就仿佛用歌声打开另一扇窗,令我看到一个只有月亮、云彩、阿哥、阿妹、雨水、海棠的世界,全身心地投入到歌声里,只要唱下去就好了,不用想现实中坚持得下去不下去的问题。
一曲敖包相会结束,纯悫亲执我手一起走到康熙位前下拜,周围赞好喝彩声如潮涌般将我们淹没。
我起身后环首四顾,全场有三分之一的人已从自己位上立起,其中包括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而十八阿哥干脆就是站在椅子上的。
十四阿哥对上我的目光,忽然一边拍掌,一边跺脚用满语叫了一个简短的单词,策凌也用蒙语叫了一声,一时不分满人蒙人,都跺脚响应,各处蔓延开来,震耳欲聋。
我能听懂的满语、蒙语只限几首歌的歌词而已,脱离了这个范围,再简单的词于我也是茫然,因瞅了纯悫一眼,纯悫看我笑道:“他们说,只唱一首不行,还要再听一支歌。”
哦,那就是现代看演唱会叫“安可”返场的意思了。
我明白是明白了,可再唱,唱什么?
策凌持马头琴走下场,在我们身后停住。
纯悫和我先后偏头瞧向他——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睛在灯火月光下似泛出隐约银蓝色,让我想起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见过的天鹅湖。
万众瞩目下,他只旁若无人地注视着他的妻子纯悫,我头一次发现没有大胡子的他有着比大多数蒙古男人要柔和的面孔,尽管他的体魄同样强健过大多数蒙古男人。
我不用看纯悫,也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
蒙古台吉与清朝公主,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桩政治婚姻,但现在,我所看到的远比这更多。
不知不觉间,全场已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多余人声,我最清楚看到策凌的手拉动琴弓的第一下动作。
和弦在连绵群山与平原之间,如同微寒的轻风徐徐吹过,开首便是清冽肃然,但其中蕴藏淡淡愁绪,像欲述说,却怕拒绝,可还是说了。
纯悫以一个极优雅的手势抬起我下颌,绕着我缓步走了小半圈,而她的手指前端始终不离我颈脸交界处的柔肤。
我肩以下不动,唯随她动作一点点拨转脸,眼光过处,她身后重重人影于我渐渐模糊,只有她红唇中吐出的低吟回荡蒙语音节,如吟如叹,似一种美丽的哀愁,像波纹般从我内心一直荡到身外摇曳空气。
在十五的月亮夜晚/陶醉在马头琴的悠扬旋律中/心中想念着亲爱的他/于是我唱起了这首月亮之歌——我听得懂她念的是什么,因为她这一段蒙语独白我曾听策凌一个人念过很多遍。
我知道这很好听,但我不知道由她念起来,会惊艳到这个程度。
策凌琴音一变,进入我熟悉的范畴,我听出他所奏是蒙古流传最广的演唱形式“好来宝”,也就是短调节奏规则,节拍固定,唱词均是触景生情的即兴创作,或双人对唱,或一人自问自答,或一人唱众人合,或多人合唱不限。
跟我跳贴身舞?
公主你找对人了。
我忽将身一倾,并不触碰到纯悫肢体,与她只差一线,堪堪贴面擦过,横移半步做了一个柔背跳,小颤膝后腿半蹲,身略低些展手向她顶上夜空,扬声高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生命已被指引、潮落潮涨——有你的远方、就是向往——”
纯悫在歌声中与我四目交接,掩不住的惊羡之色。
然而在她回唱之前,有人走得太急,“咕咚”踢翻了椅子,闯进场来,那是一把真正的男声:“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恒远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OHYa——”
策凌把马头琴玩耍似的,左手双泛音拨弦,右手连顿弓、飞弓不断,配合曲调掀起场内场外又一高潮。
这次轰动却大多了。
不过我说胡子哥,十四阿哥青紫出马下场唱歌而已,你很有面子吗?值得兴奋成这样?你吃准他调戏我来了就没人调戏你老婆了是吧?
十四阿哥之所以会弄翻椅子,我正好做最后舞步时对到方向,瞄到是坐他旁边的十三阿哥扯了他一把,才搞得他一踉跄,可恨十三阿哥不够辣手,温柔的扯扯小袖子算什么?调情啊?桌上现摆着那么大的酒碗多好使呀,直接敲后脑勺才是正解!要换了四阿哥在,恐怕就要乱殴了。
不过我也的确佩服十四阿哥在失去平衡、撞青了一小块前额的情况下还能迅速调整姿势,现编了词儿,做着半脚尖跟步骑马跳出来,竟然又虚勒缰绳摇步绕着我来了一圈,我很怀疑他有没有看到我穿的是男装蒙古袍啊?我唇上还有两撇小飞胡子呢?
趁着节拍又起,我豪迈地横移半脚尖弓步跳开,扯嗓唱道:“谁在呼唤、情深意长——”
十四阿哥中间合音:“谁在呼唤!”
吓得我差点吞了声腔:“让我的XX象白云在飘荡——”
十四阿哥继续合音:“飘荡!飘荡!”
我硬着头皮唱下去:“东边牧马、西边放羊——”我顿过半个节拍,十四阿哥没音气儿,才续唱:“一旯旯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十四阿哥忽合:“亮!”
我狂做半脚尖弓步跳往前躲开他:“在日月沧桑后、你在谁身旁——用清亮眼光、让黑夜绚烂——!”
飙完结束极高音后,我只道你小子毕竟是个男的,这下不见得还能发出海豚音跟腔吧?心里一松,一抬眼,却不偏不倚对上前座康熙目光,吃了一惊,因我穿的布靴稍大,本有些松动,这一忙,脚下一绊,险险当面跌倒。
幸亏十四阿哥自后上来,借着他旋步在我肩头一按一带,我顺势扭过腰来,虽无水袖,却不自觉肩、肘、腕同时用力将袍袖平着翻过,滑出小半截皓腕,改前摔为反身下腰后仰。
这可比平时翻水袖向上挑难多了,挑袖轻飘,而平着翻看起来动作不大,绝对比单用手腕往上翻要吃劲,外人看起来是柔的,可劲儿都在里面呢。
露在外面的劲儿好练,含在内里的劲儿不好找,要多下些功夫,若非年玉莹本身的柔韧性奇佳,我当年苦练的腰腿、水袖和蹻工功夫带得来多少?
只怕仓猝间这“卧鱼”身段一出,我就自动全身关节一半以上骨折,香逝去也。
然而我忘记了爱新觉罗家十四郎天生一条水蛇腰,居然能不着痕迹跟我俯下,捞我起身、转了一圈,同时暗暗调稳我的重心,倒像我们商量好的配合动作,想也知道好看,可惜我穿的是男装,不然还不把在场的大男人中男人小男人们杀倒一片……估计现在已经杀倒了一片,不过就是冷汗黑线满天飞一大把的那种。
但这些还在可忍受范围内,最可怕十四阿哥竟然在此过程中还能保持跟着策凌的间奏继续唱:“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恒远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OHYa——”
OH、OH、OH你个魂啊?
就算你是桃花眼唐僧转世也请你不要害我?
拜托,我不是蜥蜴精岳美艳好不好!
眼看十八阿哥快跳过桌子来行凶了,我忙赶在十四阿哥一停,又亮音唱起蒙语:“阿啦湾拓内~~萨奶 ~哈~~啊~~辛的奶~~呵~~~ 阿了嘟来 那~~阿~呜的~喏威喏音那吼~~哦~~ ”
这段蒙语十八阿哥最爱听,经常威逼利诱策凌给他表演,我耳朵早听出茧来了,闭着眼睛也能唱,套进这个节奏倒也合适,何况连康熙也有蒙古血统,多拍蒙古人的马屁不会错。
果然一唱见效,十八阿哥貌似被搔到痒处,略略冷静。
我才定下心,十四阿哥突腾空翻了个跟头,满场跑起,口中唱道:“马头琴悠扬、马奶酒穿肠——我的爱情奔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你的善良、我不能抵抗——你的美丽、将我的心紧紧捆绑——你的笑容、让我找到了最后信仰——你是美丽的月亮、让星光黯淡——”
他唱一遍不够,蒙语一遍,满语又一遍。
十四阿哥的音色浑厚、旷远,高音部略显沙哑,和他的外表形成反差,却有奇异魅力。 策凌亦极力配合,琴音在他手中易如反掌,游刃有余,层次丰富而不失细腻,这种“音画”般的音乐,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草原的奶茶,帐篷上的炊烟,放牧的阿爸阿妈,蓝蓝天空飞翔的雄鹰,不停向前奔跑的烈马,蒙古族的醇酒,马背上生死相依的爱恋的人……仿佛都在这样声乐中浮现眼前,是真正如草原般宽宏的自由。
最终这一首四分之三皇家组合的“好来宝”,在几乎是全场重复数遍大合唱“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 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永恒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 OHYa——”中意犹未尽地收尾。
说也奇怪,听多了这段,我忽然有了新的感觉。
特别是当十四阿哥最后一个跟头翻回我身前原位,我看到他像个大孩子似的开心大笑、挥手谢场的一刹那,只觉从头顶到足尖过电似的麻了一遍。
也正因此,当他转过头来将亮晶晶的眸子与我相视,我忘了避开。
这一刻,他对我肆无忌惮的注视,我无法拒绝。
不错,四阿哥已经教会我任何时候不得放纵,否则后果自负。
我就负!
我负定了!
第三十一章
我连着献唱两首歌,大给十八阿哥长脸,领了康熙赐酒,连服装都未及换,便被一帮蒙古男女拖下场大跳高乐布堪舞,即篝火舞。
一蒙古帅小伙领唱,大家相互拉手成横排或圆形,绕着篝火顺太阳运行的方向转动,随之载歌载舞,歌声中并夹有“育呼尔”的呼号声,逐步将舞圈推向高潮。
跳到酣畅淋漓处,众人拥我上去把小寿星十八阿哥邀入。
十八阿哥颇有人来疯潜质,很快学会擦地拖步、跺踏步、跑跳步几种基本步法,时而左右摇摆,时而前俯后仰,动律爽朗,踢腿抬头间,晃头噘嘴,表情丰富,憨态可掬,看的康熙哈哈大笑,把十四阿哥、策凌等全体赶入场共舞,人人玩到出汗。
待篝火燃尽,篝火堆上形成了一个炭火红红的火塘,众人再把点燃篝火的木头敲碎,还有包头打扮精壮汉子光着脚,豪饮数杯酒便闪身跃入余火之中,表演“下火海”节目,无数火星缤纷四溅,掌声四起,看意思是要通宵达旦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