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姑很熟络。(唐代一般自称某,或郎,皇家也如此。)
宫素衣有些欣喜,不仅没有怪罪她偷窥,对曲萦还那么体贴用心,要是能够服侍,也算帮曲萦做了点事,为自己赎回一些罪孽。
“只是……”青姑倒是有点为难,皇上交代十天内训练宫素衣,今被借用,怕是没有时间调教了。
“就借用半天。”又说道。
“勿怪,奴婢只是以为宫素衣进宫才几天,尚且不懂宫中规矩,怕言行有失,得罪了爷。”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性格的人,只有二弟才注重那些规矩。起来吧,宫素衣,随本宫来。”
宫素衣跟青姑作别了一声,便跟随去了。
走进殿内,这可是青姑交待过不能进去的正殿。宫素衣谨慎地跟在身后,直到在案前坐了下来。
“这是本宫很喜欢的一段蜀锦,你觉得在上面画什么好呢?”
“这是蜀锦?”宫素衣差点就想摸过去了,忽然想到宫规才缩回手来,只因这蜀锦的做工像自己那件襦衣了!一般的绸缎锦绣都是花色重重,鎏金溢彩,而这匹蜀锦却是素白的,跟自己那件短襦一样。
蜀锦是蜀江锦的简称,它以经线起彩,彩条添花,经纬起花,色调颜色通常都十分鲜艳。所谓彩锦易做,白锦难得,最难得的便是所有图案都是素白的,只能靠针法走向来判断其中若隐若现的图案。
拿掉了所有色彩的素锦,最美的地方就在于针法,只要针法上稍有差错,整幅图案的层次就被毁掉了。
如此珍贵的蜀江白锦,民间并不多见,宫素衣也仅仅在自己的襦衣上看过,市面上根本找不到。
或许,这蜀江白锦只能是贡。
倘若真是这样,那么自己那件短襦要么来自织锦的人,要么来自宫中,必然只剩下两个可能了。
李建成见她看得呆了,提笔的手悬在半空中,“你也觉得这匹蜀锦很好看?”
“啊,是啊,很漂亮。”
“本宫打算用它做一件衣裳,在上面画上芙蓉,送给一个女。”
“芙蓉……”
“这个底纹十分好看,尤其是放在日光下。然而穿在身上又嫌素,白了,假如在上面画上芙蓉出水图,一定会增加许多风姿,远看就像一副浮动的山水,随风摆动,清雅怡人,欲动还静。”
宫素衣听着的描述,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样一个姣好的女,不知心仪的人是谁?
“你来。”
从宫素衣脸上看到一种理解的愉悦,禁不住激动地拉起她的手往窗边走去:“你看。”
将素锦展开,阳光下,一针一线浮现起来,缎面光滑细腻,线条齐整,有如流水,这样的缎面宫素衣已经看过很多次,成竹在胸。
遗憾的是,这匹白锦的花纹跟自己的短襦不同。
留意到脸上的喜悦,想必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吧。
“物随主人,不知要赠送的那个女喜好什么?”
“嗯……”但见他认真地思了一下,才总结道:“性喜安静,多愁善感,心思细腻,不争不辩,性高远。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出日有什么不一样,永远都是那么安静,永远都不会变。每次心情烦躁,只要跟她聊上几句,或者只远远看着,都会很快就平静下来。”
宫素衣忽然脑海里浮现出早上听闻的那段对话,说的那个人莫不是曲萦吧!
。。。
 ;。。。 ; ; 宫素衣看着门上个蓝色大字……咏兴殿,默默记下这个殿的位置,该殿位属宫,通过宫“虔化门”,穿过殿殿北,来到两仪殿前的东西隔院,往界墙东侧走,便是了。
宫素衣还打听到,虔化门内的宫殿称为内朝后宫区,这里只有宫女、宦官能够进来,其余的人没有恩许是不能进虔化门的。
宫素衣吹熄一盏灯笼,见左右没人,便悄悄往里面探视,然而除了雀羽屏风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很快便吹熄了另外两盏灯笼,宫素衣踟蹰着,但听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婢女们走来走去,端着洗脸水出来。
宫素衣赶紧弯下腰去,那婢女看了她一眼便倒水去了。
宫素衣看着那个婢女的背影,仿佛要在她身上寻找曲萦的影似的。
呆了一会,宫素衣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了,便默默地走到走廊上,此刻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忽然有一扇窗户打开了,大概是洗漱完毕了吧,宫素衣急忙退到一边,悄悄往里面看去,那是大厅的窗口,一副西施浣纱图斜斜对着窗口,窗纱浮动,珠帘默垂,架上放满了各种瓷器玉器,整个厅室布置得就像是小家碧玉的闺房,连厅室都这样,闺房就更加小女人了。
宫素衣忽然有一种曲萦还没长大的感觉,也许还会喜欢吃冰糖葫芦。
忽听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宫素衣急忙回过神来,但见一个男人站在距离自己步之外,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完全没有感觉。
宫素衣没有过多迟疑便跪了下来,此人仪态威严,目光如炬,脸面虽然看不清楚,但从衣着上看绝对不是一个宦官,这里又是内朝后宫,虔化门之内,一般外人都不能进来的,由此推断,此人应该是这里的主人之一。
皇城的主人,不是皇便是皇亲国戚了。
是以宫素衣没有多想便跪了下来,只是不知如何称呼。
那男人竟然没有为难于她,也没有问她名字和身份,不发一语便转身离开了。
宫素衣迟迟不敢起身,过了一会,但听窗户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萦儿妹妹,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这是?”
宫素衣听见了曲萦的声音,心里很惊疑,小时候,曲萦的声音有点尖锐,现在听来却是莞尔动听,柔声细语地,她真的长大了。
宫素衣知道,李家另一位公主已经出嫁了,这殿里住的必然就是曲萦!
“这是天山雪水,专门让莫将军从西疆带回来的,听说那里的村民生病都喝那里的水,在当地叫圣水,其实就是天上融雪。最奇怪的是这种水有一种草木的香味,可是天山上并没有任何草木,你说哪里来的草木香呢?……闻闻看。”
“……没错,是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
“这水也不是说取就能取的,要念当地的经什么的,每次只能装满一葫芦。原来的香气更浓,现在淡些了,你喝了它,看对你的病有没有好处。”
宫素衣听到这里,想起李溯立说的,另一位公主身体常年虚弱,却是个才女,不知得的什么病?
忽听殿里的男人大叫起来:“哎!你怎么倒了!?”
“这水的故乡来自草木繁盛之地,流经天山之后,凝固化为冰雪,一经融化,又成了雪水,圣水,但其实水还是那个水,不管去到哪里,它都带着家乡的气息,带着家乡的草木香气。我将它们倒到芍药花根下,就是让它们回到了草木故乡,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你真是的,哎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了,整天悲春伤秋的,这心病怎好得了。”
“怎么会呢,哥,你看我现在就很开心,与其喝下去玷污了这圣水,倒不如让它回到草木里去,让芍药开得更好看些,这样还日日得以欣赏,日日看见哥哥的心意。”
“你呀!该说你长大了还是长不大呢?”
“都好。”
……
宫素衣嘴角边上不觉漾起一丝笑意,有一个这么疼爱她的哥哥,真是她的福分了。宫素衣默默记住了那个男的身材和目光,放进心里感激着。
宫素衣看看破云而出的朝阳,赶紧离开咏兴殿,快步朝殿前门走去,那是最后的灯笼了。
宫素衣发现,殿门前已经零零散散聚集了一些朝廷官员,这些官员大部分年岁沧桑,像李溯立这么年轻的人非常少见,只是今日并没有看到他。
回到掖庭,青姑早已经铁青着脸在等着她了。
“不用跟我解释,我不需要你的理由。你只需告诉我,你今天会背完所有宫中礼仪就可以了。”
宫素衣点了点头,青姑的眼神有点惊讶,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青姑扔下一本书,“明天我就考考你,倘若有一点出错,就准备收拾包袱离宫吧。”
“是。”
“我明天对你的要求是至少要像入宫一年的宫女那样熟悉宫中各种礼仪,所有动作、言语、表情、眼神都必须做到位。”
“是,素衣会努力的了。”素衣不卑不亢,让青姑一下也找不到什么茬儿,便磕起桌上的瓜来。
一天的时间要达到一年的熟练,不仅要背,还要会做,而做才是最难的。然而,对宫素衣而言,这件事却不是很难,她天生一股不卑不亢、坐怀不乱的气质,让人很难觉察出是不是新人。
这一点其实在青姑第一眼接触她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直觉告诉她,这是个不一样的女,皇帝命令自己亲自调教她,自然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将来要被重用的。
宫素衣捧起书本,走出房间,在一棵梨花树下翻开书本,很快便心无旁骛地看了起来。
青姑在旁边看着,觉得她有点煞有介事,干脆不去看她了。
到了午饭时间,青姑才突然想起素衣来,走到殿院门口,但见梨花树下已经没了人影。
青姑心想这宫素衣是到哪去了?这时候还敢怠慢?
。。。
 ;。。。 ; ; 但是初来乍到,宫素衣对所有人都摸不清、看不透,断断不会这个时候拿出那件证明自己身份的短襦来的,她只能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老宫人,希望有朝一日会给她答案。
“素衣!”
“哦,怎么了?”
“叫你也不听,你想什么呢?整天胡思乱想的,快回去吧。”
宫素衣看着那背影,看着那拐杖,忽然往前走去。
“素衣,素衣……”
素衣顺着走廊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走到老宫女身边几乎是跑了起来,突然,宫素衣侧身一绊,老宫女身体一倾斜,眼看就要摔倒下去,宫素衣却快地回身将她扶住,“对不起!”
蓝采芹暗暗擦了一把冷汗,这宫素衣到底是怎么了!她几乎要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了。
“对不起,有摔伤吗?”
“没有没有,没事没事。”老宫女重新驻起拐杖,试图站起来。
宫素衣说道:“我扶你休息一下吧。”
“不行不行,不够时间了,天色快亮了,一走过去,还要半个时辰。”
“我帮你吧。”
刘掌灯连忙示意不用,宫素衣却很坚持,一点也不让刘掌灯有犹豫的机会,宫素衣接过长勾,一边说道:“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拄着拐杖吹灯,万一闪了腰可怎么办?如果你还想把这灯继续点下去,就让我帮你吧。否则万一伤了身,就不只今天点不了灯而已了。”
“你说得对。”
“那就让我帮你一天吧,你休息一下,我脚步快。”宫素衣安然地笑了起来,但见不远处蓝采芹站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神很是陌生。
宫素衣没办法解释那么多,而且,就算解释了蓝采芹也不会听的,说不定还要阻止她,因为,这是目前唯一可以走出掖庭的机会,从这里点过去,一定会到达某一个曲萦所在的宫殿……
刘掌灯揉着膝盖说道:“我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就有劳姑娘了。我看你也是新来的吧。”
“是啊,我叫宫素衣。”
“宫素衣……”刘掌灯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想着什么。
“是的。”
“你姓‘宫’?”
宫素衣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但听刘掌灯又说道:“可见你跟这皇宫有缘。”
宫素衣笑笑,没有答话。
刘掌灯又说道:“我先给你讲讲,先点哪个殿再点哪个殿,从这边走出去,就出了掖庭,掖庭外面,就是妃嫔住的地方,吹灯顺序由北而西,由西而南,由南而东,最后才熄殿的灯。”
“也就是说,熄灯从掖庭起到殿?”
“没错,点灯的话相反,殿最先点,最后才是掖庭。”
“我明白了。”
“大方向小方向都要按照我跟你说的顺序。”
“明白了,我这就去。”
“哎。”
刘掌灯揉着膝盖,坐到走廊边上,蓝采芹看了看宫素衣,又看了看刘掌灯,心里有些不舒服,转身负气地走出了走廊。
宫素衣却是暗暗欢喜,动作麻利,心想,“要是能让我帮忙几天,趁机走走,那么宫中的大小宫殿就能了如指掌。”
掖庭的灯笼很快便吹完了,走出掖庭,宫素衣向守卫的宦官解释了一下,那宦官便放行了。
出了掖庭,宫素衣一走去,东北方向有“紫云阁”、“昭庆殿”、“山水池阁”、“千步廊”,宫素衣看那些来来回回忙碌不停的宫女,便知道这是妃嫔们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掖庭里那些下等的宫女一旦被诏去临幸,便要从这些妃嫔的眼皮底下走过去,次数多的,自然就要拉仇恨了。
宫素衣以微见巨,没有什么逃得过她的眼睛,天生这种本事,加上听案多年,让她的天分发挥得更加充分淋漓了,她有时候也恨自己看得那么透干什么,可那眼、那心,就是不受控制,就好像刚刚看见掌灯的老宫女一样,自然而然地便想到利用她去查探曲萦的住处,她知道这样做很不好,但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雪情啊雪情,我该怎么做?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没有你在,采芹是看不住我的,我总觉得,总有一天我会遭到报应,会飞蛾扑火,扑哧一下烧成灰烬,这样的画面常常在我脑海里出现。雪情,我有时候也感到很害怕,可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每次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想去改变,就想做点努力。雪情,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如果连采芹都看不住我了,你一定要保佑我……”
宫素衣默默地往前走着,脑海里却是瞬息万变,她是真的害怕,只有绝圣弃智,才能驾驭自己的聪明,然而,她自问做不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觉得自己终究是要走到那一天的。
……“素衣,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千万,要记住我说的话……为了曲萦,不许、不许为我……报仇……我知道,你很聪明。要、要控制自己的智慧……千万,别让……智慧操控了你……知道了吗……有时候……你要听听采芹的意见,你们……一定要代替我活着……我们不要……同生共死,我们只要生死与共……”
宫素衣的眼眶不觉湿润了,生死与共,是啊,一直觉得雪情还活在身边,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过。
她是那么冰雪聪明,不,聪明已经不足以概括她了,她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聪明,这样的人应该叫做智慧。
蓝采芹走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