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傻子诞生
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父母都是平凡的工人,后来又都下了岗。下岗后为了养家糊口开始自谋职业。父亲给人家擦起了皮鞋。这是一种轻巧的工作,每天守在鞋摊儿前等着有钱的主顾自动找上门来,他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只脚高高支在对面的小方凳上。父亲身上扎个破围裙,年轻的手上沾满了灰尘,还拿着一块油渍麻花的破布上下左右认真仔细的蹭着面前的皮鞋,脸上却还挂着笑容,偶尔同他的客人说几句话。
母亲下岗后推着三轮车卖起了水果,走街窜巷大声吆喝着,练就了一副好嗓门儿。
那么,此时的我在哪儿呢?此时的我正在外婆的摇篮里安然入睡。瞧我,睡得有多甜,虎头虎脑,傻头傻脑,闭着一对儿安祥的小眼睛,脸上还挂着两个小酒窝儿,准是在作着美梦呢。外婆说我打小就爱笑,还说爱笑的人都有福。我的确是很爱笑,四岁以前每天都笑着,家人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四岁以后他们觉察这是一种毛病,因为已经四岁了,我居然还不会说话,只知道傻傻地笑。
母亲担心地说:“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于是赶忙把我送到了医院。
那位年轻的医生对我采取了很多种措施来激发我的语言功能。然而,我却只知道傻笑。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我是又哑又傻。就在这时,我放了一个响亮的屁喷出一泡恶臭的屎,熏得年轻的医生赶忙捂住了嘴巴向后退缩。母亲气急败坏地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没出息的东西!”
我就被这重重的一巴掌从桌子上甩到了地上,屎尿沾满了裤裆。母亲又是气愤又是心疼,赶忙把我扶了起来。我转过脸来对着她说:“疼”
从此我开始说话。
但是,真如母亲所说,我是个“不长出息的东西”虽然证明了自己不是哑巴,却没办法证明我是个脑子健全的孩子。我老也分不清周围的人该怎么称呼。就拿我最亲近的人来说,“外婆”、“父亲”、“母亲”,他们依次报着自己的称呼,而且反复地重复着,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忘记了。他们中的一位对我说:“你应该叫我什么?”
我想了一想,然后傻笑了一下。我的脑子里一片茫然,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看见他们都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我只听见他们说:“这是一个傻子!”
我是个傻子,这并不是值得炫耀的事。家里人都在努力掩饰我的缺陷,他们很少带我出门,也尽量避免我和外人接触。但是,即便他们不愿承认,也无计可施,这已然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傻子的名声很快就传播出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只好默默地忍受这份屈辱。所以,他们不再阻止我出门游玩了,只是严格规定我不许走远,不许和附近的孩子们打闹。母亲又对附近的孩子们说不许他们欺负我。母亲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还要去推车卖水果。
可我才不管这些呢,我只知道我被释放出来了。此前,我被禁锢在一个四方的小院子里,同一个无聊的老太太呆在一起。那个老太太就是我的外婆。她大多数时间都很忙,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即使偶尔闲下来,她宁肯自言自语也不会同我说话。大概是因为我是个傻子吧。然而,她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倒更像是个傻子。她有时会念叨起她的老头子,念着念着,眼泪就该下来了;有时又破口大骂她的两个儿子,骂着骂着眼泪也流下来了;有时就说她这个唯一苦命的姑娘,说着说着,眼泪还会流下来。我见她老太龙钟的样子就想笑,于是就笑了。外婆掉过脸来看我一眼,愁苦地叹口气说:“唉,傻子啊,傻子”
每当这时我就觉得这个老太婆很无趣,于是就别转脸去仰头看天空,天蓝得令人心醉。我有时就在想,蓝天的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呢?我为什么总也摸不着它呢?我把这个问题对母亲说,可母亲也会像外婆一样愁苦地叹口气说:“唉,傻子啊,傻子”好像她们总是在提醒我不要让我忘记我是个头脑不正常的孩子。
我这还是头一次走出家门,对眼前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同龄人感到很陌生,但并不害怕。我只是从心底里高兴,也很喜欢他们。尤其是几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儿,她们脑后的小辫儿特别好看。但是她们并不很友好。一个稍大点儿的男孩子指着我说:“这是个傻子,我们离他远点儿”
他们就一溜烟儿地都跑掉了。我想去追他们,可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懒得动弹,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看见几只鸽子从我头顶上飞过,有两只飞得特别低,身体鼓得似乎要爆炸了。我看见它们也想笑。以前在我家的院子里也见过鸽子从房顶飞过,但是它们飞得都很高,也没有这么愚蠢。院墙外面的世界真是特别,连鸽子都与众不同。我心满意足地坐在了地上,心满意足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傻子入学
母亲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有没有受到别人的欺负,她还很认真地检查了我一番,发现我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头发凌乱不堪,脸上和手上污七八糟,衣服和裤子上都是尘土,似乎刚在地上滚了几十圈的样子。母亲厉声盘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下午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嘴咬着手指头斜着眼睛瞅着屋梁架想了想。其实我很清楚这一下午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当那些孩子们像避瘟疫似有远远躲开我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多少难过。后来有几只小鸡来到我身边觅食,我就想抓住它们拿回家里去喂养。没想到这看似笨拙的小东西异常灵敏,我怎么努力也抓不到它们。后来我发觉抓小鸡的过程很能使我开心,我就为了这一简单的目的疯也似的满大街飞跑。再说躲开我的那几个孩子,他们开始时嘲笑我愚蠢的样子,后来竟然全部都加入到抓小鸡的行列中来了。我们常常是被摔倒在地,没有人叫一声疼,也没有人觉得这是傻子的游戏。我们在小胡同里玩得热闹非常,狭小空间搞得烟尘四起
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挺胖的妇人,手中拿个笤帚就来追打我们。孩子们吓得四散奔逃了,只有我还傻傻地站在那里。那妇人冲到我跟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的笤帚头就要往我身上落,才发现是我这个傻子。那妇人认识我,也不知嘴里叨唠了几句什么就把我放开了。
我想,大概是我又沾了傻子的光儿吧,有很多时候,我不知不觉得犯了些错误,本应该受到惩罚,可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所以免去了皮肉之苦。母亲见我不回答,也就不再深究了。我听她说了一句:“我还能指望一个傻子怎么样呢?”说时的语调凄楚可怜,我傻子的内心轻微的疼痛了一下。虽然是轻微的,却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刻骨铭心。由此,我知道母亲是爱我的。我的心很少会受到外界事物的刺激,别人的挖苦、嘲笑、讽刺、辱骂于我都没有多少用处。惟有真挚的爱才能打动他,这会使我的心隐隐作痛,脸上的傻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你也真是的,对一个傻子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这是父亲的声音,他正端坐在炕上啃着猪蹄儿“快点儿给我煎两个鸡蛋去,我这下酒菜眼瞅着就没了。”
“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早晚灌死你!”母亲虽然这样说着,可还是到厨房煎鸡蛋去了。我看见父亲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似乎要发作。
母亲很怕父亲,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傻子的脑子没有办法理解正常人的想法。我只记得有一次(那是在冬天)父亲骑马着自行车驮着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烟了,树木光秃秃的,很是荒凉。最主要的是天气干巴巴的冷,冻得我直淌眼泪。我不知道我们行驶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在一个小山岗上停了下来。父亲将我抱下车来,对我说:“听着;傻子;不要动;哪儿也不要去;也不要乱喊乱叫的;就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就完之后,骑上自行车就走了,我记得他还回了两次头,我就对着他摇了摇手。我并没有被人遗弃的感觉。后来;天空渐渐暗下来了;我发现我的鼻涕像两股小河一样流到了嘴里。粘粘的、咸咸的。我爬上小山岗;四周孤寂空旷;小北风像幽灵一样地乱着。按说我应该感到害怕;若是换作一个脑子正常的孩子早就连哭带叫的往回跑了。但是我没有。这就是傻子的好处;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我还天真的相信父亲会回来接我;两只小眼睛始终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后来我感觉到累了;就坐在了小山岗上;周身不停地打着冷战。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母亲。记得每次感觉到冷母亲都会用她瘦小的身躯紧紧地抱住我;那就是温暖幸福的港湾。我仿佛又一次躺在了她的怀里。
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真的看见了她;母亲流着泪在大声叫喊着我的名字。那惊天动地的吼声足可以将坟丘里的死人吵醒。我还以为我是在作梦。但当我确信母亲真的就在面前时我只傻笑了一下;说:“妈;爸走了;让我在这儿等着他;不许乱喊乱叫;他说一会儿就回来”
就完我又晕了过去。
我就倒在母亲洁白瘦小的身体里作了一个梦。那是一个甜蜜而美好的梦。似乎我又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周围都是灿烂的花朵;那是一个桔红色的温暖的世界。我在母亲怀里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事后我听外婆念叨说父亲是个狠心的坏家伙。是他把我抛弃在荒郊野外;就因为我是个傻子;他要彻底摆脱掉我这个累赘;一点儿不顾及父子之情。外婆还说我要是能够平安长大一定要多孝顺我的母亲;如果没有她那我的小命也早就没了。
外婆最后叹口气说:";我也真是老糊涂了;一个傻子长大了又能怎样?我那两个畜牲都是人尖子;可到头来谁都不管他老娘的死活。
我是很善忘的;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甚至于昨天发生的事情也要想很长时间;但惟独这件事我始终没办法忘记。也许是那寒冷的天气使我终身难忘;或者是冷冻过后的暖流滋润了我的心脾;浸入了我的骨髓。为此;见到父亲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生怕再像上次那样把我一个人扔到郊外。也只有与母亲在一起时才会安下心来。吃饭时也是这样;我远远的避开父亲;坐在母亲的右边;;外婆坐在母亲的左边。在这个家里我明显的感觉到如果没有母亲;我和外婆也将无法生存下去。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认真地啃着他的猪蹄儿;很少同我们说话。母亲很快煎完鸡蛋放在父亲碗边;而我们的碗边却只有咸菜。
吃完饭;母亲突然问我“你今年几岁了?”
我想了想说:“九岁了”
母亲说:“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大孩子应该作什么呢?”我傻笑了一下;回答道";我应该在脑袋后面扎两个小辫儿子”
父亲刚吃进嘴里的一口饭即刻喷了出来;坐在那里大笑不止。我看见他这般高兴;也就跟着笑了。我认为在人类的诸多表情中笑是最能够使人感到舒服的了。从来都是这样;只要有人发笑;我也就会不自觉地跟着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衡量傻子的标准。
父亲放下碗筷接着说:“你这个傻子儿子啊;他都把你的脸给丢尽了”
好像我只是母亲的儿子;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好像没有他我照样会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似的。听到这话我又笑了起来。外婆早就告诉过我;是父亲和母亲合作才有了我;他们俩缺了谁也不行。只是父亲嫌我是个傻子;管生不管养。我掉过头来发现母亲愁容满面的样子;我的笑立刻就止住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注意母亲的喜怒哀乐了。
“你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知道吗?”母亲温和地说。
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明天就带你去学校报到好不好?”母亲摸了摸我的脑袋说。
我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上学是怎么回事;但我隐约感觉到这是个严肃的话题。如果我像以往那样含糊过去母亲肯定会难过。可接下来母亲说要考我些问题;我就犯难了;我最怕别人对我提出问题。于是我将右手的食指放进嘴巴里咬开了手指头。这是怯懦的表现。
母亲深悉我的性情;一巴掌打掉我的手说:“我的问题很简单;你只要认真听;好好想;就一定能够回答上来。明天到学校报到老师们也会问你这些问题;你要是答不上来就不能够进学校念书了;知道吗?”我本想说去不去学校念书有什么要紧;自己在家里玩儿不是也挺好的吗?可我发现母亲的眼睛里噙着泪花;似乎充满了祈求和期盼。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阅读母亲的眼睛;那里面蕴藏着的深沉的力量是我没有办法抗拒的。我也只有默默顺从的份儿了。
母亲老早就把我叫了起来;让我穿衣服;洗脸;吃饭;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吃完饭还感觉困意犹在;就迷迷糊糊地倒在了床上。母亲在我的屁股上狠劲儿地拧了一把;我像被针扎一样弹了起来;困劲儿顿时就被驱散了。母亲开始叫我复习一遍昨天提出的问题。我支愣着脑袋说:“是什么问题呀?”
母亲痛心疾首地说:“傻子啊;难道你就不能让我看到一点儿希望吗?”
倒是父亲提醒了我;他对母亲说:“你还真打算把这个傻子送到学校去呀;我看趁早别丢这个人了;没几天就得让人家给打发回来”
我知道父亲说的不是好话;就想气气他;就把昨天的问题很流畅地答出来了。母亲似乎很惊喜;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我儿子出息了;我就知道;他是不会令我失望的”
父亲则嗤之以鼻;拎着他的宝贝箱子给人家擦皮鞋去了。这样的结果让我感到很满意;我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表面上却还是傻傻地笑。
母亲带我到离家最近的学校去报名。我看见有很多小孩子都由他们的母亲牵着来到这所学校,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后来,我们走进一间宽敞的教室,有几位女教师在挨个问学生问题,我被安排在后面。母亲就坐在我的旁边。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她握疼我了,我就说:“妈,我想撒尿”
母亲松开手,垂下焦急的眼睛说:“去吧,操场上有厕所,别走丢了”
其实我本来没有尿,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新鲜空气。教室里的人太多,每一个人都在说话,像苍蝇一样的嗡嗡声让我讨厌。我早就习惯一个人独处了。我坐在地上眯缝着眼睛望着天上的白云出神。这时,有一个黑影突然在我面前停住了。我虽然没有看见她,可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对外界事物从来都有不感兴趣,依然固执地看着云彩。
可那个黑影却说话了:“你在干什么呢?”
我将脑袋摆正,方才发现面前站着个小女孩,穿着浅红色的衣服,白色的裤子,白色的旅游鞋。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齐耳短发呈现出淡黄色。这张椭圆形的小脸儿似乎很普通,但是在我看来却很漂亮。尤其是眼睛,似乎含着秋日晨曦中晶莹的露水。
“我在看云彩呢”我回答说。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问道。
“我不是傻子!”我脱口说道。因为昨天母亲对我讲了无数遍,在外面千万不要说自己是个傻子,就不会有人把你当成傻子看了。我的话把小姑娘逗乐了,我也就跟着傻傻地笑了。她说她叫王晓娜,也是由母亲陪同来学校报名的。她原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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