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一会,深深叹息道:“我觉得,明朝现在的情势不宜得罪外族,汉王谋反在即,皇帝将死,内乱外患……”
他神色丕变,目光锋锐的盯住我:“皇帝将死?”
我点头,正色道:“明史记载,他将在本月十二日驾崩。”
他静默半晌,忽然笑起来,起身回来走了一下。“这真是不可思议——但你,你与疏狂确实有太多不同,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他有些语无伦次,说着又笑起来。
我看住他,斩钉截铁的说道:“我的的确确不是容疏狂。”
他的笑容泛起苦意,低低似自语,“是啊,你比她残忍多了。”
我无语。他也不再说话,面若寒霜。室内的烛火忽然爆出一个小火花,劈啪一声。格外的响。
静默半晌,他忽然拿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我。不无嘲讽地说:“你既然是先知,只好听你的。”
我接过来收了,干咳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恩,是关于……”
他不动声色地接口道:“是关于那张藏爆图吧?”
我暗暗心虚,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光大呼惭愧。林少辞明明是一个极其敏锐聪慧的人。或许,他只是在感情上比较蠢笨——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类男子,他们平时口齿伶俐,八面玲珑。可是一旦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忽然就变得笨嘴拙舍,木纳寡言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坦诚道:“是的。我想知道有关藏宝图的事。但是你若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这张藏宝图乃是家母从苗疆得来的。”他牵起嘴角。苦笑道:“家母就是因为这张图而死。”
“怎么回事?”
“当年家母赴苗疆时,已然怀有身孕,却不幸中毒,生下晚词不久便去世了。而晚词,她也深受余毒之苦,自娘胎里便带来一种怪病,连黎神医也束手无策……”
他地语气平静而麻木。“家父为此更是性情大变,暴戾多疑……总之自从有了这张图,林家就没安宁过。”
我说不出话,唯有叹息。
我看着我,忽然笑道:“不过今晚之后,苦恼的恐怕就是楚天遥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他不答,却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楚天遥若真的爱你,就应该带你远离江湖是非。”
我又是一愣。
他走到窗前,仰头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轻轻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以前在碧玉峰上,我每夜都会惊醒,那时候天上的星辰还明月落。夜空广袤,而且神秘。你知道,那个时候,我都在想什么吗?”
他轻微的笑了一声,自问自答道:“我在想,这一天会怎样结束呢?这一世又会怎样结束呢?”
说完,他转头对我一笑,眼神里有一种兰花猝然被揉碎的痛楚。
我感染他的哀恸,久久说不出话,呆楞了半天,方才想出话来说。
我清了清嗓子说:“恩,唐人有两句诗——恩,是这样说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是……”
我苦于怎么措词,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不由得有些生气,怒目而视道:“你笑什么?”
他一双漆黑眸中满是笑意,定定看着我,缄默不语。
我更是恼火,按住桌子站起身来,道:“得了林少主,这一生您就慢慢想吧。”
丫地,因为考虑到你比我晚生六百年,我才酸溜溜的跟你咬文嚼字,否则早就两巴掌抽过去了,搁这矫情什么啊?怎么结束?你还能得道成仙不成?
我打开门,一条腿刚迈出去。他忽然斜身拦住我,道:“我很抱歉,但是你说教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想笑。”说着又笑起来。
我瞪着他,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有事,先走了。”
他笑声更响,“你是想去偷听吧?”
我顿时大窘,干笑一声道:“这怎么能叫偷听呢?他们既然没有关起门来,我无意中听到了,就不能算是偷听啊。”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道:“你好象不必去听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艳少和一名绿衣女子穿过园中地扶疏花木,正往书房的红木游廊缓缓而来。那女子弱不胜衣,身姿袅娜,像一株行走的绿柳。神态娴静幽贞,明艳不可方物。
她边走边和艳少说着什么,皎洁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一双剪水秋瞳中笑意盈盈,似清晨地秋露,晶莹剔透。
我呆呆看着她,忘记呼吸。她使我二十年来对于古典美女的全部想象,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印象,我之前所见的那些女人在她面前,全部不能称之为女人。
正文 (3)
(3)
眼看他们二人即将踏上游廊,林少辞一把将我拉进房里,从头上下打量我一番,道:“你这身打扮,确实不像一个客人。”
“这里有后门吗?”
“后门没有,后窗有一个。”
“后会有期。”
“欢迎常来。”
我推开窗,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踏着月色而去,出了院子,来到绿柳成荫的堤岸上,坐等艳少。哼哼!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才出来?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冷冷说了一句:“原来是你。”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南宫俊卿,一袭长袍,清白容颜。
我看了看他,奇道:“你躲这干什么?”
我只看了我一眼,便转头注目于烟柳垂拂下的一湖碧水,道:“我一直在这里。”
我四周瞧了瞧,干笑道:“失眠吗?”
他不语,静默一会转身往回走,正眼也不看我,语气漠然的说道:“我很好奇,林少辞的客人究竟是谁,现在知道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一句:“莫名其妙。”
这时,夜色深重,湖面上雾气袅绕,澄碧的天幕下一弯清冷的下弦月倒映在水里,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
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情绪从不耐烦变成很不耐烦,再由很不耐烦直接导致心灰意冷。于是,我干脆回家睡觉去了。哼,随你什么时候回来,最好别回来。
我回去的时候,凤鸣还没有睡。不但他没有睡,泓玉和杜杜鸟也没有睡,三人在月下练剑,凤鸣手里握着人家姑娘的剑,演练招式,见到我毫不惊讶,使一招凤点头算是见礼了,似乎早就知道我不在房里。
我心情郁闷的和衣倒在床上,越想越气,耳听后院的舞剑之声更是心烦。翻来覆去了好半天,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
艳少走近来,轻声道:“睡着了?”
我闭着眼背朝着他,没好气道:“睡着了。”
他嗤笑一声,道:“晚上又干什么去了?”
“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穿着夜行衣睡觉吗?”
“不可以吗?”
他笑起来,“当然可以——就是这些衣扣麻烦些。”
他说着上床搂我,我恍惚嗅到他的衣袖上有一股隐隐的香气,似兰似麝,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打掉他的手。
他静默一会,故作委屈的说:“那我去西厢房睡了。”
我不理他。
“我走了。”他又说了一句,脚上切没有动静。
我待要不理他,转念一想便翻身坐起来,定定看着他,微笑道:“好啊,你去西厢要是睡不着的话,不妨读读诗篇,有一首诗写得很好呢——”
他立刻重新坐下来,笑嘻嘻问道:“哦,是什么诗?”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念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
我还没念完,他已经朗声笑了起来。
我冷笑道:“很好笑嘛?”
他乐不可支,连连点头。
我沉着脸,冷冷道:“那你现在就去西厢好好读吧。”
他坐着不动,凝眸看着我,眼瞳幽深澄澈,盈盈笑意从里面流溢而出。我忍不住叹息一声,伸手去摸他的脸,试图抚平那眼角的细碎笑纹——生命短暂,用来怄气实在是种罪过。
他捉住我的手轻吻一下,哑着嗓子低低叫声傻瓜,便俯身吻住我的唇。
过了一会,他放开我,恼火道:“这些扣子果然很麻烦。”
我忍住笑,故意道:“你武功这么好,还能被区区几颗扣子难倒吗?”
他轻哼一声重重吻我,十指灵活而邪恶,不消片刻,我已连声告饶,迅速让那件该死的夜行衣见鬼去。
正文 (4)
(4)
“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这没道理啊?”
我从梳妆台前侧过身来瞪着他,问道:“她为什么将藏宝图送给你?”
他微笑看着我,不置可否道:“也许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
“条件呢?”我继续问道,“她难道就这样毫无条件的双手奉上?”
“她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她要求你继续做御驰山庄的庄主。”
我顿时愣住,一把青丝从手里倾滑直下,失笑道:“天下有这样的好事?白送一张藏宝图,外加一个庄主之位。”
他走过来替我梳理长发,自镜子里看定我不语。
我疑惑道:“莫非这幅藏宝图是假的?”
他曲指敲敲我的头,笑道:“你啊——有些地方聪明过头,有些地方愚蠢到家。这张藏宝图若是假的,她何必要提出这个要求?”
我仍然不解,睁一双晶莹乌眸,自铜镜里望定他。
他的脸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看起来精神很好的样子,语气却颇为无奈,解释道:“林晚词提出这个要求那是因为她知道,你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等一下!”我转过身来,仰头笑盈盈问道:“我对你真的至关重要吗?”
他含笑不语,俯身吻一下我的额头,才道:“是的,你对我至关重要。”
“怎么个重要法?”我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他沉吟道:“很重要。”
“很重要是多重要?”
他不语,佯怒瞪我。我笑着啄一下他的唇,道:“继续说。”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叹息一声,道:“她要你重新做这个庄主,等于是把自己放到了无路可退的位置,同时也令我有所顾忌。呵呵!你若是御驰山庄的庄主,从表面上看,御驰山庄是归顺了汉王,实际上,却是给我多加了一层束缚和顾虑,在汉王这件事,我不得不谨慎行事……”
他忽然笑起来,转头看着我道:“说起来,她的目的和你竟是一样的。”
我一时不解,“我的目的?”
他微笑,“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不帮汉王嘛!”
我站起来,笑嘻嘻道:“假如是这样的话,这个庄主的位置,再去做做也无坊。”
他望定我,似笑非笑道:“我这算是众叛亲离吗?”
这时,后院突然传来泓玉的声音:“这一招不对,应该这样……恩,然后这样……”后面变没了声响,大概是正在比划招式。
我猛地想起昨日的疑问,此刻对照艳少适才的一番话,焰闪寸心之间恍然大悟:他欲谋反,自然不愿泓玉等人和自己扯上关系——原来他表面一付淡漠不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却一早为身边的人留好退路。
眼下,我若是去做这个庄主,他反而不便将御驰山庄拖进谋反这件事来。且不说事情的成败结果如何,御驰山庄首先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谁做这个庄主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承担责任与骂名。那么,林晚词此举,实际上是进行一场赌博,赌的就是艳少对我的感情。
虽然我极不希望艳少参与谋反,却也绝不敢用我们之间的感情作赌,这等于是一种变相的要挟,我不愿这么做,更不愿意给艳少这种感觉……现在,林晚词揭破了这层纸,把问题摆到了桌面上……
我越想越是惊骇!
艳少会答应这个要求吗?换言之,他会因为我而放弃谋反嘛?
窗前日光明媚,风和日丽,我却莫名觉得一股寒气袭人。艳少看定窗外,神色极淡漠而悠远。
这时,他侧过头来,佯怒道:“怎么还没穿衣服?快去,我饿了!”说着转身拿起一件浅碧色的衣裳,我接过来自己穿了。
两人梳洗完毕,吃好早饭,他便和凤鸣进了书房不再出来,饲鸽房的老方一个时辰往书房跑了好几遍,临进晌午十分,艳少忽然乘车出门去了。
我隐隐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气氛,仿佛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明明青天白日,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风满楼的意味。或许是铭仁宗病危的消息外泄亦未可知,汉王在朝中的耳木众多,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午后,我在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林晚词。
她站定在庭前,微笑着说:“疏狂,好久不见。”
那是我听过最动听的声音。她穿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淡青色衣裙,即便如此,亦难掩其绝代风华。
我呆呆的,尚来不及说话,旁边忽然冲出一个人,最里叫嚷道:“晚词小姐……真的是晚词小姐……”
杜杜鸟的脸上写着极大的惊喜二字,好似虔诚的教徒遇到圣主降临。
林晚词对他微微一笑,却并不招呼。
他便面色泛红,讪讪的有些拘谨,平时的伶牙俐齿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不像是混迹风月场的公子哥,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羞涩小子。
我轻咳一声,加重语气提醒他:“杜公子,泓玉姑娘刚刚在找你。”
他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嘴里含糊的应了一声,两只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移不开。
我不去理他,对林晚词道:“我们进屋说吧。”
她含笑点头。
我们进客厅坐下,我正要吩咐下人端上茶水点心。
她起身拦住我,微笑道:“疏狂,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事相求。”
“什么事?”我不动声色道。
“请你重回御驰山庄。”她的声音很轻,这几个却说的很有力。
我沉吟道:“我是御驰山庄的叛徒。”
她看着我。“我愿代替家父向你道歉,并召开武林大会,向江湖朋友解释此事。”
我忍不住好奇道:“你要怎么向江湖朋友解释呢?”
她微微一笑,道:“抱歉疏狂,我暂时不方便透露。”
这句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可是由她口中说来,却有一种极真挚坦诚的感觉,叫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苦衷。
我沉默一会,道:“古人云出嫁从夫,这件事我得问问我丈夫。”
她含笑看定我,轻轻道:“楚先生说了,这件事由你自己决定。”
我顿时呆住,怔怔说不出话。
艳少将这个问题交给我……晕倒,我既不愿他谋反,也不愿使他为难……晕死了,他怎么能将这么重大的问题交给我决定呢?
林晚词静默,一直微笑看着我,温柔而亲切。
“疏狂,我知道你的担忧,也明白你一时之间很难做出决定,所以,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但是,我不得不坦白的告诉你——”
她直面我,正色道:“你不但低估你自己,而且,你还不了解楚先生。”
我看着她,冷冷道:“听起来,你比我更了解他?”
她不以为杵,微笑道:“你不要生气。我与楚先生作晚虽是初次见面,对他的风采却是闻名已久。何况,想要了解一个人,并非一定要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