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里长带着连夜到了张家。
“……是二娘放的?”张老爷子简直不敢相信,“老大,你去给我把二娘叫进来!”
里长姓李。年纪也大一把了,平日里与张老爷子的关系还算不错,他很是担心:“老兄弟,这事儿如果真是你家二娘干的,你这下可惹了在麻烦了。赵先生的私塾都快烧没了。你怎么能赔得起。”
这话不用里长说。张老爷子也清楚。
这赵老爷不仅背景深厚,更是二郎的授业先生。无论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
这下麻烦可大了,他担心赵先生会因此事而怪罪二郎。
二娘被带到西屋。看到里长时,就知道这事是捂盖不住了。当场吓得大哭了起来,张老爷子本想她能为此事分辨几句,他也好出言为她辩护一下。结果,啥话也不说,就哭了起来。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事儿准跑不过二娘了。
张义忠深知兹事体大,打了二娘几个耳光,让她跪在地上。
还要去拿皮鞭抽,被里长拦住了。“事到如今,你打孩子也没有用。你们还是想想明天怎么跟赵先生交待吧。”
赵先生的私塾在村东口,家宅在村西口。因此,赵家人现在还不知道私塾被烧的事情。
张老爷子觉得这年过得太不好了,开门就不吉利。
打从年三十儿开始就让他不痛快。
怎么交待?就算把张家老底都交给人家,也弥补不了人家的损失。
里长让张家人自己先想好明天怎么与赵先生交待。就带着人离开了张家。
张义忠脸色惨白,“爹……这,可咋办?”
张老爷子的脸色也十分难看,眼下能咋办。
赵先生的私塾里村里唯一的一个。如今烧没了,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帮着人家再盖起来。拿银子赔。他们是拿不起了。但比照着从前盖一间的话,他们张家多出点力气,从人工上就能省下点银子。
可即使是这样,盖间私塾至少也要一百多两银子。
这银子上哪儿淘弄去呢?
二娘哭声,要赔的话,也要找大胖家来。因为灯笼是大胖拿的,她只不过推了他一下。是他自己没站稳才烧着了柴禾垛。引发了这场火灾的。
张义忠踹了她一脚,红着脸骂道:“你这个死丫崽子,方才里长在的时候,你咋不说。人走了,你来能耐了。你给现在就去找里长说清楚这事儿。这屎盆子也不能往咱一家倒。”
二娘从地上滚爬了起来,就要去找里长。
被张老爷子拦下了,“你让她去,还不如你带着她先去大胖家把这事儿说了。然后两家人再去里长家里商量着看。只凭二娘一张嘴,谁会相信?”
二娘抹了把眼泪,“那也得把柱子哥叫着。这虽不关他的事儿,但他能给我打个证明。最后是我和大胖在一起的。”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张老爷子也怕其中再出现什么变化,只好同意,大郎去找柱子。二娘和张义忠去大胖家。
事情没有张义忠想像的那么难。大胖虽不怕二娘,可最怕柱子那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在加上大人的威逼之下,大胖很快认了这次起火事件里也有他一份儿。
两家人稍一商量,立即达成协议。一起去找里长,商量如何赔付赵先生私塾的事情。
直到天色大亮,一夜未睡的几人,跟着里长到了赵先生的宅子,将事情如实说了。
赵先生微皱了眉,这些人都是穷苦的百姓,让他们赔银子是不可能的。
他道:“……这样吧,私塾里的笔墨纸砚,桌椅设施这些你们都不用赔了。只把私塾盖起来就好。我正好开春后去县城,待二郎过了院试才能从府城回来了。所以,私塾这边,我也不催你们。赶着秋天前,你们盖好就行。”
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在时间上已经是很充裕了。
这样算下来,差不多有八十两银子就够用了。两家一分,各四十两。
不过,张老爷子发话了,这事儿的起因都怪二娘不该弄这兔爷灯去赚钱。打根儿上都是二娘不对,所以,张家负担五十两银子。
大胖家自然乐意。大魁知道这事也有柱子参与,也表示会在盖私塾时出把力。
这样一来了,大家在一件事上都达到了统一的认识。算是和平的解决了问题。
但回到了家里,张老爷子又开始犯愁了。
这五十两子,他手里有没有?有。他有这五十两银子。但他不舍得拿出来。他认为这次都是二娘惹的事情。大房张义忠与何氏应该负主要责任。如果不是他们放任二娘大半夜跑出去,也不会发生这件事,是大房对二娘疏于管教了。
因此。张老爷子发话,这五十两银子,他只出十两。剩下的由大房自己想办法。
张老爷子这么一撒手,大房一家人又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
本来开春要把大郎娶亲的房子建好的,这下没有了银子,拿什么去建。
张义忠又气又恨,大郎是他唯一的儿子,可打小就听话懂事,哪像这个小女儿整天惹事生非。又馋又懒。如今又惹了下大祸。
他觉得这二娘一定是投错了胎,才会如此不着调。
他在给二娘一顿暴打之后,又为这四十两银子开始犯愁了。
张老爷子眼见着大儿子瘦下去,心里也不落忍。最终和二房商量了下,把糖蒜的买卖转给了大房。这一样一来,每个月能有三、四两银子入帐。暂时缓解了眼前的危机。
表面上。二房帮了大房。可实际上,张义勇知道,这糖蒜的生意不会长久了。等到合约期一到,大房满打满算也只能勉强挣到二十多两银子。
除非把给大郎留着娶媳妇盖房子的银子填补进去,否则这四十两银子也是难呐。
二娘惹的祸。张四娘已经知道了。跟需要赔付的损失相比,那一只兔爷灯实在不算是什么了。
这件事也就掀过去不提。
********
出了正月,过了二月二,春天就来了。
春风穿越过东、西山岭的垛口,踏着残冬的积雪,姗姗地来到了这北方的一隅,在山岭下,太子河边和河滩地上,都落下了脚。
先是河边的杨柳绿了,两岸的山色青了,紧接着呢,那伫立在枝头上的喜鹊和飞翔在河滩上的布谷鸟儿,就一声接着一声叫了起来了。它们一叫,各色各样的鸟儿也跟着叫了起来。
在这各色各样的鸟儿的各色各样的叫声里,小河开始发出了叮叮咚咚地笑声。这时候,当你举目而望东山岭与西山岭的时候,就可以在那青青划儿和淡淡绿树的衬托之下,那满坡的山杏子花都开了,粉嘟嘟的,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闻到淡淡地幽香。
就在这美丽的春光里,张老爷子又独自一人上了东山岭。
他身上仍旧穿着件大棉袍子,看起来很臃肿,额上的皱纹更多了,脸色也有些发黄,颧骨高高的凸起来,眼窝儿显得更深了。象往常一样,他的两只手背在后头,步子懒洋洋的,身子也很佝偻得很厉害。他走到那块嶙峋的山石旁边,身上出了汗儿,鼻尖儿和额头上也出了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就坐了下来。他就那样地坐着,仿佛同那块青灰色的石头溶为一体了。
从年三十儿到现在,张老爷子几乎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大房子女惹祸,二房要去县城,三房的寡妇带着孩子直到过完年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搬回自己家去。
再过半个月他的小女儿就要嫁人了……
张老爷子是一个心事很重的人,犯了啥愁事难事的,总喜欢一个人独处,默默地想着心事。
从前张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模样。
老太太想问问他的心事,他就会摆摆手说没事,再多问他几句,他就变得很不耐烦。
因此家里人再也不问他了。他也久而久之的,有了这个习惯。
一有了啥解不开的心事,就到东山岭上来转。
坐在岩石上,俯看着山下的田地,村庄,和如玉带般的细长的太子河水,以及在那太子河水岸边的那个已经小得分辨不出方位的小茅屋。
他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矛盾中挣扎,在痛苦中沉思。他的这个家。这个从来都由他苦心维护,一手遮天的小院儿,越来越人不合心,马不合鞍了。
这种局面,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坐在那里。微闭着眼睛。沉思默想。
在他的背后,在那开满了山杏子花的东山岭上,春光明媚。鸟儿在欢唱,已经世界杯了大地正在向那些还没有苏醒的万物,发出热情的呼唤。可是,对一过些,张老爷子却十分麻木。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身外的一切根本就不在存在。
太阳升得很高了,和煦的阳光静悄悄地洒下来,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地。
张老爷子坐了许多。才懒懒地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又越过那曲曲弯弯村道,越过太子河畔,投向了那间小茅屋的位置。
有了四娘那孩子,还有宋氏的帮衬,宋王氏过上了好日子。她现在。应该过得很舒心吧。
再也不会饿着肚子,再也不会坐在地头上悄悄地哭泣……
他的心里既感到安慰又感到惆怅。
他把目光收了回来,眼睛又微微地闭上了,重新化任了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的背后。从不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的声响。那是裙摆磨擦着山草地声音。
不一会儿,那声响又变成了轻轻地脚步声。
听那脚步声,来人只有一个。
而且那人正向他走过来,越走越近了。
会是谁呢?除了家里人,没有人知道他这时候会待这地方。
他懒懒地睁开眼睛,回过头去一看,霍地站了起来,他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那张瘦削而多皱的脸,因这个不自然的一笑,而多少有了一点儿生气。
站在他面前的,是宋王氏。
她仍然穿着那件洗得很干净的靛青色的衣裙,花白的头发很自然地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时光的流逝和生活的磨难,使她显得并不年轻。但是,在这温柔的春光中,她的眼睛却是很亮,她那双大眼睛看着张老爷子,那张有了皱纹的脸上,透出一股活力、一丝光彩。
张老爷子万万没想到她会找到这儿来,他站在她的面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左右环顾了下,没在山上看到别人,这才放下心来。他悄悄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瞅着那脚下的土地和青青的小草。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鸟儿们叫得更加欢畅了。
他们这样沉默了好半天,宋王氏才开了口,她嗫嚅着说:“大哥,咱……找你……好几天了。”
“你……找我?”张老爷子微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又把目光挪了开去。
这时候,他的头上,脸上,都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儿,身上也是汗渍渍的。他真后悔,自己竟穿了一件过冬时的棉袍子。
他年纪大了,时常会感到身上冒寒气。十分怕冷,所以,这棉袍子从年三十儿一直穿到了春天里。
他频频地袖口擦着汗,好几次都想把棉袍子给脱下来,但一想到里面的小褂儿太脏了,就没有脱。
枕边没有个女人,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从前,都是张老太太亲自给他洗。老太太没了之后,就让大儿媳妇洗。
可这大儿媳妇的心粗极了。不是这个地方没洗干净,就是那个没搓到。后来,他一咬牙,索性自己洗。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了。
有时,赶上张玉凤心情好的时候,会帮着把他脱下的衣服洗了。可要是不高兴……比如订了亲之后,张玉凤再也没有给老爷子洗过衣服了。
他问道:“你找我啥事儿啊?”
宋王氏找了他好几天。她不能去他家找,那样对谁都不好。她只在有空闲的时候,到这东山岭上来转转。她知道,张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爱往这东山岭上跑。
一连转了几天,今天终于见到他了。
“没别的事儿,就是把这个给你。”宋王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大哥,这是你给我的一两银子。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这钱我不能要。给——”
“别,你别还给我!”张老爷子慌忙往后退去,手连连地摇晃着,“咱们都是实在亲戚。你不能跟我见外啊。”
“大哥。你听我说。我绝不是与你见外。”宋王氏上前几步,很真挚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明里暗里没有少帮我。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也不愁吃不饱,穿不暖了。四娘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你培养的好。我也跟着借着了光。这些就足够了。所以,四娘的银子我不退,我的这份,我不能要。”
“唉,亲家,你……你留着吧。”张老爷子瞧了一眼她两鬓的白发和她那一身四季常穿的靛青色的衣裙。鼻子有些发酸,他用手背揉了半天的眼睛,不说话了。
这时,宋王氏却又走上了两步,把银子递了过去,说:“你就别推辞了。我听人说了。你们要给赵先生家里盖私塾。正是缺钱的时候,你就收下吧。玉儿她如今回了家……我也不怪你。真的,不会……”
她说完,把银子往张老爷子手里一塞,急转身。匆匆地走了。
张老爷子怔怔地站在那里,一直到宋王氏都走出了十多步远了,才猛然醒悟过来,用他那喑哑而重浊的声音喊了一句:“亲家……大妹子……你,你别急着……走啊……”
宋王氏站住了脚,回过头来看着张爷子。
张老爷子又用袖子擦了把头上的汗,三步并成两步地赶了上去,他把银子往宋王氏的手里一塞,急切地说道:“亲家……大妹子……你……你是不要这个钱,就是瞧不起我了。家里的事情,都交给老大去想法子了。赶着夏天里就能把私塾里给盖起来。你就不要跟着担心了。”
“这……”宋王氏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
“你就不要与我推来推去的了,你今天要是不要的话,我就给你送家去。”张老爷子态度坚决。
宋王氏刚想把银子推回去,却又一下子停住了。她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惊慌后退了几步。
原来,在张老爷子身后不远的山坳里,她瞧见了刘成背着竹篓子在采草药。
宋王氏没想到会在高崖村的东山岭上看到刘成。她窘极了,连个招呼也没有与他打,就一扭身,低下头,匆匆地下了山。
张老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宋王氏慌乱的神色和失措的举止,使他莫名其妙。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上了村路,化为路上的一个小黑点,在那弯弯曲曲地村路上消失不见了,还仍旧傻傻地站在原地,像傻住了似的。
一大朵云彩从天边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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