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素萦王后要灭遣风,拂景小姐便是借着这几分薄面,带着遣风逃出王宫的,此其一也。
“蒙家与西陵家,这当中的纠葛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如今罢月女主看在遣风的面上恢复了西陵家昔日的荣耀,让西陵客袭大将军位,让西陵家重穿赤袍恢复贵族身份。虽说是还了兵权,可罢月女主到底提防着这些曾做过黑衣秘器的人。
“尤其是西陵客,罢月女主让他留在王城,又将西陵客及其部署归王爷统管。表面上看,这是女主对王爷您的信任,是在笼络您。可在我看来,这大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将她最不放心的两股力量放归一处,彼此互相牵制,相互制肘。其心机不可谓不重,其计不可谓不毒也。”
二闲王品着猴魁听着闲话,神色平常,并不为她的话所惊心动魄,“我本就不想掌兵权,罢月她想如何皆可,大不了我拱手交上帅印,图个自在。”
“我的爷,若您当真交了兵马,还能自在吗?”
下面的这些话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另一个她想以一片忠心对待的人。
“您手握兵权,罢月女主便不敢随便动您,您就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若交出兵权,他日若王宫再发生动乱,您拿什么摧毁那些阴谋?”
二闲王小口地酌着猴魁,这回倒是瞪大了吃惊的双眼,“你觉得这王宫里还能再出什么乱子?”
九斤半低头讷讷:“斜日女主莫名失踪,虽然宫里传说此事乃素萦王后所为,可我只知道若主子不失踪,现在坐于王位之上的当是她,而不是罢月女主。”
“啊?”二闲王吓得忙拿手掩住嘴,憋着气小声道:“你是说斜日的失踪是……是罢月……”
九斤半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只道:“我肯帮您出主意,条件是您得握好您手里的兵权。若有一日我的主子回来了,您可得帮她。”
“你那主子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她那个脑子随便动动都比一屋子的谋臣强百倍。就拿你来说,不过是她身边一小宫人,我瞧着比我府里养的那群吃饱饭胡吹的谋士强多了。”
他起手倒了杯猴魁给她,“这茶泡到这会子味道刚刚好,你品品!品品,品出点道道来了吗?”
谋士是用来干什么的?
给爷出主意的。
谋士的话是用来干什么的?
自然是用来实行的。
九斤半的话之于二闲王是用来干什么的?
当上谕一般遵照执行的。
他照着她的话,不仅对拂景礼遇有嘉,还对西陵客以心臣服。不出半年的光景,西陵客已成为他麾下得力大将,还同拂景结了亲。
后来,革嫫大商人临一水带回了一位白衣女子,长相气度与失踪多年的斜日女主一模一样。罢月女主微笑着将这名白衣女子请回了斜阳殿暂且住下,说是对她的真实身份还要再做敲定。
九斤半对二闲王说,接下来宫中会有大变化。
如她所言,某夜,王府中多了一身白衣。闭门密谈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二闲王再度悄悄进了宫中。不是去觐见女主,不是去会什么贵人,他要见的只有她——青衣宫人九斤半。
“女主,我是说斜日女主去找你了?”
二闲王痴痴地偏望着她,“你怎么敢肯定那位白衣女子就是失踪几年的斜日?”
九斤半含笑道:“我伺候主子多年,对她再熟悉不过。这世间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也,可主子那份容纳天下的气度,旁人是再没有的。”
二闲王点点头,她道得极是。斜日的那份器宇是与生俱来的,他身上没有,她妹妹罢月身上没有,她王兄沧江身上没有,连她父王——他的王兄——永贤身上也没有。
那是属于革嫫王朝独一无二的气息,是自血缘上延续下来的,外人再学不来。
他沉迷良久,九斤半以为他还在怀疑斜日女主的身份,拉过他来又说:“现在关键的是,你手里的那些兵马是帮斜日女主还是帮罢月女主?”国无二主,那把椅子到底只容得下一人。
对政事向来没把握的二闲王立刻举手投降,“我可不可以谁也不帮,就这么坐着看?”
想省事?这个懒人!九斤半睇着他,“不管是斜日女主还是罢月女主,她们终有一人能登上那把王椅。不管她们姐妹谁坐上去了,到头来找你算起总账,落个”坐山观虎斗“的罪名,我的爷,我的爷的爷的爷,你还是死路一条。”
这样说来好像不管不行喽?
“九斤半,你希望我帮谁?”
她默然,答案不言而喻,她心中承认的主子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二闲王抓住机会开出他憋在心中许久的要求:“要我帮斜日夺回王位可以,但你得先答应我个条件。”
这倒好笑了,“有条件你同主子说,跟我这里嘀咕什么?”又不是帮她当上这天下的主人。
“我这个条件不是同你主子讲的,就是得你答应。你若应了,我便帮你主子,替你报了提携之恩;你若不应,我便揣着天下三分之一的兵马看她们两姐妹斗去。那把椅子归谁坐,与我何干?大不了到头来当个名副其实的闲王,日日吃几口闲饭喝几口闲酒混吃等死就是了。”
耍泼皮?他是干将!
九斤半两手一摊,无奈地应了:“好吧好吧,且听你怎么说。”答不答应?再说!
“我助你主子重掌王印,事成之后,你——跟了我。”
九斤半一怔,从未料到,他的要求竟是这个,“什么叫跟了你?当宫人还是做丫鬟?你府里还缺人伺候吗?”
他凝望着她呢喃:“只缺你一个。”
九斤半一眨不眨地瞧着他良久,忽然转身猛拍他的肩膀,“我的爷,别取笑我了,您这招还是用在那些花衣舞娘身上吧!想让我既当宫人伺候你,又做谋士帮你出谋划策是吧?”她爽快地一口气应了下来,“没问题,反正去哪里当宫人都是伺候主子,只要女主肯放人,我就跟你进王府。”
二闲王万料不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还有点回不过味来,傻愣愣地瞧着她。
却听九斤半道:“反正再过一年零五个月我就被放出宫,还乡过自在日子了,这余下的日子待哪儿不是待啊!”
啊?她还是心心念念要还乡啊?
这下轮到二闲王得好好谋划谋划了。
不过是几月的光景,那把天下第一等的椅子就换人坐了。
于九斤半这个青衣小宫人而言,日子本来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这日,那个只会花天酒地的笨蛋王爷跑来找她兑现承诺,他手里还拿着斜日女主将她赐到王府当差的牌子。再想赖,也赖不过去了。
收拾收拾包袱,除了几件随穿的衣裳,她并没有多余的家什。平日里使的物件都是宫中之物,按例是不许带走的。她要使什么,想来王府中断不会缺,带在身边也没用。这下反倒便宜了,几件衣裳一点余下的私房钱,包袱一裹,她便上了王府的马车。
出差去也。
以为他那样贪图享乐的王爷,随驾的马车必定也是华丽异常。不想竟是这样普通的一架马车、一匹老马,慢慢悠悠地颠簸在青石道上。
一路无语,他双手拢在袖中兀自打瞌睡。
她就知道他不适宜早起,必定是晚上跟那些花衣舞娘玩到三更,迷瞪片刻便跑到宫里捉她来了。晚些又能如何?她又不会自宫里跑掉。
心里嘟囔着,手上却从包袱里掏了自己的一件皮袄给他盖上。好歹也是入他的府,当他的差,她习惯对主子精心些。
她手中的袄子刚搭上他的身,他便惊醒了。痴傻地望了她片刻,总算醒过神来。
“到了吗?”
“到哪里?王府吗?”九斤半向外张望,“这好像不是去王府的路啊?”这样想来,王府距离宫中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怎么走了这会儿还没到?
“谁说我们回王府?本王出外游玩,近日就不回王府了。”他清清嗓子,开始脱身上赤红的袍子。
九斤半紧张地瞪大眼睛瞅着他脱衣的动作,惊恐地吼道:“你想干什么?”
“脱衣裳啊!”她看不出来吗?
“你……你你你你你脱衣裳干什么?”她不自觉地结巴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你紧张什么?”他好笑地反瞅着她,“出外游玩穿着赤袍太招摇,我换件衣裳而已。”
九斤半松了口气,可转念间却平添了几分惆怅。人家可是爷,正经的王爷,当今女主的王叔,天下间什么女子不期盼着他的眷顾,他还需在马车里对她一个青衣小宫人行苟且之事吗?
眼见着他脱下了那身贵气十足的赤袍,穿了一件……白衣?!
“我的爷,我的爷的爷的爷,你穿这身白衣算怎么回事啊?”
他要当个平民四下游玩穿青衣冒充读书人就是了,穿这身无名无分的白衣做什么?都学起斜日女主装失忆?
不理会她的惊愕,他三下五除二将身上的佩饰全都剥了,随手往包袱里一塞,自己打量打量自个儿赞道:“这就齐了。”
他到底想干吗?九斤半跟在后面拾掇他丢下来的东西,“我说爷,您是没出过门吧?即便我这种常年待在宫里的人也知道——身为白衣,那可是四处受欺负的命。”
二闲王眼一斜,“废话,你不过是个青衣,身为你的跟班,我不穿白衣还能穿什么?”
“我的跟班?”她怎么都听不懂他的话?到底是他变精明了,还是她变傻了?
“我跟着你回你家,总要有个适当的身份吧!不当跟班当什么?”他一副理所当然。
“当个跟班跟我回家?”
九斤半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光看着他的嘴在动,压根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二闲王也懒得再解释,手指指马车外,示意她自己看吧!
她把头伸出窗外,翘首望去,咦?这不正是回家的路嘛!
等等!
“为什么我要回家?还有,为什么你要跟我回家?”
第三章 梦回家园家无梦
家,还是那个家。
几间瓦房,一处庭院,十来亩地。
那年,她被卖进蒙大人府里当丫鬟,爹得了些钱,盖了这几间瓦房,大哥娶上了媳妇。
她在蒙大人府里那几年,每到发月饷的日子,爹就在后门候着,她左手拿了月饷,右手递给爹。节余了几年,她随景妃娘娘进宫那年,爹买下了这十来亩地,至此再不用替地主家耕作。有了田,二嫂进了门,二哥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两位嫂嫂,她从未谋面,这次回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你很紧张?”
歪在庭院外的大树底下,他倒是透着几许惬意。手指着那处院落,二闲王朗朗笑着,“这可是你家,回到自己的家有什么可紧张的?”
“很多年没回来了,我都不记得我爹、我哥哥长什么样了。”她唉声叹气的,全然没有为他出谋划策时的豪气冲天。
“见到不就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了嘛!”二闲王全然不顾形象地勾搭上她的肩膀,“记住了,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从宫里带回来的小跟班了,别再称呼我王爷,直接叫我名字——二闲。”
“二闲?”
“哎!”
她只是惊诧地喊了一声,不料他还真的应了。二闲?这名字单独念起来怎么这么古怪?
“我以为二闲王是你的封号。”
二闲王左右摇摆着脑袋,“我出生的时候,当时的女主封赏了‘二闲’两字为我的名字。”
斜日、罢月的父王,他的王兄——永贤,本不叫这个名字。当日女主赐他“永闲”二字,要他永远赋闲于宫中,不得参与政事,那已是另一个故事了,有空他愿说与她听。
九斤半没心思理会他为什么被赐了这么个名字,她只想知道,“你干吗放着好好的王府不住,跟我来家里,还当起了劳什子跟班?”
“无聊嘛!想体验一下当白衣伺候你这个小青衣的感觉。”
他还是那副嬉皮笑脸,万事不当真的模样,看在眼里就来气。没心思跟他耍嘴皮子,拎着那几个包袱,她步履蹒跚地往家去。
日日盼着出宫回家,如今,家就在眼前,她却近乡情怯。
无法理解她的情愫,他抓过那几个包袱撂上肩头,“现在我是你的跟班,哪有让主子拎着包袱,跟班空着手的道理?我来拎!全部我来拎!”
九斤半知道拗不过他的意思,只能由着他瞎胡闹,嘴里却不忘提醒:“到了我家你说话小心点,别吓着我爹和我三个哥哥,他们都是庄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可别胡言乱语。”
她不怕别的,就怕爹和哥哥们知道他王爷的身份,又生出什么奇怪的念头来。比如:将她送进王府做妾。
“做个好跟班,乖乖的啊!”她摸摸他的脑壳,像摸条小狗似的。
跟班就该有跟班的样子,二闲紧赶着几步跑到庭院门前,敲了敲门喊道:“有人在家吗?”
九斤半把他推到一旁,自己站在院门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两只手对着院门就那么上下一提,院门自然开了。
二闲望着她发呆,“你还真是……神了!”
“穷人家里没什么值钱的家什,这院门不过是虚掩着,哪里还能真就反锁上了?你以为是王府呢?大门锁了锁二门,满院里站着看家护院?”招招手,她招呼他进屋,“跟着我进来吧!”
家,到底还是那个家。
看家里平素用的那些物件,虽不至于像她进蒙家当丫鬟时那般寒酸,可靠着十来亩的薄田也富裕不到哪儿去。
爹的习惯是,有再多的钱都要换成米装满米缸,细看来,米缸里的米不过没脚背,瞧着一大家子也就能再吃上几日的。
眼见着太阳都要下山了,灶台还是冷的,这一家子到底过些什么日子啊?
九斤半卷起袖子,这就淘米煮饭忙活起来。
“现在你是主子,我是跟班,怎么能让你忙呢?我来我来我来弄。”
二闲将九斤半推到一旁,接过她手里的活就要忙。九斤半睇他一眼好笑道:“不是我小看你,你一个王爷出身,从小到大别说是煮饭做菜了,怕是连厨房都没进过吧?哪里会做这些事?”
“我会不会你且看着就是了。”
他话放这儿,手也没闲着,满厨房里转悠,一会儿洗菜一会儿淘米的。不消半个时辰,已经满屋飘香。
九斤半眼瞅着他满肚子好奇,“你居然会做饭?!”
她伺候过几位主子,别说是斜日女主了,就连蒙家的大小姐,后来的景妃娘娘在厨艺上也仅限做些点心,煲份甜汤。他堂堂一个王爷,竟然通晓厨艺,真是奇了。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知道我为什么叫二闲吗?因为我王兄原本叫永闲——永远赋闲的意思,这是当时的女主给我们兄弟二人赐的名字——很奇怪吧?身为王爷,我和王兄不管女主叫娘亲,倒要恭敬地称呼她为‘女主’。”
他手里忙着颠勺炒菜,嘴里还嘟囔着那些个王宫秘闻:“你没注意过那些宫里的老内官偶尔提起这事就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吗?女主的丈夫是我和王兄的亲爹,可女主却不是我们的亲娘。”
他几句话已经把九斤半的脑子给转晕了,这说的……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宫里的事永远是那么复杂,不适合二闲王那个习惯悠闲的脑筋。
“说得直截了当些吧,当年我爹入宫与女主成婚,生下了我的另一位王兄——后来即位的嗣正王上——他在位时间很短,那时你恐怕还没出世,不知道也不奇怪——我爹在驻守边关时讨了我亲娘到身边伺候,伺候来伺候去便生下了两个野种。
“女主得知此事以后将我们母子三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