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吧,连她自己都不断地跟自己说,忘了吧!
人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的日子一天天地重复着,她以为自己的心境终究不再随身边的风景而转圜。
不曾想,转弯的瞬间——风回路转。
那一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她自斜阳殿往宫人的处所走去。一步一步,脚步浅而弱,她只想做被忽略的那一个。
穿过花园中的小道,她不小心瞥到埋藏在夜色中的黑衣,借着月光她隐隐看到了熟识的面孔。
西陵客?
拂景一惊,她以为今生再不会见到西陵家的人,却不想竟在宫中重见。
怎么会是一身黑衣?西陵客竟然做了黑衣秘器,他为谁卖命?看他蹑手蹑脚的模样,可不像受邀进宫。
她心中仍在盘算,腿脚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的方向迈去。这会儿侍卫正要过这边来,他还傻乎乎地杵在那里,再不走定要被抓到的。
一把抓住他,拂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诧万分,可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跟我来。”
她领着他往自己的屋里去,好在那地方就她和九斤半两人住。这会儿九斤半还在当值,不会有人窥见他的存在。
她猜得不错,他这个黑衣秘器不为别人而做,全是为了破落的西陵家——所谓的客乡组织,就是他领着西陵家残余旧部与革嫫王朝对抗的结果,他已占领西南边陲,自立门户。
西陵客说起先王鸟尽弓藏仍是忿忿难平,是啊!若非心中有恨,他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私立门户与朝廷作对。
拂景安静地听着他的恨,听着他这些年因恨而生的作为。她忽然有点羡慕他,他还可以把自己的失落寄托于对先王的恨上,她呢?她失去的那一切又该恨谁?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也是一种幸福啊!
“你呢?一直留在宫里做青衣宫人?”
“嗯。”她略点了点头,仍是面无表情,“我得为景妃娘娘守灵,先王的遗旨。”
西陵客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进宫是为了遣风,遇见她纯属意外,先了却了正事再说吧!
他请她去约遣风来,她照做。请来了遣风,她就守在门口。而后,遣风走了,他也走了。她平淡的人生中插进了一段小插曲,她以为日子会继续平淡下去……
天不遂人愿。
素萦王后要杀遣风,偏让拂景听了去,在宫里做了十年的宫人,唯有这一刻她想重新端起沧江王上小姨的特殊身份,只为了救下那个她亲自领进宫的遣风。
十年前她没能做到的事,十年后她不想再让自己遗憾了。
以自己为质,拂景与遣风一同退到了宫门口,出了这道门,他便得救了。而她会怎么样,她已无暇去想。
生与死,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偏有那多事的人要连她一并带走。一身黑衣,跨于马上,除了西陵客,还能有谁?
知道这些年蒙家败落,早已没有什么人了。西陵客不理会她回宫的要求,坚持把她带回了西南边陲,西陵家的地盘。
还是枣红漆的大门,若不计较那岁月带来的沧桑,它依旧是那样的宏伟华丽。只是物是而人非,西陵家再不复从前的光辉,当家的也不再是西陵大将军。
“放我回宫吧!我好歹也是宫人。”
“现在宫里头政权交迭,正乱着呢!你回去干什么?再说,你本是蒙家的小姐,别的小姐到了你这年岁早婚嫁了,你困在宫里为死去多年的景妃守灵。若景妃娘娘在世,知道她耽误了你这么多年的好时光,她也会为你心疼,为你自责的。”
西陵客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她知道,他是动了真心的,只是他不知道的更多。
拂景仰头望着高悬在堂屋里偌大的西陵德画像,冷声道:“听着,不管谁做了革嫫的王上,你都不要同执政者作对,好好地守着西陵家剩下的这些人过日子吧!别再把他们拖进灾难的中心了。”
西陵客怔怔地看着她,良久道:“拂景,卑躬屈膝地认命不该是你的作风啊!”
他顿了顿,望着大哥的画像回忆起从前,“我初见你那会儿,你总是说说笑笑,阳光都写在你的脸上。即便再烦再累,见了你便什么不快的事都忘了。那会儿,我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转,大哥笑我,还说要找个机会替我向你提亲。若不是那年突生家变,或许我们……”
“西陵德想让你娶我?”
她赫然开口,声音冷得让西陵客有种从冰洞里钻出来的感觉,“我……我以为你知道。”那几年她一趟趟地往西陵府上跑,难道不是因为她也一样钟情于他吗?
拂景转身往外去,一步也不肯多停留在这里,“我要回宫了,你不送我走,我自己走便是了。”
西陵客抬手想拉住她,却只揪住了她的衣角,“拂景,你怎么了?好不容易能离开那座牢笼,为什么你甘愿再往那里头钻呢?”
甩开他的手,她几近咆哮:“因为我的天地自那个谎言揭穿的那一日起便已是一座铺天盖地的牢笼,我这一生再逃不出去!”
“谎言?什么谎言?”西陵客即便再粗心,也从她伤到绝望的眼神中读出了些他一直忽略的东西,“跟我大哥突然战死有关是不是?”
他是个粗粗拉拉的汉子,没有那份细心,这些年为了保护好他的家人,他也不曾静下心来细想当年的一切。虽然明知道当年的事发生得太过突兀,让人不能不起疑。
“拂景,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你知道西陵家获罪的真正原因是吗?”
“不要逼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第八章 重振山河好时光
她没有走,不是不想,不是他不放,是她走不掉。
西北的风沙来得突然,一盏茶的工夫已让彼此即便面对面十步之远,都看不清对方的脸。没有马车肯出行,她即便想靠着两条腿自己硬生生地走回去,也分不清回宫的方向。
只能这样安静地留在这座小镇里,靠在房里,望着窗外昏黄的天空。本是正午日头当空,可她眼中的一切都混沌不清。本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可她的心却早早的老态龙钟。
她不爱出这屋,西陵客将他大哥的画像和西陵家列位战功显赫的先祖们的画像一起挂遍了这栋宅院的各个屋宇。走在这府里,一不小心她就会看到西陵德大将军穿着那身戎装,英俊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以及眼中的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很多欲言又止的话不如不说,不如一辈子都不知道。偏有人不通晓这个道理,就想打听更多秘密。
见西陵客亲自拎了食盒进来,她便知道他又要重提旧话。她索性盯着窗外不看他,以为他会就这么识趣地走开。
只是,西陵客显然没有他大哥那细敏的心思。
他自食盒中取了酒菜逐一摆放好,挑了一个并不高明的开场,“跟我说说你这些年在宫里都是怎么过的吧!”
“宫人在宫里能怎么过?”她好笑地反问他。
“你当真不想出宫嫁人?我知道,宫人过了二十五都会放出宫,任其婚配的。”他很认真地说着,别糊弄他不懂宫中规矩。
他懂,可不全懂,“我做青衣是先王钦定的,除了当今王上下旨,谁能更改?”
“你若愿意出宫,我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还你自由。”大不了答应罢月的同谋要求,客乡组织为她所用,只要能让她出宫。
他的一番深情换来的不过是她冷冷一笑,“别费那番心思了,我在宫里待得挺好,习惯了,哪里也不想去。”
“到底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让曾经笑容满面的拂景再也不会笑,只知道心灰意冷。”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他抑制不住心头的烦躁,摇晃着她的双肩,想把她的那些秘密、那些不快都从胸口摇出来。可岁月练就出的沉默却不是他轻易打得破的,她的漠然让他不知所措。
他的无助她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西陵客与她一样,都是被整起事件无辜卷入。幸运的是至今他仍不明真相,所以不觉得世事的残酷,可他不幸的地方也在此。
一个劲儿地为了西陵家奉献,一个劲儿地以他大哥为榜样,却不知将整个家族推入绝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引以为榜样的大哥——西陵德大将军。
微微叹气,她拿起了饭碗扒着饭菜,久久后忽然出声:“不是不想出宫,只是宫外已没有我的家,除了留在宫里,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你可以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里不是我的家,你知道,我已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
其实他们都一样,要不然他也不会带着一帮名为“客乡”的黑衣人。到处都是客乡,没有一个家啊!
世事变化无常,罢月击败了素萦王后,做了革嫫的女主。因为遣风的关系,西陵家恢复赤袍,重掌昔日荣耀。
脱下黑衣,继承大将军衔,以一身赤袍示人的西陵客近来常笑容满面,好像天底下的喜事都掉到了他一人头上,成日里嘴都合不拢。
按照规矩,西陵客得进宫里谢恩,罢月女主又将查封的西陵家王城府邸赐还,到了王城西陵家的子弟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西陵客兴高采烈地带着拂景往宫里去,她正奇怪自己千求万求,他都不肯让她回宫。这会子重穿赤袍,怎么就心心念念要带她回宫了呢?
他不说,她也懒得问。眼巴巴地看着他整日里兴高采烈的模样,能这样快乐地过日子真好。
她哪里知道,西陵客另有打算。
进宫谢恩的当口,他对罢月女主说了自己的请求——
“我想接蒙氏拂景小姐回府寄住,西陵家与蒙家相交多年,如今蒙家只余下她一人,我想把她接进府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话说得还算合理,然在罢月女主这里,他说的时机不对,太早了。
捻着紫袍宽袖,罢月女主面有难色,“若是一个普通宫人,放你府里倒也不难。只是她是父王钦定留在宫中为景妃娘娘守灵的,如果我就这么把她放出了宫,于列祖列宗面前不好交代啊!”
一句话轻轻松松断了他的念想。
西陵客折回府邸的时候,家人回报,他刚进宫,宫里就来了人接走了拂景。
“走了?”她就这么走了,回了宫?
他愣在那里,半晌缓不过神来。
还是按照宫里的规矩,回宫的拂景来拜见罢月女主。跪在那里,半天没敢起身。
“回来了就好,离宫的事不怨你,起身吧!”留给她一个拜见的紫袍背影,这三两句话就将她的将来定在了原地。
拂景离开正殿之后,那个隐藏在屏风后的黑衣遣风才现出身形,“为什么还要留她在宫里?”
罢月冷眼瞧着殿外道:“知道当初我与素萦王后争权的时候,刻意放你出宫吗?”
他不答,她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弱点,连素萦王后都知道的一个弱点。留你在宫中,便多了一个制约我的弱点。同样的道理,对西陵客也管用。”
身为女主,她到底不放心那个黑衣客乡组织。
拂景独自走在回住所的小道上,这条路她实在太熟悉了,即使闭着眼,她也能走回自己的小屋。
她在宫里待了小半辈子啊!
原以为这次或许会再也不回宫里呢!可到底还是……
没有忘记那个信誓旦旦要将她带出宫的西陵客,可是他已经忘记自己的承诺了。她到底还是回到了宫里。出宫走了一遭,最终能容下她的还是这么个地方。
回到屋里,倒是九斤半见到她分外高兴,又给她倒茶又给她拿点心的。
“拂景小姐,你可回来了。你出宫那会儿,宫里头什么说法都有,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现在可好了,看到你平安就好了。”
九斤半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这世上还有个人会担心自己——拂景忽然有种原来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两个女子正说着体己话,却听窗棂底下有个男声正唉声叹气呢!
拂景掀了帘子往外头一看,“哟,这不是二闲王嘛!您怎么跟这儿蹲着呢?”
二闲王,这可是先王的兄弟,深更半夜里往这宫人们的墙根底下蹲着叫怎么回事?
拂景忙请了二闲王进屋,不料他刚一跨进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九斤半的肩膀,“你得救救我!你得救救我,九斤半!”
闹了半天人家二闲王是来找九斤半的,拂景傻愣愣地看着革嫫掌管着天下三分之一兵马的王爷抱着一个小宫人哭哭泣泣的糗样子。
离宫一段时间,这宫里的变化还真大啊!
这变着变着,宫里的变化就连带着把拂景也搅和进去了。
好端端的,非把她送往二闲王府里当宫人,人家二闲王明明想见的人是九斤半,见到她能不失望吗?
这倒好,二闲王也不差使她做事,府里的人各司其职,不需要她插手,她一个人整日里在府里闲逛倒自在得很。
这一日,有个小子内急,好说歹说,叫了几万声姐姐托她带个盒子到前厅,说给个什么将军。
她拿了盒子往前厅去,抬眼看到一片赤红。听到脚步声,那人也回过头来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西陵客,恢复风华的西陵客大将军。
“拂景?你怎么会在这里?”
以青衣宫人的身份向大将军行了礼,她这才开口:“女主把我派来伺候二闲王。倒是你不在西南边陲守着,跑到二闲王府来做什么?”
“女主将我派到二闲王手下,辅理王爷治军。”
西陵客此话一出,拂景顿时明白了。罢月女主既不放心西陵客待在西南边陲,恐他日久生变,也不放心握着天下三分之一兵马的二闲王。把这两只老虎放在一起,留在王城里一并盯着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拂景微微一笑,还以为罢月的心思全用在遣风身上了,只要是他喜欢的,罢月便什么也不想呢!身为权倾天下的女主,她为自己备足了后路。
她闪神的工夫,西陵客盯着她,脑中浮想联翩,半晌冒出一句:“你硬要回宫,原来是为了……二闲王。”他真没想到,她的野心居然那么大,他这个将军配不上她,她的眼睛盯着的是王爷。
他脸上那份鄙夷是冲着她?拂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我一个宫人,主子派我往哪里,我没有拒绝的资格,又怎可说我是为了谁?”
西陵客不知为何竟动了大气,起身欲走,人都到了厅堂门口,又折返回来劈头盖脸地冲她嚷嚷:“别怪我没提醒你,二闲王性喜渔色,为人风流。即便你使尽手段做了他的夫人,这间王府外头也多的是女人跟你分享这个丈夫。你可别费尽心思,到头来落得独守空房。”
被他这样说了一通,她不但不生气,反倒淡淡地瞅着他,“你就这么看二闲王?性喜渔色,风流成性?”
“难道不是?”在她的眼里自然不是。
拂景上前一步,近到可以感受他的鼻息。西陵客吓得想往后退,却被她抬手拉住了。
“能掌握天下三分之一兵马的人绝对不会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的话飘进了他的耳朵里,软软地戳着他的心,“你……在你眼中我傻得可笑是吗?”
“你以为你了解这天下,你以为你了解你那位无比崇高的大哥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咬着唇不再做声。
怎么好端端地就扯上他大哥了?西陵客神色一凛,埋藏在心里的那些点滴瞬间涌了出来。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当年我大哥突然战死,另有隐情是不是?你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她低着头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