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重重一个耳光甩在简睿脸上,打掉了他未曾说完的话。简明的眼睛在发红,恶狠狠地瞪着儿子,像瞪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简睿长这么大,父亲虽然一向对他严厉,动手打他却是头一回。呆了半响,他转身大步冲出了房间。
***
一大早,顾芳喜还在睡梦中就被人敲门吵醒。睡眼惺松地开门一看,方君玮站在外面。她一时有些羞与窘。她刚爬下床,睡衣凌乱,头发也凌乱,一付妆容不整的模样。忙把门掩成一线,躲在门板后问:“这么早,你来干吗?”
“你舅舅叫我来接你。他说你这个懒鬼一定还在睡,叫我把你吵醒后直接拖上车。不过我还是不会这样做,你可以去洗漱后换了衣服再出来。我等你十分钟。”
“这么一大早的去干吗?”
“当然是你舅舅有活要差遣你了。”
“他老人家又有什么花样要折腾我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动作快点啊!”
没奈何,顾芳喜只得洗漱一番换了衣服跟着方君玮下楼。楼下停着他那辆越野吉普车,车胎上全是泥沙草茎,似是刚从哪处野外回来。
“你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是一大早回来,昨天晚上出去的。”
听起来是在外面玩了一个通霄,可他看起来居然还一付神采奕奕的样子。顾芳喜真是佩服他的精力充沛。
越野车风一样开到宁致远家门口,老先生已经满脸欢喜地等在外头:“小方,难为你这么有心,钓到了活蹦乱跳的大活鱼还送两条来给我尝鲜。我借花献佛,活鱼做鱼丸最好吃不过了,一会就让芳喜下厨做两碗鱼丸出来,咱们大快朵颐一番。”
顾芳喜听得一下头就大了。敢情这一大早地把她传来,是要叫她做鱼丸。做这道菜比狮子头还要麻烦,可是——“舅命难违”。
“宁老先生,知道你喜欢吃新鲜的鱼虾。我一钓到这么大的活鱼马上就想到要给你留两条。”
方君玮边说边从车后厢里拎出一只水桶来,顾芳喜探头一看,桶里两条一尺来长的鲢鱼真是鲜活得很,搅得满桶水花四溅。这样新鲜的活鱼现杀,用来做鱼丸确是上等材料。难怪她舅舅立时三刻要宣召她来下厨。
满腹呜呼哀哉地进了厨房,顾芳喜围起围裙准备做鱼丸。方君玮跟进来:“要帮忙吗?”
“你能帮得上什么忙?”
“我会杀鱼了。昨晚我们一群朋友钓到的小鱼直接在岸边烤来吃了,我跟着学会开膛剖腹,还一下就成了熟练工。”
“是吗?那好,你把这两条鱼杀了。”顾芳喜正头疼这两条大鱼不好下手。
方君玮果然手脚利落地把那两条大鱼处理了,开膛剖腹剥鳞,收拾得干干净净。顾芳喜很满意:“好了,接下来的技术活我来就行了,你到外面陪我舅舅去吧。”
顾芳喜把鱼剖成两片,用刀慢慢地斜刃刮出细细的鱼蓉。刮好的鱼蓉加上少许盐、水、姜汁,用筷子打成糊状后制成鱼丸。再把刮完鱼蓉留下的鱼头、鱼骨加上少许姜片、白萝卜片熬成雪白的汤。鱼丸在汤里烫熟,洒上一点葱花、白胡椒粉,就可以盛碗上碗了。
方君玮和宁致远早等在餐桌旁,迫不及待地要尝鲜。顾芳喜做活鱼现做的鱼丸格外松软,象豆腐一样嫩滑,又有着浓郁鲜甜的鱼肉鲜美。那一大锅鱼丸他们两个人连汤带丸全部吃光了。
方君玮放下碗筷就冲着顾芳喜笑:“我的胃已经被你抓住了。”
宁致远也笑呵呵:“我们家芳喜的厨艺呀!抓住男人的胃绝对不成问题。”
顾芳喜听得面上一红,却佯装没听见,收好碗筷扭头进了厨房。方君玮跟进来:“顾芳喜,为了答谢你的鱼丸,晚上我请你吃饭。”
他的邀请让顾芳喜心微微一跳,又有些欢喜又有些慌乱。单独和他一起去吃饭,她似是有几分害怕。当然不是怕他,却又是怕他,她怕会再次对他产生那种奇妙的灵魂震荡的感觉。方君玮这个人,做朋友是上上之选。可是做爱人……想想他那些形形色色的女友,她都忍不住要却步。于是摇头:“不要了,好意心领。”
“要了,我吃了你好几顿美味佳肴了,总要请回你一顿的。否则你不是太亏了。”
“真得不用了。亏一点就亏一点吧。”
顾芳喜一再婉拒,方君玮看定她的眼睛,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不敢跟我单独出去吃饭,是不是怕接触一多会爱上我?”
顾芳喜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叫起来:“谁会爱上你,你不要老这么自我感觉良好行不行?”
她越是面红耳赤地坚决否认,方君玮越是笑意深深:“那今天晚上七点,我来你家接你,一起去吃晚饭。”
顾芳喜一个上午的时间都花在厨房里。响午过后才有空替舅舅收拾房屋洗洗涮涮,方君玮本来要等她一起回城,可是方凯奕临时打电话要他赶回公司,处理部门的一桩临时加急业务。他就先走了,临走前不忘朝顾芳喜一眨眼睛:“晚上七点,我去接你。”
他一双眼睛仿佛也会跳舞般,浓密长睫一眨,如桑巴舞的舞步,引得顾芳喜一颗心也跟着摇曳起来。以致于他走了好一阵,她还坐着井台畔,对着满盆待洗的衣服发呆。心里知道这样危险,他像一个铺着厚厚软草毡的陷阱,能让她缓慢地陷……
正怔仲着,忽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抬头一望,顾芳喜意外地睁大眼睛:“简总监。”
第四十一章 上
简睿出了家门,独自一人在街头公园坐了很久。然后去了欧阳旭家,借他一套衣服换下自己身上的睡衣,再拿上一点零钱坐车出城。
方才在父亲的书房,他捡起那张照片时,无意中发现照片上,那丛海棠花后遥遥露出一角房门。门旁有一竖匾,匾上的字依稀可辨——宁致远国画高级课程班。
宁致远国画高级课程班。简睿心中顿时一动,突然想起香蕙若说过她年轻时曾师从过宁致远学习国画,大概就是照片上的这段年龄吧。大伯和香蕙若会不会同是宁老先生国画班的学生吗?如果是,他们的过往,宁老先生多少会知道一点吧?
想要弄清事情真相的简睿,思前虑后一番,果断地找到宁致远家来了。来的路上,他就揣测着顾芳喜会不会也在这里,果然见到她的那一瞬,他纷乱的心有着尘埃落定感。
“简总监,你怎么来了?”
顾芳喜意外之极地立起来。简睿是快要订婚的人,他最近鲜少在公司露面。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也希望不要看到,努力地在遗忘。没想到,正在她极力遗忘的时刻,他却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俩俩相望。
简睿深深地看她一眼:“你舅舅在家吗?”
“你找我舅舅,他在,你跟我来。”
宁致远得知简睿的来意,很有几分吃惊:“原来你是纪晨的侄儿,可是你怎么姓简呢?”
“听父亲说,我祖父祖母在他们兄弟俩中学时离婚了。他跟了祖母改姓简。”
“原来是这样。”宁致远点点头,“不过,你为什么想知道你大伯和蕙若之间的往事,上一辈的陈年旧事你问来做什么呢?跟你有关系吗?”
简睿迟疑片刻:“宁老先生,我有自己的原因。只是,不方便说。如果您知道什么,请您告诉我好吗?”
“年轻人,我虽然知道一些,却也不方便跟你说的。毕竟这是他们的私事,你如果确实想弄明白,不如直接去问当事人好了。你反正也是认识香蕙若的。”
宁致远代人保密,守口如瓶。简睿无功而返,顾芳喜送他出门时,看着他一脸郁色,宽慰他道:“简总监,我舅舅其实说得也没错了,反正是上一辈的事情,你何必知道那么多呢。”
简睿定定看住她,那双莹黑皎白的眼睛,充满了真切的关切。他从未说出口的烦恼,在这一刻自然而然说出来:“可是我父亲……他为了上一辈的事情,坚持要求我和君瑶结婚。其实我……并不喜欢君瑶。”
肩并肩地坐在山坳的一处绿荫下,顾芳喜专注地听简睿把他的家事徐徐道来。他一席长长的讲述结束后,她惊讶得无法理解:“简总监,你父亲这样做是非常不对的。虽说孝顺是为人子女应尽的本份,但不代表无条件的听话,你不能也不该由他安排你的一生。”
“我就是不愿意再按他的安排生活下去,所以,我才想知道上一辈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何父亲这样坚持要我代大伯实现心愿。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中化解。”
顾芳喜站起来:“那我去说服舅舅,一定让他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看有没有化解的可能。”
顾芳喜的说服颇有成效,宁致远最终松了口。不过他说,他要先征求香蕙若的意见。拿着顾芳喜的手机,他独自在书房里和香蕙若通了几分钟的话后,再出来时点头:“好,让简睿进来吧。”
正屋的八仙桌,宁致远居上首,简睿和顾芳喜打横陪坐,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起那些岁月湮灭的前尘旧事。
“当年,纪晨和香蕙若都是我国画班的学生。那个班是为有着国画基础的人而开设的。一班的学生个个都画功扎实,但他们俩的才华依然格外突出。堪称我当时的得意门生。他们在学习期间,渐渐地比一般同学走得更近,自然而然的,大家就把他们看成是一对。就连我,也开过他们的玩笑。”
“后来,他们一起考上了美术学院。起初,他们会时时结伴回来看望我。后来,渐渐只有纪晨一个人来了,香蕙若不再和他一起露面。我曾经开玩笑地问过,是不是他们闹别扭了。纪晨只是苦笑不答。再后来,我因为申请去偏远地区支教三年,离开了城市。从此就再没有他们的消息了。一直到前不久,小方把他妈妈带到我这来,这才久别重逢地再见到这个以前的女学生。所以,他们后来的事情,也是香蕙若告诉我的。”
“香蕙若说,她和纪晨交往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两人并不合适。便想要和他分手。具体原因她不愿意多说,她说斯人已去,何必再说一个逝者的不是呢。只说这个分手进行得非常不顺利,纪晨无论如何不肯同意。期间闹出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她为此不得不休了学,远避到加拿大姨妈家去了。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位华人留学生方凯奕,他们相爱了。两年后方凯奕学成归国,他们一起回去举行婚礼,”
“两年了,香蕙若以为最早纠缠不清的恋情,早由时间之手解开了当初的结。所以她放心地回国,放心地筹备婚礼。但她万万没想到纪晨居然又找到她,知道她要和别人结婚时,他一开始表现得非常失控。一定要求她取消婚礼,除非是和他结婚。遭到她坚定的拒绝后,他突然一下子冷静下来,说‘好,你们结婚吧,我会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婚礼当天,一大早香蕙若就心里一阵阵地发慌,有一种会出什么事情的预感。下午两点后到了教堂,她在休息室里更是心悸般的呼吸不畅、全身乏力。她对方凯奕说她很不舒服,方凯奕非常紧张,马上决定取消结婚仪式改天进行。那天下午教堂有两场婚礼要举行,三点半还有一对新人要行礼。方凯奕临时决定改期,那对新人和亲戚朋友又早早地等在教堂了,干脆顶上他们的时间档提前行礼。他们礼成后在祝福声和花瓣雨中走出教堂,正要走上婚车时,突然,从教堂顶上跳下一个人,正正地砸在婚车上。”
顾芳喜听得跳起来:“是纪晨是不是?是他跳下来了是不是?他以为这时候走出教堂的新人是香蕙若和方凯奕是不是?”
宁致远点点头,喟声一叹:“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疯狂,在人家的婚礼上用生命演出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从那么高的地方重重跌落在车顶上,血肉横飞,新娘一身雪白的结婚礼服被溅满血迹斑斑。”
光是想像一下那样可怖的一幕,顾芳喜已经忍不住要打寒颤。那对倒霉的新人身临其境,还不吓得魂不附体。顾芳喜实在不胜同情他们,一下子由天堂跌到了地狱。再瞄一眼对面的简睿,亦是满脸震动,一张脸苍白如纸。
谁知宁致远接着说下去的话更让他们震动。
“更惨的是,纪晨摔下来时,脚尖砸在正开车门的新郎头上。砸中的又偏偏是太阳穴,那个新郎当场就……倒地身亡。可怜的新娘子受刺激过度晕过去,再苏醒时已经精神错乱了。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住在精神病院。”
顾芳喜长长一口气吸进去,再吐出来时是激烈的批评:“太过份了,这个纪晨太过份了。执著地爱一个人原本不是错,可是爱得像他这样偏执自私,既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的份上,实在是大错特错。要是错了他一个也就罢了,他还连累上别人。这种人真是……”
顾芳喜“死不足惜”四个字都冲到嘴边,但看在对面简睿愈来愈苍白的一张脸,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到底是他的大伯,再如何不好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这样说。
简睿呆了般似的怔怔坐着,良久良久的沉默后,他颓然地趴在桌上,仿佛上一辈的情仇爱恨已经全部压到他的肩上,把他压垮了。
宁致远不无怜惜地看他一眼,说:“简睿,香蕙若知道你是纪晨的侄儿,也很意外和吃惊。她同意我把她和纪晨的往事告诉你,还说,如果你还有什么想弄明白的,可以直接去问她。”
***
方氏别墅。
落地长窗的钢琴前,方君瑶正在弹钢琴。指下流出的不再是往日她最心爱的欢乐颂,而是一支无比忧伤的曲子。不知不觉间,她就湿了眼眶。琴键上的音乐声声,如泣如诉。
香蕙若和方凯奕,还有方君玮都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他刚刚从公司回到家,正准备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晚上好去约会顾芳喜。却不料再次听到简睿和妹妹之间又出了问题。
听着方君瑶弹奏出那样悲伤的曲子,香蕙若容色惨淡,一脸担忧地望着女儿。方君玮则忍无可忍地跳起来:“不行,我要去找简睿,我要他当面来说清楚。为什么这样欺骗我妹妹?”
方凯奕喝住他:“君玮,你坐下,这事……也不能全怪简睿。”
“是呀,君玮,不能都怪在简睿头上。他曾经提出过要分手,可是我……因为一个母亲的私心,特意跑去医院找到他父亲,请他说服他的儿子同意和君瑶重归于好。我们也有错。”
方君玮一怔,想起他那次在地下停车场和简睿那场不愉快的谈话,当时他那么坚定地表示不愿复合,后来却又主动捧了玫瑰花来道歉。不用说肯定是在父亲的压力下不得已而为之。
他那时其实有所怀疑他的道歉是敷衍行事,但他却没有对妹妹和母亲说破。一方面固然是不想打击到她们,另一方面,他如今才肯直视自己的内心,他亦是有私心的。简睿如果和妹妹在一起,顾芳喜会比较容易死心。
那时候,他早已喜欢上了顾芳喜。毫无疑问,简睿也是。所以他和他的父亲发生冲突,他不愿意再由父亲来决定和安排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以前种种若是错误,现在他要更正错误了。
方君玮突然手心里捏了两把汗,为妹妹,也为自己。这一刻他深深明白,从内心深处,自己是非常不愿意顾芳喜和简睿走到一起的。因为——他喜欢顾芳喜。
第四十一章 中
简睿在宁家呆了很久。
听完宁致远讲述的往事后,已经过了正午时分。得知他还没有吃饭,顾芳喜留他吃顿便饭。或许是心情低落想借酒浇愁的缘故,本来不太喝酒的他居然跟着宁致远喝起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