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了一个微笑,对她点点头道:“Wele onboard。”
六年前,在纽约,查尔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两个字。
程致研曾经看过一篇江湖写手的文章,说克林顿演讲时身上散发出的荷尔蒙可以散布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而影响并控制每一个听众。他没见过克林顿的本尊,也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神人,直到他见到查尔斯,听到那一声“wele onboard”。
偏厅的门开了,还未见人就听到贝尔纳和查尔斯说话的声音,最先进来的却是司南,身上是一件明显大了两号的白制服,袖口太长,卷了好几卷,露出细细的手腕。
单看她脖子上三角巾颜色,程致研便知她穿的是查尔斯的制服。
查老板是厨师的儿子,虽不算是科班出身,但多少还有那么几下子,也喜欢时不时拿出来操练操练。程致研先后跟他在三地共事,很清楚他这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置两套厨房的制服,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查尔斯到上海上任之前,程致研就提醒贝尔纳备下的这两套衣服。
W天庭西餐厨房的制服分三个等级,全都是白色双排扣上衣和白色长裤,区别仅在于厨帽的高低和厨巾的颜色,主厨为白色,主管为蓝色,普通厨工则为红色。查尔斯的那两套当然不在此列,他的厨巾是黑色的,正和司南脖子上那条一样。
查尔斯和贝尔纳紧跟着司南走进来,身上也都还穿着制服。偏厅里的人见到大老板不约而同的静了一静,直到查尔斯开口介绍“今日主厨推荐”菜式,全然一副大司务的派头。众人见状皆笑,半是讨好半是受宠若惊,气氛也很快轻松下来。
侍者随后进来上菜,那三个临时代打的“厨子”也脱了白色上衣落座,很自然的占了餐桌一头的那三个空位。查尔斯对司南照顾的极好,她脱制服的时候,站在她身后帮着拿衣服,然后又亲自拉开椅子让她落座。不过是一两秒钟的动作,却把一件工作服脱得像晚礼服外面的丝绒大氅一般。
三人坐定,司南坐在查尔斯右手边,正好与程致研的位子形成一个对角。直到此时,她才看到他。他对她笑了笑,轻轻道了声“你好”。
那个偏厅有个特别的设计,天花板上有个圆形穹隆,坐在对角线两端的人不论距离多远,即使是低语也像是在耳边讲话。司南不知道此地有这样的机关,听到他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响起来,先是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才露齿一笑。
那个笑容跟面试时一样神采飞扬,让程致研莫名记起一句诗——粲然启玉齿。那个句子应该是他小时候在祖父的某本线装书或者一轴手卷上看到的,这些东西他已许久没有机会触碰,出处也早就遗忘,却不知为什么此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映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一桌人边吃边聊,一道前菜、一道主菜、一份甜点的简餐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大多数时间,查尔斯都侧着身跟司南讲话。因那声学原理,程致研不免听到只言片语,几乎都是关于W集团和天庭酒店的话题,内容并不特别,但在座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聊得十分投契。
程致研也与身边的沈拓聊了几句。这一批十三个MT,六男七女,若论外表,沈拓是女生中最出众的,举止也无可挑剔,只是言谈间有些拘谨,话不多,总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他若不开口,她便也默默的不出声。程致研不知道她是经由谁面试进来的,只觉得这样的性格似乎并不适合做这份工作,私下却对她有几分好感,他一向不喜欢女人太过精明。
宴席散去之前,有个名叫林飞的MT提起选择mentor的问题,绕了几句之后便开口央求查尔斯收他作徒弟。
查尔斯笑答:“我已收司南为徒,你不如求求老贝吧,说实话,除了厨艺,他什么都比我好。”
众人听了都笑,那林飞也只得作罢,转投贝尔纳门下。
W集团的管理培训生计划有个特别的“导师”制度,每个新MT入职之后都要找一个“导师”,不限部门不限职级,只求在两年培训期间获得职业发展上的意见和建议。
关博远探出头来看着程致研,玩笑道:“致研,司南拜查尔斯做师傅,你们俩岂不成了同门师兄妹?”
程致研听了只是笑,对查尔斯和司南举杯致意。关博远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六年前,他的“导师”就是查尔斯,只可惜数月之后,查尔斯就被发配去菲律宾开荒,他便也成了无主之仆。其间经历,只能说是冷暖自知。
司南也很大方,笑着朝他抱了抱拳,说了声:“大师兄,承让了。”
这句话又逗得一桌人笑起来,因说的是中文,查尔斯和贝尔纳等人听不懂,司南用英文解释了几句,又激起另一轮笑声。
不能不说这个女孩子很聪明,还有着难得的自我调侃精神。程致研心里却有另一番感想,他不知道这番拜师是查尔斯的意思,还是司南主动要求的。如果是后者,那她未免太不简单了。
他冷眼看着她的样子,年轻柔丽,眼眸明净,却不知为何让他忆起另一个人。那人冷而香,与她并不相似,或许只是因为两人都慧黠聪敏,懂得审时度势,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姿态从容的站到终极大Boss身边去。
其实,这样的心机也无可厚非,这长桌周围坐着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他转头看看身边的沈拓,仿佛只有她与众人格格不入,光艳中透着些孤傲的锋芒,反倒让人觉得她一点心机都没有。
“你决定找谁做mentor?”他问她。
“还没决定。”她摇摇头。
“要是你没意见,就跟着我吧。”
她抬头看他,似乎愣了一下才点头道了声谢。
他一向最怕麻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能只是想帮她一把。他觉得沈拓跟他自己有些相像,骨子里并不适合这个地方,只是他多混了几年,比她更会伪装罢了。
午餐结束,众人散去。起身离席的瞬间,程致研似乎察觉到长桌那一头抛来电光火石的一瞥,他没有探究那道目光的来由,与身边几个人道别,便匆匆离去。
4
很快,十三个新MT就被分到各个部门开始轮岗培训。
决定去向之前,查尔斯对程致研说,想让司南从房务部开始轮岗,又玩笑般的叮嘱,对他的新徒弟要多加关照。程致研便也玩笑般的应承下来,告诉房务部准备接收。
人事部很快就把司南的一干资料发给了房务部总监胡悦然,同时也抄送了程致研。
胡悦然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曾经是管家部高级经理,程致研升副总之后,她便也跟着升了一级,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多少也能算是他的旧部。此人一向懂得看山色,很快就来向程致研请示,该把这个培训生放在哪儿?
“姐姐,你说放在哪儿比较好?”程致研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要么礼宾部?”胡悦然也不确定。按道理来说,如果真要关照,应该放在礼宾,比较体面,学的东西也多。
“已经有两个培训生在礼宾部了吧。”程致研提醒。
“对,两个男生,彭伟和李星翰。”
“那把她放在别的部门吧,没必要都挤在一块儿。”
胡悦然是何等伶俐的人物,立刻会意:“嗯,她一个女孩子,身体又不好,礼宾那边夜班多,还是管家部压力小一点。”
就这样,司南被扔到了管家部。
在大多数酒店,管家部一干人等均在地下室出没,不管是女佣还是经理都有个诨名叫“地老鼠”。天庭没有地下室,但管家部依旧在金字塔底。
对于司南,程致研其实并无意给她小鞋穿,他想看的只是查尔斯的反应。
他与查尔斯之间的交情不是一年两年了,知道此人是在脂粉堆里混大的,一时兴起看上个妞儿是常有的事。但他也很清楚,查尔斯是个不错的老板,脑子一向很清楚,处世也极有分寸,决不至于玩火玩到工作的地方来。现如今如此郑重其事的把这个司南交到自己手上,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而且,他这样做对查尔斯也并非不能交待,不是让关照吗?工作相对轻松稳定,极少需要值夜,也算是一种关照。
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查尔斯并没发表任何意见,司南也太太平平的去管家部报到,非但没有怨言,看到他便笑意盈盈的打招呼,叫他一声“大师兄”。
不过,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总是对的,司南在管家部上班的第一天就出了幺蛾子。
就跟所有新员工一样,她上传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到集团内网的员工名录上面,按规定应该上传着制服或正装的正面大头照,但她的那张照片里却是身穿冲锋衣,站在一座异国寺庙前,肩上还趴着一只猴儿。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换一张照片就行了,却不知为什么这么走运,被集团董事会办公室的检查小组查到,一封信从纽约发来,通知她本人尽快更换符合规定的照片,同时抄送了查尔斯、程致研,以及她在房务部的直属经理。
司南的回信却没有多少愧意,反而洋洋洒洒写了一长段,建议董事会修改这个规定,作为一个以酒店及旅游业起家的环球集团,应该推崇世界主义,而非端着架子摆出一副万年不变的职业形象。
因为时差的关系,又过了一天,纽约的回信才到,不出意料的官面文章,感谢司南的建议,承诺将提交董事会商讨,但规定就是规定,正式修订之前还是得遵守。
查尔斯随后也写了封信给司南,没有责备,只有调侃,恭喜她入职第一个礼拜就引起集团董事会办公室的注意。
司南这才顺杆下台,蛮有风度的回信致谢,并把员工名录上的照片改成了工作证上的大头照。
程致研看着这一来一去的电邮,心里却有些特别的感触。难于解释为什么,他在司南换掉那张照片之前,把它存了下来。他知道照片里的寺庙是加德满都城外的斯瓦扬布寺,几年前他也去过一次,或许也曾遇见过那只趴在她肩头的猴子。照片里的她皮肤晒得微黑,双颊有悦人的绯红,一副墨镜遮住眼睛,看起来就如身后澄蓝的天一样大胆而锐利。
那个人或许也曾是这样的吧,同样年轻美丽,眉宇间有着铮铮的朝气,款款走进那间俯瞰曼哈顿中城的办公室,与坐在樱桃木办公桌后面那个暮年的人对话。他知道自己只是胡思乱想,仅此而已。
仅仅几天之后,又出了一件事,竟然又是跟司南有关的。
那一日清晨,两个礼宾部的人下了夜班,看见查尔斯的车停在历峰大厦楼下,一男一女正坐在车里喝咖啡吃三明治,有说有笑,十分亲密,而那两个人就是查尔斯和司南。因为车刚好停在商场区蒂芬尼店招外面,便有人戏称是“蒂芬尼的早餐”,很快传的沸沸扬扬。
对这些传闻,两名当事人的反应都十分高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任其自生自灭。
程致研每天上班都到的很早,却未曾有机会撞见这风雅的场面,唯有一次,他推着自行车走进办公区的门厅,看到司南正站在门外花坛边上,身上是白色衬衫和黑色半裙,制服外套搭在胳膊上。她身边站着两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看身上制服应该都是礼宾部的行李员,其中一个递给她一支烟,低头替她点着。她朝他笑了笑,抽了一口,夹在指间。她抽烟的样子没有丝毫做作,反倒带着几分痞气,衬衫领子解到胸口,一副不良少女的样子。她隔着玻璃看到程致研,朝他挥了挥手。一时间,她面前白烟氤氲,眼睛里仿佛透出一丝清傲。
他本以为她是惯走“高端路线”的,却不曾想她与行李员也能做到如此亲厚。自强不息?附庸权贵?叛逆不羁?哪个才是真的她,他如何能知道。
毕竟是六百个人的大酒店,不是存心要见,很少有机会遇到。之后几天他都没再看到她,直至一日,他跟着工程部经理巡楼,恰好司南当班,楼层主管正带着她抽查客房。
她看到程致研,照旧笑着跟他打招呼,叫了一声“大师兄”。
他的目光却落到她手上,两只手十个指甲,一个隔一个涂着橙红和亮黄。
他走过去,托起她的手,揶揄道:“你的指甲好潮啊。”
这丫头还懵懂不知他什么意思,笑答:“他们都说这叫番茄炒蛋,你看像不像?”
他放下她的手,说:“现在就去美容中心洗掉,我不想看见第二次。”
她怔了一下,嘴里“哦”了一声就去了,剩下工程部经理和楼层主管在那里面面相觑。
程致研在W天庭是出了名的没脾气,从来不会这样对下属讲话,对女员工尤其客气。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会对她这样。
当天下午,查尔斯的男秘书元磊打电话过来,叫程致研去总经理办公室。虽然知道不可能,他还是忍不住猜测,老板是不是要关照他对自己的新宠客气点。
办公室门开着,刚走到门口,屋里两个人同时朝他看过来,女的说:“大师兄。”男的说:“研,你过来帮我看看,哪个名字好。”
男的是查尔斯,而那个女的自然就是司南,两人正凑在一起研究几张巴掌大的宣纸,用素色暗花的生绢裱了,上面写着毛笔字。
想当初罗杰在位时,虽是黑眼睛黄皮肤的正宗华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反倒是查尔斯,上任不久就郑重其事的请了风水先生为自己起名。酒店的行政例会也都改规矩,发言的人可以自行选择讲中文还是英文。查尔斯的中文水平停留在“你好”“谢谢”“吃了吗”的阶段,请了个有口译证书的秘书,也就是坐在他门口的那个元磊。如果在座外籍员工多,就让元磊现场翻译,如果只有他一个外国人,就戴译意风。
刚开始也曾有外籍职员抱怨“听不懂”“不方便”,被查尔斯一句玩笑话顶回去:“有谁听不明白的,会后可以来找我,我来解释。”
此话一出,还有谁敢多嘴,自此W天庭的官方语言里终于也有了中文。
程致研走过去坐下,从司南手里接过那几张宣纸。她手上的指甲油已经卸干净了,纤柔的一双手,乍一看倒有些苍白,浑身上下无论着装还是仪表,再没有一点越矩的地方。她好像一点都不记仇,还是对他笑,叫他大师兄。
她表现得这样随顺,倒让他有有种一拳打空似的尴尬,低头看那几张纸,上面写的都是备选的中文名,风水先生起的名字其实都差不多,四平八稳的字,吉祥的寓意,柔和的音韵。
正看着,司南从桌上拿了一支水笔,在其中一张纸背面写了三个字——戴志诚,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戴跟Davies谐音,是个很有历史渊源的姓,一直可以上溯到黄帝。‘志’就是aspiration,‘诚’是integrity。”
查尔斯端详了一番,首肯:“不错,就这个了。”
戴志诚,怎么这么耳熟?致研默念了几遍,重重笑了一声,用中文对司南道:“那我干脆改名叫姜昆得了。姜昆戴志诚,无敌了。”
司南嘴里切了一声,反问:“大师兄,你的名字凭什么写在师傅前面?”
程致研没想到她会这样抢白,一时语塞。
查尔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待程致研解释给他听:戴志诚是一个说相声的,要是真用这个名字,就跟管自己叫金凯利差不多。
没想到查尔斯却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样的名字更好记,当下就招来秘书元磊,让他去印名片,再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