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过去那个夏天,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点滴,眼眶又热了,点点头回答:“你随时都能来找我们,不管怎么说我们总还是朋友,不是吗?”
顾乐为摇头:“没必要,我想我做不到,最后一次吧,我带你们去米埔看鸟。”
“好。”尽管艰难,她还是答应了。
“就下个周末好不好?我去报名。”他低头查看手机上的月历,好像只是定下一个普普通通的约会。
她配合的也很好,脱掉风衣还给他,嘴上说着:“我们还没去过米埔,默默一定很开心。”
顾乐为看着她点头,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又会像方才那样拥抱她,但终于只是走近一步,在她唇边印上一个轻浅的吻,接过风衣就转身走了。
司南从天台下到底楼,又去办公区大堂坐电梯。
经过前台时,值班保安看到她,唤了声“司小姐”,问:“方才又有个访客找你,我说你不在办公室,不方便让她上去,让她去四楼陆天茶座找你,不知她找到你没有?……”
司南刚刚哭过,怕被他看出来,也没多想,就随便点了点头,直接进了电梯。电梯轿厢里迎面就是一整面镜子,她冷不丁看到自己的脸,神色疲惫,却很平静,不至于让人看出什么不妥来,或许是室内空气干冷的缘故,颊边残留的泪早已经干了,几乎了然无痕。
26
当天夜里,司南就告诉程致研,司历勤让他们去找查尔斯。这条路程致研也不是没想过,但终究顾忌着陆玺文的感受,她觊觎W多年,曾经花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却又在自以为接近成功的时候遭遇那场变故,这件事她绝对不会忘记,很可能这辈子都过不去。但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只能去试一试,作为一条退路。
第二天下午,两人过海去W总部找查尔斯,正巧赶上一场告别派对,查尔斯拉他们俩去凑热闹。派对办在员工餐厅,不奢华却很热闹,墙上的投影幕滚动放着许多照片,其中有不少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旧照。程致研离开W已有好多年,原以为主角是不相干的人,去了之后才发现照片上频频出现的人竟然是罗杰,也就是五年前上海天庭酒店的第一任总经理,那个倒霉的铩羽而归的花哨老头儿。
自从被集团总部下调令从天庭撵走之后,罗杰一直在香港的W酒店里当一个不高不低的闲职,一把年纪了再转投别家也不容易,难得他能忍,就这样混到退休,也算是落得个功德圆满。W易主之后,他对新任的董事会、管理层及其经营策略始终颇有微词,但只是嘴上说说也没人搭理他,这天难得见到程致研这个故人,自然又生出许多感慨来。
司南入职时,罗杰早已卸任离开上海,不认识这个老头儿,罗杰也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当着她的面就不停的说,眼下董事会那帮人到底脱不了乡土气,最近竟然在云域岛和澳大利亚莲达文岛搞什么亲子游团购,真是low无极限。
司南在一旁听得好笑,觉得此人就跟个前朝遗老似的,程致研在中间打圆场,随口问起过去的旧同事。
老人都是喜欢说旧事的,罗杰也不例外,ABCD一个一个的数叨过来,A去了印度,B留在中国,从上海到了苏州,C转行在北京专做餐饮,似乎整个世界的中心都在往东移,甚至还说到了老东家——沃尔登家的两位公子,这两位这些年过得也不顺遂,原本还想另起炉灶做个什么买卖,无奈眼光不好,运气不佳,投进去的钱不算少,却一直没有多少产出,现在也彻底歇脚了,就靠着信托基金的孳息过日子,赶上美股跌的利害的时候,怕是连基金净值也不敢查。
最后,老罗又说起一个人名,这个人倒是司南和程致研都认识的——上海天庭的前任公关部总监关博远。
四年多以前,关博远离开天庭之后,便回到香港,注册了一家专营公关和市场营销的公司,本打算大干一场,只可惜能力有限,在大机构也许尚能混混日子,但要在形势不断变换的公关行业中独挡一面还是很吃力的,再加离开W这样一个平台之后心理落差太大,对小公司的环境又不太适应,生意一直很惨淡。
程致研听罗杰说完,不禁心中一动,问:“关的公司叫什么名字?”
“Brilliance Associates LLC,中文名字仿佛是博联公关。”罗杰回答。
对这个名字,程致研一点都不陌生。不久之前,沈拓在招投标中作弊,最初中标的也就是这家博联公关,本来他以为这里面只有金钱交易,现在看起来很可能不止是这样。而且,罗杰的态度也让他有些意外,关博远本来是罗杰的一员爱将,过去无论怎么无能,老罗都是护犊子的,如今说起关总,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了。
程致研面子上未动声色,却着意问了一下博联公关的经营状况,以及关博远当初离开天庭,又下海单干的原因。
罗杰的态度耐人寻味,似乎是不齿于提起这个人,当年关博远离职之后,两人的交情似乎也就断了,只是因为关博远还在酒店圈子里混着,总想着要拉拢拉拢老关系户,弄点生意做做,这才隔三差五的打过一些交道。程致研知道罗杰是很老派的人,对W那块招牌有种近乎于宗教的信念,心目中的东家永远是詹姆斯·沃尔登,就连Draco和Kenneth也不十分买账。老罗对关博远态度的转变,很可能是因为关总干了什么对不起老东家的事情。
但沈拓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在他的记忆中,沈拓在天庭任职时,虽然是在公关部当差,但与关博远之间的交情并不算很好。关博远曾经几次在他面前说沈拓这个人不够伶俐,不适合做公关这一行,最好能把她调走了,换个别的更得力的人来指使。从另一方面说,沈拓对关博远这个上司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感,怎么会在五年之后,在逸栈招标时冒险帮博联公关改报价呢?
其中似有内情,但罗杰又是一幅缄口不言的样子,此人也是老江湖了,如果他下定决心不说,任凭是谁也套不出什么来。
程致研无奈,只能祝老罗退休之后过的逍遥愉快,道别走了。
离开那个告别派对,查尔斯带程致研和司南去他的办公室,谈话的结果不出意料,W一直有意与逸栈合作,但眼下的股权争议也是他们最大的顾及,毕竟逸栈还只是一个开业三年多的新买卖,而且组织结构也很简单,一旦股东或者管理层有什么变动,会对经营状况造成多大的影响,谁都没办法打包票。查尔斯表示可以在董事会内部尽量帮他们争取,但最终还是要看这场争议究竟结果如何。
从W总部出来,程致研决定再去找沈拓谈谈,方才与罗杰的那番对话,让他隐约看到一个机会,或许能够解开眼下逸栈的困境,甚至包括五年之前的某些谜题。
他不知道沈拓是否还留在香港,试着打她的手机,却很快就接通了。
“这么巧,我也正想找你。”沈拓一上来就是这么一句,而后极其简略的报了一家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让他过去找她,语气里没有怨怼,没有急躁,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程致研觉得她似乎有些不对,但还是去了,到了门口才记起来,那个房间就是七月份他来香港时住的那一间。那个时候,他们已有数月不在一起,他来香港出差,她却突然追来了。
他站在走廊里按铃,门很快就开了,沈拓站在门后,气色有些差,但打扮还是很齐整。
她示意他进去,请他在起居室窗边坐下,为他倒茶,端到他面前,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一边问他:“这几天很忙吧?但忙也忙得开心,是不是?”
他听出她话中带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没开口作答,只等着看她到底要怎么样。
“从前来香港都住在这里,这次是不是住到中半山去了?”沈拓又问,仿佛是极随意的一个问题。
程致研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照实回答,他住在中环一间酒店里。
“为什么啊?”她问,“一家团聚多好,为什么不住一起?”
“这与你无关。”他看着她,淡淡回答,心里却是一颤,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没猜错,”沈拓望着他笑了笑,“她还是不相信你。”
“这也你无关,”他对她说,“我来是跟你谈我们之间的事情。”
“我们之间事什么时候谈都不迟,眼下只怕历星在做个更大的局给你跳,你怎么不想想这些事怎么都这么巧,偏偏赶上逸栈要做第二轮融资,她就出现了?孩子的事,瞒了你这么多年也突然告诉你?本来这么多投资人争着要进来,现在历星倒成了救世主一样,反过来要你去求他们,到底是怎么会事?你想过没有?……”她说下去,仿佛有理有据。
他静静地听着,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她倒好像没想他会是这种反应,渐渐的就有些急躁了。
“……她是不是答应要跟你在一起?是不是说历星会出手帮你?你知不知道她昨天晚上还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他点头,打断她:“我知道,她没给过我任何承诺,我也从没指望可以这么简单就回到从前。”
她终于停下来,缄默。
他陪着她静了片刻,方才开口问:“孩子事情,关博远知道了没有?”
她猝然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她什么都跟他说了,但从没告诉过他,那个人是关博远。
27
“今天上午,我去了W总部,见了查尔斯。”程致研对沈拓说,“即使历星不做,W不做,总是有人会接手,而且你也知道,我最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
她不说话,似乎想弄明白,他是在诓骗她,还是真心劝她?
“你尽可以到处去说,我逼你堕胎,逼你离婚,我可以给你钱,如果你要,但有些事无可挽回了,别拿自己的身体当赌注,别拿孩子当赌注,”他继续说下去,循循问她,“是关博远要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别对我提那个名字,千万别提!”沈拓突然提高了声音,伸手按在隆起的小腹上,“一开始我假装它是你的,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就是一遍遍告诉自己,它是你的,说多了也就信了,或者说是我自己的,我一个人的,和谁都无关!”
他有些意外,她对关博远会是这样的态度,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她静了许久,好像忘了方才的失态,突然反过来问他:“你信不信有一见钟情?”
他没直接回答,但是他信。
“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哪里吗?”她又问,而后自问自答,“是在大学南区食堂里,那时是大四下半学期,我已经拿到一家银行的offer,职位也是管理培训生,签了三方协议,还有几个月就要离校区报到了。但那天晚上,我去食堂吃饭,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就是这么巧,然后所有事情就都变了,最后变成这样。”
她对他笑,笑容惨淡,又像是自嘲,就好像在说:糟糕,怎么会变成这样?
从他们认识到先在,在程致研的印象中,沈拓始终是很硬气的。他看着她眼眶红起来,却一直没有落泪,继续说下去,说那是一个很突然的决定,她又投了份简历,应征W天庭的管理培训生。
那年四月,同一天,她和司南来到历峰大厦七十九层面试,坐在前台接待区的沙发上,等着人事助理叫名字。两人曾在之前的测评中心环节中遇到过,虽然没分在同一组,但多少有些面熟。
“你猜他们会问些什么?”司南主动跟她搭话。
“应该就是那些问题吧,你的长处,你的短处,为什么要应征这个职位?”几个月工作找下来,沈拓已是一个标准的面霸了。
“为什么要应征这个职位……”司南重复那个问题,而后笑着反问,“我能不能说是我爸逼我来的?你会怎么回答?”
“要看面试官是谁?”沈拓回答。
“这还有什么讲究?”
“如果我运气好,碰到某个人,我会对他说‘是因为你’。”她知道自己只是开玩笑,如果真的有这样的运气,在面试中遇到他,与他面对面,她也不会有勇气说出这样话。
一刻钟之后,她和司南先后被叫到名字,被领进两间相邻的面谈室。她进的那个房间是空的,又等了许久,面试官才姗姗来迟。果然,她的运气不够好,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男人,三十五岁上下,穿灰色牙签条三件套西服,刻意收腹,仍旧显得有些臃肿。
男人对她笑,用带着些许南粤口音的英文自我介绍:天庭公关部总监,关博远。
她暗暗笑自己傻,失望之余,心里倒也安定了,只想按照一贯套路完成面试,不管结果如何,走出这间屋子,就回到既定的路线上去。
但是,半个小时之后,面试结束,她从小房间里出来,迎面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沈拓暂时从回忆中抽身,看着程致研,又笑:“你看,我的运气就是那么差,那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你从我身边走过去,没有看到我。”
那次不期而遇之后,她回学校上课,自知表现平平,也不是真的想去天庭上班,但却有意无意的等着消息。面试时遇到的那个关总似乎对她有些兴趣,话说的很随便,问了不少私人问题,或许真会给她一个机会,再一次与那个人相遇。
“你还记得我们那批MT入职第一天吗?”沈拓问程致研,“那天早上,HR带我们参观,在办公区前台遇到你,那是我们第二次面对面,你还是没看到我,一直看着司南。后来,在西餐厅吃午饭,你走进来,坐在我身边,主动跟我讲话,还提出做我的mentor,那个时候,我想你肯定还是有点喜欢我的。”
那个时候,她那么开心,以为自己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没有错——顶着家人反对,赔了几千块钱给原先签约的那家银行,毁约,然后再签了天庭的合同。
一周新人orientation结束,轮岗培训开始,她被分到公关部。从第一天开始,关博远就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关照,她隐隐觉得不妥,但一时还不敢确定。
“他总是喜欢走到我身后,弯下腰,凑在我脸旁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有时候还会摸我的头发,顺着头发摸下去一直摸到腰……”沈拓回忆道。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程致研打断她的话,不懂她为什么要忍耐。
她笑答:“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我在公关部,因为如果关博远真的对我做了什么,我就可以告到HR甚至法务部,帮你除掉一个宿敌,我很傻吧,后来想起来,真的是傻。”
那个时候,每一次看到关博远,她都觉得紧张,他对她评头论足,手放在她肩上,有时甚至在更暧昧的地方,让她极其厌恶。
她其实可以抽身的,有无数机会提出辞职,找份别的工作重新开始,但她舍不得,因为只要留在天庭,就能看到程致研,他会对她微笑,跟她讲话,教她许多东西,在她犯错的时候温和的说:It’s fine,let’s start from this point。甚至揽过她的肩,给她一个拥抱。停留在他胸前短暂的一秒,那种感觉,她很久都还记得。
所以她想,可以再等一等,等他开口说些什么,等他们之间有了超出于上下级关系的交情,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只可惜,她一直都没有等到。
倒是关博远一直都在跟她套近乎,请她去吃饭,或者去酒吧。她一贯拒绝,总是装傻。直到关总失去耐性,觉得她不识抬举,食古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