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的靠回垫背,我睁眼看着车顶发呆。
其实李翎一直以来,都想安安静静度完余生。
如果没有我一再怂恿和逼迫,他也不至于落得仓惶出逃的下场。
我害了他,他骗了我,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
四周声音越来越吵杂,一直沉默的车夫问我去哪,我让他送我去齐王府。
王府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城外,当初李翎便是带我从这条密道出逃,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经历了今天这一场,我才发现,我对李谦的恨,早已尽数变为惧怕。
☆、处者式微
我回到王府收拾细软,府中当时无人,我于是顺便去李翎书房找是否有他用惯却未及带走的物件。
然而当我出来的时候,王府四周竟冒起滚滚浓烟,似是大火。
自我回来,短短时间内,若只是走水,火势远不至于发展到这种地步,显然有人故意纵火。
结合刚刚的际遇,我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由暗恨李谦下手太毒。
而此时多说无益,密道上方的矮屋,早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从王府密道是走不成了,而自城中外出,太过招摇,是躲避不及的。
不等我做决策,远处忽然跑来一群人,或手执火把,或抱着干柴。当我面放火烧李翎书房。
我愕然,混沌中,似乎有人同我说,姑娘快走吧,一会被烟呛着。
随即,我便看见干柴被点燃,李翎的书房就此付诸一炬。
想起李翎当初挑灯阅卷的情形,只觉得恍如一梦。
什么都晚一点,差一步,连书房这样一个小小念想也留不住。
就好像一点火星溅到干草上,我脑中瞬间炸开一个念头,只想扑灭这场火,或者,葬身这场火中。
书房后有水塘,我不断取水灭火,然而却止不住越来越大的火势。
纵火那群人旁观一阵,也曾好言相劝,然而最终还是陆续离开,任我徒劳。
火烧尽时已是深夜,头顶上漆黑夜空,繁星明明灭灭。
整间屋子早在大火中轰塌,可怜焦土。
我绝望地在烧焦的废墟寻找残存物件,意外发现李翎的书房有一个地下密室,木板被烧裂一大半,露出了通道一角。
我耐着热气找到入口,掀开沉重的木板,沿着石阶走下密室。
热浪一波接过一波,密室中的景象也随之摇晃,四处结了许多蛛网,一看便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
在密室的尽头,我见到一个死人。死过大约月余,腐蚀见骨。
我走近那具尸体,轻轻一推。
听见一阵锒铛之鸣。
原来那个死人双腿被铁链拴住,应该是被囚禁在此的。
尸身不远处有空碗空盘。
我大约猜到,应该直到李翎出逃之前,都有人供此人饭食。
而李翎携我出逃后,王府里的下人鸟飞兽走,便没人管这个囚犯,任其自生自灭。
我奇怪,这人到底是谁,李翎要专门囚禁在书房的密室。我推推死人,想从衣饰上略作推测。
在扳起她脑袋的一瞬间,我忽而顿住。
死者颈项间挂着一块玉牌,碧如湖光,上雕一朵浅眠芙蕖。
玉牌两侧,各有五颗莹碧的翡翠珠子。
我认得这块玉牌。
很多年前,舅父让表哥的贴身侍婢服侍我。表哥重情,在她十岁总角那年,还给她定做了一个翡翠玉牌,正面雕一朵莲花,背面,刻她的名——玉珠。
密室底下明明热浪灼人,我却在一瞬间浑身作冷。
死在李翎书房密室下的这个人是玉珠。
多年来,我一直找不到玉珠,是否因为此?
如果李翎不知道她是玉珠,为何要囚禁她在书房下的密室?
如果李翎知道她是玉珠,那么,我是谁?
难道李翎早已知道,我就是他皇姐?
……
过了很久,我终于决定,拿走那块玉牌,一声不响埋掉玉珠的尸身。
王府里有藏尸,是坐实齐王残暴的证据。
更何况,这具藏尸……若让人知道她是谁……
我的秘密便再也包不住了。
我转身寻找趁手器械,意外看见顾长东不知从何时起竟站在我身后。
他手提一盏暗淡的白纸灯笼,在雪亮的月光下静静看着我。
我哑声说不出话,反倒是他先开口:“这里怎么会有个死人。”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便摇头说:“我从来不知道王府有这么个地方,我只是来找剩下的东西,意外见此,打算埋了。”
顾长东沉默片刻,道:“齐王已经罪名累累,不差这一个。”
听他这么说,我便知他并不知道死者是玉珠,于是强扯起一个笑,道:“总归还是埋了好。”
王府已经烧毁,连柴房都算上,唯有空旷的院落虽幸免于难,器械无处可寻。顾长东一声不响的跟过来,见此对我说:“我帮你。”
我不吭声,顾长东出外找来柴刀,砍下玉珠的双脚,把腐烂的尸身拖出锁链。
我在旁涩声说,别埋在王府。对方闻言,一声不响的拿衣服裹住这具腐烂的尸身,带出府外。
唯一庆幸是当晚街市无人,顾长东驱车将玉珠尸身带去偏僻处埋葬,我犹嫌不够远,他则说,若有事,由他一力承担。
我便不再为难。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处处要与他针锋相对,不过短短半日再见,已经相对无言。
埋完玉珠,天已将近破晓,顾长东问我去哪里,我说想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过活。顾长东哑然,半晌方道:“我回来后听人说齐王府走水,觉得奇怪,便过来一看究竟,哪知烧成这样。若我没想错,应该是下午那一位。你想出城,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说着,顾长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的脸色。
我默然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顾长东斟酌了一下措辞,犹疑道:“其实不光是他,我也想问你,你究竟是谁,因何齐王要对你如此信任。她……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死了。”
我强硬打断顾长东的话,那时我心乱如麻,只想永远掩盖那晚意外发现的秘密。
顾长东脸色瞬间惨白,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不信,若她死了,我又怎会一再梦见她活生生的同我说话?你骗我,你不是玉珠,你骗了所有人,骗不过我。”
顾长东这番话,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难受之至。
既然口口声声说会梦见我,当初为什么骗我出城,派刺客行刺?
李谦,或者说所有人的背叛,加起来,也比不过当初刺客扎在我心口那一刀。
若是恨,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人前惺惺作态,年年祭奠荒坟。
我从怀中摸出玉牌,静静对顾长东道:“当初表姑娘遣散心腹,我便回到衢州老家,之后曾染过一场疫病,整张脸孔都因此溃烂。南诏有一位名医,善容术。我家人为我求医,终于治好这恶疾,却也非复从前容貌。”
说着,我把玉牌递给顾长东看,继续道:“这玉牌是我家公子当年馈赠,我从不离身,你应该见过我戴。”
看见这玉牌,由不得顾长东不信。
我如愿以偿,意外发觉,顾长东此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并不像惺惺作态。
可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之间也似乎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尔后他默默送我出城。
天已经亮了,车窗外景致清晰可见。
远见青山隐隐,城外藏风观。
顾长东忽然开口,落寞说:“当年她在这里遇刺,从此恨我。”
此言正掣中我心事,我蓦地转头看顾长东,心中不知为何有如擂鼓。
我以为顾长东会解释,是受人逼迫,不得不陷害李贞,或是根本就是遭人算计。总之会说出我当初曾在心中无数次为他开脱的理由。
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就此沉默,似乎是默认当年串通左相和李谦写信骗我出城的罪行。
在城郊驻马,顾长东送我到驿亭,为我安排车马。
驿亭中迎面走出一人,身穿暗鳞甲,配鲨鱼皮鞘刀。显然是羽林卫校尉的打扮,他看了一眼我和顾长东,对身后羽林卫道:“给我拿下那个女的。”
说完,他毫无感情的对顾长东道:“顾公子,皇命难违,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处者歌式微。李翎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其实皇姐已经有点移情别恋了呐。
☆、窃钩者诛
我并不是第一次被囚,种种体会却截然不同。
第一次,被周浅出卖,兵败山倒,被押往法行刑时,心中愤怒和痛恨。
第二次,李翎推我下车,被追兵擒获时,却是漠然,生无可恋。当时李谦只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并没有为难我,反而放我回齐王府。
可我并不觉得庆幸,反而彷徨无措。
而因为经历过那种蚀骨的悲伤,我渐渐学会做白日梦,盼望有朝一日,李翎如他所言,会东山再起,会重回上京,会告诉我,我依旧是他最重要的人。
无数个梦,无数次清醒。直到顾长东突然带我去李贞埋骨之地,在荒郊野外,再次见到李谦。
他已从人口中获知,我叫玉珠。
我还记得当时他的眼神,犹如看见猎物的鹰隼般凌厉地算计着。
那时候,我忽然间发现,我曾经的仇恨和愤怒早已日渐消磨,变成了不可泯灭的恐惧,第一次产生了要逃离的念头。
然而可惜,我晚了一步。
似乎,我此一生,永远都晚一步。
我被押解到曾经关押过我的地牢,墙壁之上虽然每隔丈许都挂一盏油灯,然而过道仍旧昏暗不堪,囚犯的痛苦嘶鸣不时传来。
虽然听过许多次,还是叫我觉得心惊。
走道的尽头,摆着一张漆黑的柳木桌,桌边坐着一个人,身后站两个随从。虽然他面目隐匿在昏暗灯火中,然而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李谦。
走到他一丈外处,押解我的侍卫踢我膝盖,要我跪伏,李谦却摆手示意不必、
我这才看清李谦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常服,没有束冠,腰间挂一个白玉佩。
随常打扮,神情也十分温和。
他手中反复把玩着侍卫从我身上搜走的玉牌,看见我,又忍不住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良久方道:“朕只听过朝为青丝暮成雪,却不知原来面目长相也能如此。”
语气随和,如同与旧友谈天,不复之前的不屑。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已经无法再把如今的李谦,和从前那个我一手抚养成人的孩子对等起来。
见我不说话,李谦微微一笑,道:“朕只是想问你几句话,问完便不会再为难你,昨日顾长东与淑妃在,所以只要把你请来这里。只要你好好回答朕几个问题,便可以免此牢狱之苦。”
我闻言冷笑,李谦以为他这样恩威并施能叫我屈服。
他问我,为什么相貌剧变。
我把对顾长东所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李谦不置可否。沉默良久,李谦将玉佩递还给我,问:“你做的那些事,都是齐王指使你做的么?”
我知道李谦指的是我派秀娥下毒那件事。
我不想承认,却更不想推在李翎身上,只有硬着头皮道:“不是,是我自己做的,只不过可惜,连累了齐王。”
李谦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话里有话道:“你大可不必内疚,觉得自己连累他。”
说完,他又问:“不过我也好奇,你因何能恨朕到这种地步。竟舍得自毁容貌,只身上京。连性命安危也不顾,要下毒害朕。”
李谦看着我,那目光与其说是探究,不如说是审视。
我冷冷道:“个中原因,陛下想必比我更明白。”
李谦摇头道:“朕不明白。朕总记得,你是个天真任性的女孩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尖刻阴险?”
尖刻阴险这个词李谦也敢用在我身上,我不觉冷笑道:“我的确曾十分天真过,当年表姑娘说,你是他亲弟弟,绝不会害她,这话我曾深信不疑。可后来我所见,却并非如此。”
李谦闻言一笑,问:“是么,你所见是什么?”
我冷笑,李谦这副镇定的样子,无非是料定当初玉珠遍寻不着,一定不在京中,所见所闻皆是道听途说,他尚有一辩的余地。
不过可惜,我并不是玉珠,当初种种亲身经历,不可磨灭。我毫不留情的拆穿道:“我本想在京隐姓埋名安度余生,其后表姑娘举事,我决意追随,那段时日,我一直相伴表姑娘左右,从你暗通周浅,到罔顾仁义残杀亲姊,中间种种,我都一清二楚。
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杀不了你,不能替表姑娘报仇,是我没本事。表姑娘生前曾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与我实在没有任何分别,不过是你命硬过表姑娘而已,用不着太得意。”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一腔愤怒始终无法释怀。
成王败寇,无非是我没有争赢李谦而已,是生是杀我愿赌服输。然而除了这条命之外,就算我再如何惧怕或悔恨,也绝不甘心在李谦面前服软。
李谦听我所言,果然恼羞成怒。然而他究竟不像我,一旦动怒便无法克制。他只是冷笑几声,说了句:“好一个窃国者诸侯,好一个没有任何分别。”
我不接话,怨毒的看着他。他反倒冷静下来,然而双眼却沉积着幽深怒意,一片纯黑,宛如夜空下寒潭。
良久,他终于道:“你很好,倒是朕太小人之心了。”
说着,李谦命人押我去牢房。
我只当不过是关押,却不想李谦也跟了过来。
牢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夹杂着粪溺和腐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侍卫点了一盏油灯拿过来,率先走进牢房照明,李谦站在我身后,扳着我的肩膀推我进这件牢房。
未及我看清牢房内情形,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啊——我要杀了你。”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得往后退一步,却撞上身后李谦。对方扳紧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对我说:“你仔细看,这是谁?”
侍卫把油灯往声音的源头一靠,只见牢房的角落锁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极瘦削,脑袋无力的垂在胸口,显然是个死人。
而她旁边锁着的人,面目脏污,身形略胖,此时正咬牙切齿的望着我,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咬死我。
我认出来,他是太监刘汶。
因而旁边那个死的,若无意外,必定是宫女秀娥。
刘汶见我认出他,更是尖声叫骂道:“贱婢,你害死秀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副神情犹如地狱恶鬼,就连我这种见惯生死的人,也觉得心惊肉跳。
我下意识的后靠,李谦却推着我面对刘汶,轻声却怨毒的道:“你好好听人家说话。”
刘汶的尖叫渐渐嘶哑,慢慢变成尖锐的哭腔:“秀娥,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把她供出来……”
听到这里,我心凉了一截。
女尸生前明显受过酷刑,然而听刘太监口吻,她竟是宁死也不肯供出是我指使她下毒谋害李谦。
李谦见此,似乎很满意,他缓缓在我耳边道:“我真是佩服你,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人家对你死心塌地?受尽酷刑也不肯说出到底是谁指使她下毒。”
我只道事发之时,秀娥已经对罪行供认不讳,李谦才因此借机发难,以谋逆罪名铲除李翎。
从没想过,原来竟不是这样。
她没有供出我,一切只是李谦借题发挥。
而我竟然被他套出实话,虽然已经无关痛痒,然而一时间,我还是百感交集。
看着锁链上的那具女尸,忽然想起饿死在密室中的玉珠。
“秀娥她怕黑的,地牢这么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