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的身份非但不能给他提供助力,反而是个缺点。在邵英对太子很满意的时候,是绝不会希望其他皇子身后有更多势力的。即使是这样,马司耀仍是得到了这个位置,能说他是个蠢人吗?
但今日马司耀还就是办了个蠢事。仅仅是头脑发热?不,只怕是利令智昏。
三皇子没出生时,马司耀就惦记着夺嫡了,这么些年过去,太子仍是稳稳当当。前些年他官卑位小,使不上劲儿,如今好容易成为一部长官,皇帝又开始给太子造势了!马大人急红了眼。
太子原本还在东宫晃悠,如今声势一起,可就更难对付了。自打太子回程的消息传开,马司耀每日里就琢磨着怎么能打击东宫势力。
作为东宫的红人,又快马加鞭先行赶回来,还恰巧就落在马司耀所在的会试考场,沈栗自然会被马司耀盯上。把沈栗逐出考场,也算给回到景阳的太子一个下马威,马大人觉得自己作为考官,想找沈栗的麻烦轻而易举,
所以想都没想就出手了——愣是叫沈栗给撅回来。
马大人把恨意压在心底,暂时偃旗息鼓。
接下来的几天,沈栗仍然是快速答卷,答完就睡。考官们由着他,倒不是因为头一天的争执怕了他,而是沈栗的情况看着确实不太好。
太医也不是白给的,诚如沈淳所说,轻重或有差别,但当着皇帝的面,肯定是有这个隐忧,太医才会说出口。
没能得到良好的休息,又在四处漏风的号舍里打瞌睡,沈栗只觉身体越发沉重,几天睡下来,头脑非但不曾清醒些,反而更加困倦。摸了摸额头,沈栗也自觉有些低热。
这回沈栗不马虎了,虽然还未病倒,但古代的医疗条件差,一场重感冒说不定就能要人命。会试最后一场,沈栗匆匆答完,贡院的门一开,东西都不要了,交了卷就跑。
望着沈栗颤颤巍巍的背影,除了马司耀,考官们最后一点芥蒂也消失无踪了,阁老说的是,这沈栗确实并非有意挑衅考官,而是病得沉重,支撑不起。
沈栗耗费苦心,终于得到考官的好感,但却没想到,待到放榜之日还是出了问题。
第一百九十章 上榜兮落榜兮
沈栗出考场时,已经能明显感到体力不支了。好在他算是出来的早的,不用和别人挤,晃晃悠悠,倒也能挪出来。
沈沃带着沈毅、竹衣早盯着贡院门口。
竹衣眼尖,先看见沈栗有气无力地晃出来,一边跑去接,一边叫道:“少爷看着有些不好!”
沈沃也连忙追上去,沈毅到底年纪大了,心下虽然着急,腿脚却不够灵便,跟不上,索性回到车上,取了温在炭炉上的小壶,倒了碗参汤。
在沈栗倒地之前,竹衣及时拉住他,算是挽救了他的鼻梁。与沈沃一起扶着他上车,一碗参汤灌下去,沈栗青白的脸上终于现了些血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神智还清醒,自顾自睡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沈栗模模糊糊觉得浑身燥热,耳中轰隆隆似在打鼓,知道自己发了高烧。大约因他病了需要照顾,房间里灯火通明。他刚刚苏醒,反应有些迟滞,恍恍惚惚呆了半晌,才觉出有些口渴,想要唤人,喉中干涩,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李雁璇正依着床榻打盹,丈夫的病情使她提心吊胆,自然睡不踏实,时不时就要惊醒探看沈栗。许是觉出沈栗沉重的呼吸声有了变化,李雁璇立时醒来。
见沈栗双目微睁,李雁璇喜极落泪,抓住他的手哽咽半晌,才发现沈栗盯着身后桌案,以目示意,慌忙问道:“是要用些粥饭,或是用些茶水?”
沈栗听到茶水二字眨了眨眼,李雁璇便去倒来。外间守夜的丫鬟青藕此时也惊起,披了衣裳进来伺候。
沈栗畅快连饮三杯,李雁璇便不肯再倒:“太医嘱咐过,怕茶水解了药性,不敢多喝。外间熬着燕窝,时时温着,那个也当水喝,且用些。话音刚落,青藕已端了上来。
腹中有食,沈栗终于活过来,哑声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李雁璇泪盈盈答道:“已有一天一夜,谢天谢地,可算醒来了。”
沈栗安慰道:“不妨事的,不要怕。只是在贡院里受了些风。”看着李雁璇脸色苍白,推了推她道:“我已不碍了,你不要熬着,好生歇息吧。”
李雁璇自是不肯,青藕劝道:“夫人也眯一会儿子。才少爷没醒,奴婢也不劝。只是夫人这样,万一您自己也熬病了,咱们院子里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
沈栗点头道:“青藕说的有理。”
青藕又道:“夫人放心,奴婢们守着少爷,但有一丝不妥,也会叫醒夫人。”
李雁璇方点头去了。
第二日一早,柯太医便登了礼贤侯府的门,诊治一番道:“如今高烧已退,只是到底亏损元气,此番一定要好生修养,不得再病了。”
沈淳叹道:“早知有这一场,说什么也不教他应试。”
沈淳心里暗悔。沈栗打小皮实,甚少生病,他自己又撑着,沈淳便以为他能熬下来。前日沈沃背着昏迷不醒的沈栗进来,别说沈淳有些傻眼,田氏登时就晕了一晕,骂起儿子:“他才几岁?何至于就急成这样,三年后再试有何不可!”
老娘埋怨,儿媳涕泪涟涟,自己也后悔,沈侯爷坐立不安,终于盼到儿子醒来:“如今就在家里好生修养,不可到外面应酬去。”
沈淳把沈栗圈在家里养病,景阳城里关于沈栗的传言却未停息。
考场上从来不缺奇葩,但能奇葩到和考官对峙,竟然还没有被惩罚的,也算古今少见。
提及沈栗,虽则表面上考生们对他在考场上大睡不止,又与考官辩驳的行为不甚赞同,不过沈栗能理直气壮、有根有据地驳倒考官,却也让考生们心里暗自欣赏。
考官与考生,也是天然对立的阶级。
随着这些八卦沸沸扬扬的传播,很多人认为此次会试这位侯府子弟多半不会有好的收获——便是那位马大人良心发现,不在阅卷时与他为难,或是根本没认出他的试卷,就凭沈栗那一睡不醒的答卷方式,又能写下什么好文章呢?
听到这种传言,马司耀很高兴,杨菽也高兴。
杨菽何许人也?德彰九年同进士,现任誊录官。
提起誊录官,就要说一下誊录制度,和糊名制度一样,这是一种防止考生作弊,收买考官在阅卷时“放水”的方法。具体怎么操作呢?就是由朝廷指定的誊录书手把考生的答卷同义抄录,再拿给考官批阅。这样,起码考官就不能通过字迹来分辨考生们的卷子了。誊录官就是管理誊录书手的官员,品级不高,杨菽作为德彰九年的同进士,如今还在做誊录官,也算混的比较差的。
当然,真想要作弊的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字迹无法辨认,约定些词语总行吧?据说有的考卷就曾经出现过满篇的重复词语,为了把这些词编入文章里,反而把句子写得乱七八糟,最后被人发现。还有行文风格,有些考生偏爱华丽文章,有些考生则返璞归真,真正熟悉的人总会发现的。这也是为什么已经有了糊名制和誊录制,考官们还要遵守回避原则,即有子侄学生参考时,要么考官回避,要么考生弃考。
虽非考官,但此次会试,杨菽本是应该回避的——他是被过继出来的,过继给了远房族叔做儿子,后来跟着迁了籍,故此没人发现,此次会试中有个考生是他的亲弟弟。
杨菽在新家庭的生活并不好过,他被过继时已经十岁,对在亲生父母身边生活时的记忆深刻,偏族叔家有亲生女儿,只因为没有男丁才过继了他。积年来,新家庭对他索取的多,关爱的少,与之相对的,亲生父母的家庭越来越困苦,为了节约路费银子,往来也少了,但偶尔一见,总是能让他弥补些在亲情上的不足。
他有时也想改变亲生父母那边窘迫的境况,可惜,自己并非高官厚禄,既然过继了,也不好随意贴补银子。而今年他最小的弟弟杨苎参加会试,顿时让杨菽眼前一亮,若是弟弟中了榜,那边的生活自然会得到改善。
是的,杨菽虽然不能参与评卷,但仍有机会在会试中动手,为弟弟安排个好前程:所有誊录过的试卷,都要经过杨菽的手核对一遍。
作为负责管理誊录工作的官员,杨菽很容易找到了弟弟杨苎的试卷。以同进士的眼光来看,杨菽认为,杨苎的水平实在难以上榜,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而此时,他听说了沈栗在考场上的种种事迹,舆论一边倒地、认为沈栗不可能中榜评论,并“恰巧”看到了沈栗的试卷。
在杨菽对着两份试卷天人交战的时候,太子的仪仗终于回到景阳。
皇帝令众臣出迎,并令太子祭祀宗庙。
众臣出迎是该当的,但令太子前去祭祀宗庙这个旨意,却令许多人喜上眉梢,又让另一些人暗地里跳脚。
可如今有什么理由反对呢?三晋一行,太子做的实在漂亮。这种窝案,别说毫无经验的太子,就算去的是久经政治考验的阁老们,也不能做的更好了。
赈济之功,平乱之功,清查贪腐之功,御敌之功,再加上储君的身份,去祭祀宗庙不可以吗?
就算有人想鸡蛋里面挑骨头,看见没?太子仪仗后面还跟着一溜万民伞呢!皇帝满意,百姓满意,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宗庙的意义总是不同的,自然也不是随便祭祀的,太子去了这一趟,政治意义很大,东宫的位置越加稳固了。
二皇子提着宝剑去花园里乱砍,吓得二皇子妃匆忙去拦:“殿下,小心砍断了剑。”
树木花草不足珍惜,但剑身要是断了,反弹回来却会伤人。二皇子并不会武,拿着剑这样乱砍,用力不对,确实危险。
二皇子扔了宝剑,悲愤道:“偏他们是亲的,都去祭祀太庙了,我还是个光头皇子!”
是的,邵英一直没有给二儿子加封,此前二皇子虽觉得丢脸,还忍得住。但三皇子如今大了,须得出宫开府,邵英开始琢磨给三皇子封个什么王爵,唯独没有提到二皇子,仿佛忘了还有一个儿子领得还是皇子的俸禄。
如今又听到太子跑去祭祀宗庙,二皇子觉着自己要疯,自己该疯上一疯。
太子此时正一脸严肃地对邵英讲述此行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与沈栗说的基本没有出入。
邵英满意地点点头,儿子做事漂亮,更难得对老父诚恳。也是太子一向给邵英留下了脾性淳厚的印象,邵英虽然有抓权的习惯,倒不怎么猜忌自己的太子。
“你说,何溪在三晋出现过?”邵英问道。
太子点点头,迟疑道:“因有人隐隐约约见到何溪与安守道似乎有过来往,儿子曾经有些怀疑何溪,只是查来查去,没有什么发现,故此将人放了。”
邵英冷笑道:“究竟有没有疑点,端看何家接下来怎么对待何溪就是,若是做贼心虚,自然会想着杀人灭口。”
何家如今对皇室来说好比鸡肋,用着不放心,铲除又怕伤筋动骨。
太子忽然想起沈栗:“听说是病了?外面都说他的会试怕是不成了。”
邵英露出个古怪神情:“放心,他得了桩巧事,至少不会落榜。”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公主的心思
东宫的男主人终于归来,太子妃喜上眉梢。丈夫平安,又有皇长孙降世,太子妃是个有福气的人。令太子夫妇遗憾的是,儿子的出生、洗三和满月太子都没赶上。
“辛苦你了。”太子歉意道。
“哪里比得上殿下在三晋竭尽全力?妾身在宫中有父皇和母后护着,并无什么不妥,还有易薇妹妹,也时常来陪妾身说话解闷。”
正说着,宫女进来禀告,易薇公主来了。
十几岁的女孩一天一个样子,半年不见,易薇公主身量开始长开,脸上的婴儿肥也渐渐消失,已经开始露出少女的曼妙风姿。
“皇兄只记得父皇母后,可怜我这做妹妹的都不知被人忘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唉,皇兄不想我,我却甚是思念兄长的。等不来皇兄,无可奈何,只好厚着脸皮,自己过来见人了。来都来了,皇兄不会嫌妹妹聒噪赶人吧?”易薇公主一张小嘴越发灵巧,伴着笑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自出了差点让嫡公主和亲之事后,皇帝与皇后都觉女儿受了委屈,歉意之下,便越发宠爱她,如今这位公主的日子过的比皇子还威风,性格较往日开朗了许多。
太子妃一把将人搂在怀里,笑道:“可见是个调皮的。殿下才回来,朝廷的事还没忙活完呢,哪顾得上咱们这些女眷。”
易薇公主转了转眼睛,手帕遮着嘴调笑道:“妹妹听着皇嫂的话,怎么好似有股子酸味儿?”
太子因安三姑娘的事正有些心虚,闻言吓了一跳道:“浑说些什么!这哪是女孩家能出口的?教养嬷嬷呢?”
易薇公主皱了皱鼻子,扯着太子妃的袖子道:“皇嫂,兄长的脾气越发大了,一见面就要训斥妹妹呢。”
太子妃嗔道:“咱们家的公主,规矩不差就是了,哪个敢挑理?不过是句戏言,殿下何苦学那些老古板。”
转头又推了推公主道:“好妹妹,这些话在嫂嫂面前说也就罢了,在父皇母后面前可要尊敬些。”
易薇公主笑道:“皇兄皇嫂心疼我,我才敢说。”
太子指着她,又气又笑道:“看看,她这是有依仗呢。”
笑了半晌,易薇公主追着问:“听说皇兄此行很是威风,快,雅临,讲来听听。”
太子妃失笑道:“妹妹敢是来听书的?”
易薇公主笑道:“皇嫂就不想听?”
太子妃自然是想听的,盯着太子看。太子耳朵发红,低头咳了一声:“雅临,那你就讲讲。”
说罢,扫了雅临一眼。雅临自是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尤其是那位安三姑娘的事,半句都不提,只把太子夸得英明神武,睿智无双。
以太子久经考验的脸皮,也不禁有些撑不住,笑骂道:“好好讲,只顾卖弄你家主子,也不脸红!”
太子妃看着太子两眼发亮道:“妾身听着挺有趣的。”
太子微微赧然道:“这奴才炫耀太过,你听听也就罢了,不要出去乱说。”
太子妃微笑道:“妾身晓得。”
夫妻两个虽听着故事,却都有些漫不经心。
易薇公主捻起块点心,心下暗笑:什么锅配什么盖,她嫂子在闺阁里时提起皇兄就发花痴,如今成了夫妻,非但没有医好这毛病,反而愈加严重了。
易薇公主到底不是没眼色的,满足了好奇心,便放过了这对儿久别重逢的夫妻,拍拍手告辞了。
妹妹这种生物,讨喜起来捧在手里都怕化了,讨嫌起来真是恨不得一把掐死。终于送走了这个烦人精,太子不觉长舒一口气。
太子妃瞧得有趣,与太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雅临面露笑容,对殿里的内侍们打了个手势,将人都赶走,自己也迈步出去,反身关好门。正了正神色,做起了门神。
太子妃起身面色有些发红,左顾右盼,终于想起个话头,迟疑道:“妾身觉着,易薇方才听故事时似乎很关注那个沈栗?”
太子点了点头,轻笑道:“当时为了赶走北狄来求婚的兀轮王子,沈栗很是出了些力,易薇自然会关注他些。”
太子妃犹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