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纯善。”沈栗不置可否,向才茂扬扬下颌。
才茂慢条斯理用帕子擦了擦嘴,方笑道:“也就糊弄些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放心吧,她可不缺你那二十两银子!”
于舒忘满面不解之色。
二十两银子,足够让普通百姓家过上一年颇为富庶的日子。于舒忘还担心给的太多,她单身女子不住钱财,教人夺去。
这女子都沦落到自卖自身了,听才茂的意思,竟是少了?
才茂此时已用罢了朝食,见一路上遵父命躲着他的于舒忘两眼望着她,颇有请教之意,不由眉飞色舞,忍不住卖弄道:“她那张脸像是不施粉黛,嘴上涂得胭脂却很特殊,叫做霜枫,只景阳一家铺子有,到这边该值多少?再看看她那身衣服料子,那叫春蕊布。这一身上下看着朴素,也远不止二十两了。”
“许是原来家里富裕,被赶出门时带的。”于舒忘争辩道。
才茂冷笑:“衣服胭脂可以是往日有的,可谁家落魄的还有心思细细打扮?你是近前打量过的,就没看见她的手指?就算她是享福长大的,可陷入困苦后总要自己伸手吧?那是干活的手吗?”
“许是……干活的时日不长,那手还没来得及变粗糙?”于舒忘嗫嚅道。
才茂不意自己说一句,于舒忘便驳一句,顿时气急,向桌上一拍:“嘿,我还当自己足够怜香惜玉了,今日竟碰上了个中魁首!”
于舒忘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还是忍不住大胆道:“这女子哭得可怜,当是真情流露。再说,就算看着有九分假,倘若有一分可能是真的,也不当袖手旁观。岂有因噎废食之理?二十两银子便能救人于水火,我辈读书人,自当仗义相助。”
才茂教这一声“读书人”听得刺耳,怒道:“老子却非读书人。你有割肉饲虎的慈悲,自去赴死,左右不****事!”
于舒忘面上讪讪,心中腹诽,父亲说的果然没错,缁衣卫中多是凶顽无赖之辈,没有道理可讲。
沈栗这时也用完饭,拍了拍才茂,向于舒忘道:“贵府上若要添仆人是向哪里寻?“
于舒忘道:“自然是找牙人。”
“正是。”沈栗道:“买卖仆人,都要找牙人,这是为了保证仆人来源清白,不会有作奸犯科之辈或逃犯、奸细。同理,要卖身做仆人的,通常也愿意去寻个好牙人,也是为了保证自己能寻个正经人家。这姑娘正值妙龄,自己跑来自卖自身,就不怕落到坏人手中?”
才茂冷笑道:“人家未必就想着做仆人领工钱,这是要给自己寻个好主顾呢。”
于舒忘小声道:“大人想的也太不堪了。”
“没什么不堪的!”才茂不屑道:“你刚说这女子父母皆亡,如今她无从依附,又立不得女户。你向官府打听打听去,这样的女子通常便是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她便是去做仆人,出来后不还照样没有依靠?空误青春而已。她又不肯嫁,又要自卖自身,这不明摆着不要为穷人妻,甘为富人妾?”
“她哭得是可怜,看起来令人心生同情。”沈栗微笑道:“然而实在太好看了。舒忘贤弟当知道一个词叫做痛哭流涕?人若是发自肺腑哭出来,都是眼泪鼻涕齐出,不会太美观。这女子哭了半晌,泪如雨下,却只鼻尖微红,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也挺不容易的。”
才茂喷笑道:“没错!我家那几个通房在我面前就这样哭,这叫梨花带雨,哈哈。”
于舒忘面色微红。
“贤弟说只打算给钱,不打算收仆人,”沈栗笑问:“您请教过那女子的意思吗?”
“这书生一看就是心慈的,家境又不差,谈吐风雅,相貌堂堂。”才茂冷笑道:“本官可以断定,你前脚给了钱,后脚这女子就赖上来‘报恩’,少不得添一段以身相许红袖添香的佳话。”
“两位大人说的有理。”却是于枕过来,沉着脸看着于舒忘道:“你才见过几个人?两位大人都是朝廷嘉奖过得能臣,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小书生见识多?好声好气教你,偏要固执己见!”
于舒忘慌忙垂手道:“儿子不敢,如今知错了。”
“还不回去温书!”于枕喝道,又向沈栗二人道:“犬子无状,贻笑大方了。”
沈栗恭敬道:“令公子宅心仁厚,并非坏事。只是如今我等还有要事,这女子看着又蹊跷,不得不小心为上,以免横生枝节。”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九章 行踪已泄
于枕悚然而惊。
他原只嗟叹儿子滥施好心,容易教人哄骗,活脱脱一个尺泽之鲵;又毫无眼色,以秀才之身与官员争辩,争输了人家看他见识浅薄,争赢了反教人不好下台。沈栗还好说,缁衣卫多有心胸狭窄的,这才茂没准儿要翻脸骂他狂妄。
听了沈栗提醒,才又惊觉自己此行原是为了大事,若不慎教有心人算计,方到龄州家里便惹下风流官司,岂不叫人耻笑,又有何面目在此地就海贸事指手画脚?
见于舒忘还在磨蹭,不觉怒道:“孽障,还不快走?”
于舒忘脸色一白,低头跑上楼去。
此时那女子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方才下楼时于枕还觉心有戚戚焉,现下却觉心慌意乱,怀疑道:“这女子显见着来路不正,莫非我等行迹暴露了,遇上有心人做的仙人跳?”
沈栗温言道:“是不是专来对付咱们的却不清楚。不过,这客栈是开门做生意的,总要讲个吉利喜庆,大清早被人在门前这样哭,却不曾出面撵人,确实可疑。”
于枕紧皱眉头:“既然如此,我等还是速速离去才是。”
“大人说的是。”沈栗点头道:“下官这就着人收拾。”
才茂自知不招于枕待见,跟着沈栗退下。私下取笑道:“这老官儿一路装成佛,我还当碰上这样的事,他要立时升堂断案呢,哪知倒肯避着走了。”
沈栗笑问:“市舶司却无侦缉之权,才千户可要来审上一审?”
“我又不傻。”才茂哂然道:“咱们是外地的和尚,还没找到庙门呢,怎么念经?何况此时又无苦主,倒教在下为哪个张目?”
沈栗点头道:“于大人也没有什么寻根究底的心。这世上凡是涉及到钱财的事,都不可轻忽。此去龄州,最难的反不是筹办海贸事,而是如何与龄州地方官府重新分配利益。稍有不慎,便会被有心人借机拖着扯皮,此时确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直到一行人匆匆离开,于舒忘仍时不时回头张望。见才茂微露笑意,于枕大恨儿子不争气,便要呵斥。才茂止道:“令公子入了局,不见着结果,怕是不能放下。左右无事,在下派个人盯着,若那女子果真无辜,再帮她一把不迟。”
于枕却不愿领才茂这份人情,只当此人是有心讽刺,沉下脸色便要推辞。
才茂也做过情圣,今日碰上于舒忘这憨才,一时兴起想要凑个趣而已。话一出口,见于枕面露不悦,心下登时大怒,只觉这人实在不识好歹,夹缝看人。
沈栗却想乘机为他二人破冰,此去龄州本就缺少帮手,这两个若是一直冷淡下去岂不愈加势弱?
赶在于枕开口之前抢先插言道:“才千户这安排倒也周全。一则探探虚实,看那女子是否真的是奔着我们来,若有恶意,也教我等心中有数;二则令公子本是出于仁善之心,就此压抑,怕要留下心结。”
于枕心下一动,望向一脸忐忑的儿子。这孽障平日果真有些愚直,今日做善事反被拦阻,不要入了迷障才好。
牵涉亲子,于枕倒肯对才茂缓颜,点头道:“如此多谢才千户安排。”
虽然于枕最终转变态度,但有了方才一幕,才茂到底意味索然。面上客气应承,胡乱点个手下吩咐下去便罢。
沈栗暗自无奈,一时也无甚办法,只好装作未觉。转眼见童辞默默爬上车,望着那女子若有所思,沈栗眨眨眼,上前笑问:“怎么,先生也有心施以援手?”
童辞幽幽道:“某也只是个可怜人,却无心去做慈悲客。”
那女子兀自高一声低一声呜咽,终于哭到一个青衣小仆过来打问:“那女娘别哭了,我家老爷请你去喝酒呢,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们老爷说。”
眼角瞥见沈栗一行人车马远去,只留下尘土飞扬,这女子打袖中扯出手帕抹干眼泪,施施然站起,挑着眼看向那仆从示意的老爷。
这主顾满身绫罗,身材微胖,蒲扇般大手中偏握着一把折扇轻轻摇动。见这女子望向自己,咳了一声,尽力装作一副文雅样子含笑点头。
这女子轻轻一笑,粉面生春,越发俏丽,直教人腿脚发酥。却不妨她一扬手帕道:“老娘不卖了!”
竟转身施施然走了。
那主顾意悬悬正设想与佳人相会,不妨佳人反口,到嘴的鸭子要飞,登时大怒。扇子一甩,跳脚道:“竟敢戏耍于我!来人,快将那女子抓回来。”
几个仆人方欲抓人去,忽听见主人家杀猪也似大叫。回头一看,不得了,主人头上扣了一只汤盆,一盆热汤从头浇下,手忙脚乱将汤盆拿下来时,这白胖老爷变了个颜色——他红了!
几个仆人找郎中的找郎中,追凶徒的追凶徒,乒乒乓乓一顿忙乱,才想到找客栈掌柜算账:“我家主人在你家店中出了事,怎么说?那凶徒定是与你熟识的,快快将人交出来!”
掌柜的喊冤道:“话不能乱讲,你们在我店中被人寻仇闹事,将杯盘碗碟碰坏不少,不曾赔偿,如今又来污蔑我等。这生意没法做了,我要报官!”
那女子不慌不忙走街串巷,来到一座府院前轻轻叩门,不一时有人将门打开一条缝,让其进入。
这府院从外面看不过普通宅第,进来却见亭台轩榭,园池通幽,只不见有人来往。开门的老仆头也不抬,将门关好便躬身退下。
那女子缓步穿过回廊,来至闺房,透过小窗见花园中姹紫嫣红,饮几杯新酿,不一时醉意微醺,幽幽唱:“这鲜花着锦日,只恐韶华难留……”
“别人家韶华难留,胡三娘你驻颜有术,当是青春常在才对。”忽有人道。
胡三娘并未回头,只持了酒壶,缓缓斟上一杯酒。
来人轻笑,来至窗前坐下,于胡三娘举杯。
花园中传来人声,却是几个仆人拖着什么过来,在远处挖坑。
胡三娘皱眉道:“你又在这院子里埋人,脏了我的地!”
“埋了人的地花开的更好,三娘你该谢我。何况这人是三娘你带来的,他既盯着你,本官便给他寻个好地儿,叫他盯个够。”这人不在意道,转头看向胡三娘,笑问:“三娘莫非怕了?”
“这园子中埋了多少人!”胡三娘冷笑道:“若是怕,早吓死了。如今倒想起这个。”
“因本官早知三娘你胆识过人,怎能与一般女娘同日而论。”这人笑道:“看来那些人没有上当?本官原说他们不会那么好对付。可见着新来的……提举了?”
“于枕面相精干,他的长子却是愚的。还有那个千户,”胡三娘道:“看着有些油滑。”
“那小子是景阳出了名的浑人,不过是仗着他那养父才经武护着,侥幸从湘州跑出来,指挥使大人不得不给他几分脸色罢了。”那人哼道:“此子不足为虑。”
“怕是尤大人心中不平吧?”胡三娘媚眼如丝道:“只听说文人相轻,却原来到了缁衣卫这儿也是一样。”
“嫉妒他?”尤大人嗤笑道:“这夯才也配!低了本官的名号。”
胡三娘笑道:“奴家说笑而已,大人竟当真了?”
揽住柔腰,尤大人调笑道:“美人儿说天是方的本官也当真……那个沈栗呢?”
“看着年轻,倒真有些不露声色的架势。”胡三娘皱眉道:“听说这个人有些声名?”
“年轻人中,算个狠角色。”尤大人哼道:“不过,龄州这地界可不是外人能撒欢儿的地方。单听着那兴海贸事务疏是此子拿出来的,就有的是人恨他。”
见胡三娘陷入沉思,尤大人笑道:“美人儿竟当着本官的面想着别人,该罚。”
胡三娘斜睨一眼,娇声道:“大人饶了奴家。”
“饶不得。”尤大人大声笑道,将怀中女娘抱向内室。
于枕等人悄悄进入龄州境内,沿途也打听些风土人情。临港之地,毕竟不同,行商走客络绎不绝。
于枕还打算盘桓几日,哪知沈栗翌日一早便面色沉重找到他:“大人,我等大约已经暴露,再隐藏下去也无甚意义。”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章 偏要作死
于枕惊问:“怎么可能?”
龄州是大港,往来客商众多,沈栗一行人并不显眼,怎会被人发现?
沈栗道:“大人,昨日一早咱们派出去跟着那女娘的缁衣卫小校没有及时赶上来,才千户后来又着人去寻了,只是踪影皆无,连约定好的标记也不得见。”
于枕怔了怔,不可置信道:“这人……失踪了?”
“怕是凶多吉。那人带着腰牌,一般人是不敢下手的。何况缁衣卫有自己的标记,如今一丝痕迹也寻不着,应是被人特意消除了。”沈栗压低声音:“对方定是熟悉缁衣卫的手段,并且不畏惧得官府。敢这么做的,说明来头不小……”
“海寇?或是官商勾结?”于枕警惕道:“更甚者……官匪勾结?”
一般宵小即使敢悍然动手,也不可能将缁衣卫沿途留下的标记都找出来清理掉。
沈栗苦笑道:“如今还看不出,但咱们一路行来固然低调,却未特意遮掩,很容易被人发现行迹。如今敌在暗,我等在明,只恐对方索性找上来下手,咱们反倒陷于被动。”
于枕赞同道:“你说的是,遇事不可心存侥幸,先向坏处考虑是应该的。如今还需尽早赶往运转司。”
虽则厌恶缁衣卫,但于枕心中也清楚,那就是个马蜂窝。敢向他们的人动手的,或是穷凶极恶,或是背景不凡。如今行迹已露,再隐藏下去弊多利少,不如早些亮明身份。
于舒忘见沈栗出来,忙赶上前深施一礼,期期艾艾道:“沈大人,学生听说昨日那缁衣卫……没能回来?”
沈栗叹息道:“确实。”
于舒忘失魂落魄道:“这么说,昨日那女子果真不是善类?我……因学生一时执着竟害了那人,我竟害死了人!”
沈栗默然,半晌方道:“也是我等疏忽,只看着那女子可疑,便贸然派人探询,竟未料到此人危险。”
于舒忘抖了抖嘴唇:“学生没想害人的,我……那人可有家眷?我当为之尽一份心力。”
沈栗道:“贤弟有这份心是好的,何不直接去问才千户?”
“学生不敢,”于舒忘嗫嚅道:“只恐那些缁衣卫记恨学生。”
沈栗愣了愣,摇头道:“这几个缁衣卫也与咱们同行一路了,贤弟可曾见他们无事生非?何苦视之为洪水猛兽。当时派人出去,也不是只为贤弟一人,才千户不会随意迁怒的。缁衣卫的抚恤并不多,贤弟肯伸手,想来他们也会念着你的好。”
于舒忘迟疑半晌方道:“且容学生再想想。”
还未开始做事,就失了一个手下,才茂收敛了轻佻之色,一路上脸色发黑,倒唬得于舒忘越发不敢近前。偏他又觉着自己害人无法释怀,犹犹豫豫,两眼直勾勾盯着这几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