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灵月,依本宫之见,明贵人绝不是随便任何人都能欺负得了的。想必是遇到伤心之事,徒增忧愁,使之落泪。”韩昭仪抚过她的鬓发,为我开脱着,而灵月似乎也觉得有道理,沉默不语,凝神思量。
“方才冥衣侯来西宫了,你不顺便去见见?你也好久未……”没等韩昭仪把话说完,灵月竟一句“灵月先告退!”一溜烟没了踪影。
我立刻了然灵月为何见着韩昭仪就像老鼠见了猫,乖得不像话,原来早已芳心暗许韩昭仪之弟韩冥。
我进阁内换下那身已湿透的罗裳后出来与韩昭仪相见,我们将各自的侍女屏退,我亲自为她沏杯茶端放于她手边,感谢她为我解围,否则刚才我还真不知如何能够收场。
她并未喝下,只是把玩着,后而幽幽地问:“昨夜皇上欲废黜皇后,为何阻止?你要知道,现在你在皇上身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左右皇上的决定。”
我轻轻摇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容,“皇后的罪根本构不成被废的理由,皇上昨夜的决定只是一时怒气攻心,待静下心来思考定会后悔,那我为皇上找个台阶下又有何不可?”
沉静片刻,她终于端起茶水在嘴边抿上一口,“那你的意思是?”
“娘娘莫急,皇后在朝廷的势力早已根深蒂固,若要废她,除非将其势力连根拔起。”
“你是说……杜丞相?”她的笑容有些淡褪。
“错,娘娘细想,为何杜丞相与皇后能稳坐朝廷?”我轻声提醒,希望她往更深层面想。
她黯然思忖,突然灵光一闪,“你是说太子?”
“对!”我若有若无地点头,或许该去见见祈佑了,现在的他是否心中已经有对付东宫的计划,那他又猜得到现在我在想什么吗?
待送走韩昭仪,我唤来云珠为我给祈佑传话,交代她千万不能让人发现,她很谨慎地点头。对于她的办事能力我一向很放心,更何况祈佑能将她留在身边四年,定有其用意。
久等云珠不归,我就步出揽月楼,只身闲逛。再过两日就是三王大婚之日,再就是我册封夫人之日,隐约感到事情并不会如我想象中的那么顺利,正如灵月公主所言,光是皇后那关我就过不了。如果真的过不了,我是该失望抑或是庆幸?
冷笑出声,庆幸?当日不顾一切由卞国逃回亓国只为了谁?祈殒吗?或说祈佑似乎更恰当,不论他救我的目的为何,他终究是我与弈冰的恩人。我不喜欢欠人情,所以他的恩我一定会还。
“馥雅,今生若有你陪伴,余愿足矣。”
连城的话却在此时萦绕于耳,换而言之,若没有他们,我是不是就心甘情愿留在卞国,留在连城身边了?
“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被这个声音着实吓了一大跳,祈星如鬼魅般在我面前突然出现,我瞪大了双眼望着笑得贼魅的他,许久都无法说话。
“不会是吓傻了吧?”他收起笑容,手舞足蹈地晃晃我的双肩,“看着我,我是谁?”
我扑哧一笑,回神嗔道:“傻的是你吧,晋南王!”
他松下一口气,神色却突然转凝,变化之快令我错愕,他盯着我许久才说:“你……听说三王大婚后你就要晋封正一品夫人了。”
原来他是为此事而来,我静默不语待他下文,暗想他不会也是因明贵人之事而来警告我的吧,想到这儿我的脸色越发地凝重。
“早就猜到你不是寻常女子。”一阵轻笑继而逸出口,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我的眉头却更加深锁,他的表情为何变了又变?还有,他到底想说什么?
“然后呢?”我终于还是受不了这紧张奇怪的气氛,忍不住开口问。
“我父皇都那么老了,你还要嫁他。”他的话引得我先是一愣,后转为爆笑。原来他大老远来就为了和我说这,害我紧张了那么久,那我可以理解成为他不想让我成为皇上的妃子吧。
终于,我的爆笑在他怒瞪的警告下停止,我整整衣襟淡笑,“你以为我说不嫁,皇上就不会册封我了?”皇上是天子,整个亓国的都是他的,如今要封我,难道我有资格拒绝?
他邪佞一笑,仰望蔚蓝的天际,“做皇帝真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无奈的一声叹息,细微到自己都无法察觉,明白他又沉浸到自己的幻想中去了。“王爷,我想与您讨论,你若为皇上,将如何治国?”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未等他说下去,我就忙着打断,敛去脸上最后一丝笑容。
“王爷,我是让您谈治国之道,你怎么背起四书来了!”
“可书上的确是这样写的。”他眉头一皱,为难地看着我。
“如果光能背书就能做个好皇帝,那天下有那么多儒生,难道都有资格做皇上?”他实在天真,或许他在战场上是一代天骄,但说起治国,根本一窍不通,“王爷刚才提到,家仁,家让,那您告诉我如何使得家仁家让?”
可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我冷笑道:“所谓家仁家让正指家族相亲相爱,恭谦礼让。手足相残者必斩首以定天下,妻妾互斗着必幽禁以正宫闱,子女犯罪者必严惩以安臣民。若王爷首先具备了如此狠心,便是一个好皇帝的开始。可是,您真的忍心弑兄、禁妻、惩子?”
他看着我,瞳目一眨不眨,似见鬼神般惊惧,良久都无法吐出一个字来。
我觉得自己说得似乎有些过了,便缓和语气道:“其实并不是当皇帝就能名垂千古,史上多少亡国昏君遭人唾骂?可恰恰相反,汉朝的卫青、霍去病将军,直闯漠北,横扫匈奴,立下赫赫战功。唐朝李靖将军,忠君护主,大小战役从未失利。他们照样载入史册,名垂千古,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说得好!”远处传来冷淡中夹杂着欣赏之味的声音,我循声而望,冥衣侯正徐徐渐近,还有紧随其后的灵月公主。
凝望他的眸子,越瞧越觉着好像在哪见过,但是……
“潘姑娘的才情比男儿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身为男儿定然成为一国栋梁,可惜……”韩冥对我的赞赏却令我蹙眉,将话从那个“可惜”中截断。
“谁说女儿就不能为国出力而报效朝廷?并不是天下红颜皆如妲己媚主,媚喜乱宫,我潘玉要做就做被唐太宗尊之为师的长孙皇后!”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自信,同时我看见他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而灵月则看看韩冥,再看看我,最后脸色一变。
第 八 章 鸳鸯碎红帐
黄道吉日,三王大婚,盛世空前。来来往往的奴才脸上无不洋溢着笑容,亓国三王一同大婚还是头一遭。奴才们也就格外细心,生怕出错,都端着盘点捧着喜烛,纷纷朝景仁殿而去,放眼望去,整个西宫都披挂上红锦喜帕,熙熙攘攘的官员捧着厚礼前来道贺,可是大家都被一个难题给卡在宫门外。
东宫未泉殿祈佑,西宫景仁殿祈殒,侧西宫锦承殿祈星,这哪一方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主儿,去了这处又顾不上其他两处,都恨不得可以分身三人同时赴三殿观礼。为了这个问题,大多数官员都在宫门前徘徊不定,窃窃讨论。
而我,同他们一样在考虑该去参加哪处的婚礼。照礼说我被韩昭仪安排住在西宫,就该去参加祈殒的婚礼才是,但是我真的不愿见到他大婚时笑容满面的样子。去东宫那更不可能,我与皇后的关系都僵到这样的程度。那侧西宫?不行,灵月长公主对我敌意颇深,怕是前脚才踏进大殿,后脚就被她给轰了出来。
我还在想是不是就在揽月楼待着,哪都不去时,云珠就已将我盛装打扮好,头戴五凤攒朱钗,斜绾朝天翡翠挂玉簪,衣着缕锦百莺穿花荷衣,裙边轻系紫绦百心结。她满意地在我脸上这儿瞧瞧那儿瞧瞧,害得我全身都不自在。无奈地朝她淡笑道:“今个儿又不是我大婚,你将我打扮得这么美做什么?”
“这正是,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云珠摇头晃脑地背起诗词来。
“傻珠儿,你不懂。”我将发梢的朱钗取下,置放妆台前道,“这新娘子的势头要是被道贺的姑娘盖了去,是不吉利的。”
“我们姑娘自然天成而为美,就算不戴这些行头都要把新娘子的光彩给盖下去。”她说的话甚为可爱,逗得我原本比较烦闷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
“对了,楚清王的王妃是……”我小声问起,祈星与祈佑的王妃我都知道,唯独祈殒的王妃我至今还不晓,或许是我不敢问吧。
“姑娘还不知道吗?是多罗郡主纳兰敏。”云珠很惊讶我的问题,发出连连感叹。“这位多罗郡主是皇上于民间微服私访时收的义女,‘才思细腻,必为大事者’是皇上对其下的批语,自她被封为郡主以来就很少在宫中露面。在众人即将将她淡忘之时,她竟一朝被选为王妃。”
能得到皇上如此赏识的姑娘,想必不凡。听云珠说起,我都心动地想去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决定今夜去景仁殿参加祈殒的大婚。
“姑娘,您真的要去景仁殿?”云珠喃喃自语,声音细如蚊丝,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如果可以的话,珠儿很想去看主子大婚。”
我愣了愣,看着一脸失望的云珠,难道她……“祈佑娶的可是杜丞相的千金,怕是将来没好日子过了。”我连忙将话题转移到杜莞身上。
她扑哧一笑,拿起玉梳顺顺我的流苏,“可不是,那时还以为她会成为太子妃呢,兜兜转转却成了主子的王妃。”
“杜莞的脾气我们可是都见过的,所以……祈佑是不会喜欢她的!”我别有深意的将话带出,云珠却又陷入一片沉思,望着她的沉思,我也陷入了沉思。
红影拂动,一帘花梦,金猊熏彻,烛光摇曳。
今夜的新郎官在众人的拥簇下被大臣们频频灌酒,而本欲前来一瞧多罗郡主的样貌的我,却因晚到根本没见到她的样貌,她早已被送入寝宫。本想转身就走,想想也罢,人都来了,若是就这样转身离去显得我太没规矩了。于是就坐在殿内最角落,猛盯着笑得格外潇洒的祈殒。桌上的山珍海味我一口也没动,反倒是烈酒一杯又一杯地下肚。
“姑娘你别喝了!”云珠用力想将我手中的酒杯夺下,但我死捏着就是不放。
“姑娘您扪心自问,今夜如此折腾自己,到底是为谁?是西宫景仁殿的这位王爷,还是东宫未泉殿王爷?”她又一次试着将我手中的酒杯夺下,这一次却轻而易举。
我置若罔闻,摇摇晃晃地从桌案前站起来,云珠立刻搀扶着我怕我跌倒,我却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回,淡淡地说:“里面太燥热,我出去吹吹风!”没走几步又回过头猛盯着想跟随我的云珠说,“不准跟着我!”
幽寂长亭月映霜,北风吹尽枝香絮。
晚秋烟寂寥,微凉风飘袂,修竹绕回塘。
我站在回塘边凝望着水中那弯霭霭柳月悬挂于头顶正上方,与我的影子一同映在水中,我不由得发出一阵轻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呢喃一句,可惜有影无酒,白白浪费了李太白先生这么好的一句诗。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或许这句更能体现出我此刻的心境吧。蹲下身子,指尖拨动平静的水面,涟漪泛滥蔓延,冰沁透寒。
“没想到,潘玉你这般自负的女子竟也会吟出如此消极的诗来。”
仰头朝向由黑暗中走向这儿的男子,冰冷的眸子,黯淡的神色,羁傲的语气,心下一凛。待近,方看出他的脸,韩冥。我又是一阵笑,我终于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了。我怎么早没想到,他就是我进宫第一日救下的那位刺客。
冥衣侯,我救的人果然是个大人物。
他与我并肩蹲在岸边,细细凝视水面。我望着他水中的倒影,“侯爷为何也出来了?”
“我不喜欢热闹!”依旧无起伏的声音,可以看得出来,从头到脚冷得像个冰块的人怎会喜欢热闹吵杂的地方。
“你的伤应该痊愈了吧?”我说得自然,他的眸子却一变,浑身的戒备又充斥着四周,望着我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会拧断我的脖子。
与他对视良久,终于还是我先妥协。他的眼神实在让我全身冷栗,便想起身离开这里,他却猛按住我的胳膊,力气之大让我紧皱眉头。
“放开我!”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全属徒劳。
“你若敢泄露出去,你会死得很难看。”他冷声警告,语气中有着不容拒绝的霸气。
“我叫你放开我!”实在忍不住疼痛,也不管他有着侯爷的尊贵身份,朝他怒吼。
他的眼中突然闪过笑意,我心中一凉,好诡异的笑容。接着,胳膊的疼痛消失,他的手已经将我松开。正当我得意之时,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摔进了池塘,我灌了好几口水下肚。我竟然这么蠢,忘记自己正身处岸边,难道真是喝醉了?
他在岸上似笑非笑地俯视着正在水中挣扎的我。这四周根本没有踏脚处,很难上岸,很想叫他拉我一把,却被他戏谑的表情给气倒,始终不肯出声求救。
“哎,不可一世的潘玉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日。”他竟然开始感慨起来,原本气愤的我却将怒火转为悲伤,最后眼眶一涩,是呀,我怎么也会有这样狼狈的一日。
我心下一冷便放弃了挣扎,慢慢地沉入水中。无尽的黑暗涌入我的思想,就连呼吸都无法控制。祈殒大婚,潘玉溺水而死,多么可笑。可为何就在这死亡的边缘我想到的竟然是那个一直利用我欲登上皇位的男人?
黄缎金凤锦袍,丹眉凤目,可亲而不可近的雍容华贵,柳眉下的眸子流露着昭昭恨意,她紧握住一位身着银甲战衣男子的手说:“弈冰,一定要保馥雅万全。”
“母后……”我喃喃着想冲到母亲身边,却见她一个用力将丝毫未有防备的弈冰推开,银光一闪,划破暗夜,一把匕首已完全没入腹部。血,缓缓地渗出,滴在暗青的大理石板上。
“馥雅,若侥幸可逃过一劫……定要记住父皇和母后以及所有血溅甘泉殿的将士亡灵。”她用尽全力保留下最后一口气将话说完,才放心地将眼睛闭上,倒在我们面前。
胸口仿若窒息般缓不过气,耳旁传来许多零碎不堪的嘈杂声。我一阵猛咳,有冰凉的东西由胃中滑入咽喉,最后沿着嘴角滑落。我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一张张正俯视我的人。
“还好没在西宫闹出人命。”韩冥单腿跪在我身侧,见我醒转终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原来这个冰块也会有紧张的时刻。
我瞧见云珠,她的表情竟一反常态,怔怔地站在韩冥身后望着我,那种神色竟然是失望。
“来人,送潘姑娘回揽月楼。”他喊来两个奴才将我扶回揽月楼,云珠却始终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我无力地走进屋内,云珠却站在门槛外。我惨淡地望她一眼,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却幽幽地开口对我说:“姑娘,你太令我失望了。”
全身僵住,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紧盯着她毫无温度的美眸。我突然一阵冷笑,用力将门关上,将她阻隔在外,我背靠门缓缓地滑坐在刺骨冰寒的地面。
双手环膝,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云珠的声音又在外面响起:“一直以为姑娘是拿得起放得下,很有理智的女子,却没想到,您与这俗世上的姑娘是一样的。”
我沉默了好久,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对于她的质问我只觉得很好笑。“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俗世上的女子一样呢?我也是个普通女子啊。”淡淡的语气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