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袁克定自称“小侄”,孙元起却不敢托大:“云台贤弟太客气了!容庵先生现在身体如何?”
如何称呼袁世凯,孙元起和幕僚们颇费思量。时下对袁世凯的称谓五花八门:
“袁世凯”,出现在上谕中。直接指斥人名,在民国以前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孙元起自然不能用。
“慰庭”,是袁世凯的字。如果孙元起年龄跟袁世凯相仿佛,倒可以叫一声“慰庭兄”。关键两人年龄差了16岁,再腆着脸称他为“慰庭兄”,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中堂”、“宫保”,这都是袁世凯以前在军机处时候的职衔。如今他只是未就职的湖广总督,再这么称呼他,便有些揭伤疤的味道了。
“大帅”,是北洋嫡系对袁世凯的敬称。孙元起不属于北洋中人。自然没必要自己贴上去。
“袁公”,这是非常尊敬的称呼。孙元起如今是内阁大臣、四川总督。比袁世凯这个半吊子湖广总督还高半级。如果称他为“袁公”。袁世凯好意思么?
“项城”,是袁世凯的籍贯。用籍贯指代达官显贵是明清官场习俗,像翁常熟(翁同龢)、李合肥(李鸿章)、孙寿州(孙家鼐),大家都耳熟能详。没准现在已经有人称呼孙元起为“孙淮安”了。但这种称呼只是私底下使用。上不了台面。
至于“袁四”、“桓温”这类满清王公贵族私底下的称呼,那就更不能用了。
思忖良久。才敲定“容庵先生”这个比较中性的称呼。“容庵”是袁世凯的号,称呼名号是人之常情,再加上“先生”二字。足以表现孙元起的诚敬之意。
“家父还有些旧疾未痊。正在寝室静养。大人,里面请!”袁克定恭敬地答道,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尽管“贤弟”还有些刺耳,总比当“小侄”感觉舒服许多。
孙元起也不和他客气:“那我先去探望一下容庵先生吧!”
这是众人来到袁家拜访的题中应有之义,袁克定丝毫不觉惊讶,便闷声在前头带路。
洹上村南面是人工湖。北边为人工山,湖山相映。美不胜收,养寿园便位于湖山之间。园内引洹河之水环绕,萦回曲折,循环不息。亭台楼阁点缀其中,错落有致。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却有茂林修竹,婆娑滴翠,时见各色秋菊迎霜怒放。
养寿堂位于养寿园中央,既是袁世凯的书房、起居室,又是袁世凯的客厅,周围气息又较它处不同。这里没有其他花花草草,只有修剪整整齐齐的白皮松和小叶黄杨,看上去就有一股肃杀之气。堂前立有两块奇石,一如美人,一似伏虎,令人情不自禁想起“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霸气。唯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堂上的楹联,是袁克定连襟费树蔚集近代诗人龚自珍的诗句:…;
君恩毂向渔樵说;
身世无如屠钓宽。
上联说,我获得的君恩已经足以向渔翁、樵夫夸耀了。下联则表示,世界上生活最自由的还是屠夫和钓叟。瞧这周围布置,你袁世凯是安于渔樵耕读生活的人么?
孙元起刚走近养寿堂,就听见里面有人重重咳嗽几声,然后问道:“克定,有客人?”
“是的,父亲,内阁孙大人来访!”袁克定肃手答道。
“啊呀,孙大人来了,快、快,快扶我出去迎接!”里面一阵忙乱。
孙元起赶紧说道:“容庵先生太客气了!孙某冒昧来访,叨扰你静养,还望恕罪。”
一番客套之后,孙元起终于在袁世凯病榻对面的太师椅上落座。依照探病的惯例,孙元起关切地问道:“容庵先生,近来身体如何?”
袁世凯咳嗽气喘半天才答道:“老夫一向患有足疾,虽然屡经调养,至今尚未痊愈。去年冬天,又牵及左臂,经常剧痛。这些都是老毛病,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根治。前些日子天气骤然转寒,早晚穿衣不慎,又招惹上咳嗽气喘,这几天还有些头晕心悸。尽管身体有些衰颓,好在精神还算清明,没有老糊涂。”
孙元起心里暗暗发笑:瞧你满面红光、耳聪目明的样儿,哪像个患病之人?想来装咳嗽气喘也很痛苦吧?只怕你的病是心病,需要高官厚禄才能根治!
想是这么想,孙元起脸上却摆出凝重之色:“俗话说,大德必大寿。容庵先生乃是国之干城,些许微恙定然不妨事的。只是如今国事蜩螳,举国上下都翘首瞻望彰德动静,企盼你能早些出来主持大局。孙某此次南下,路过彰德拜访容庵先生,既是摄政王和内阁的意思,也是孙某自己的心愿。希望容庵先生善自珍摄,不负天下重望。”
袁世凯摇摇头,不知他到底想否定什么。旋即问道:“孙大人,这是我们第二次会面吧?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应该是在荣实夫(荣庆)的府上。”
“容庵先生好记性!我们正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也确实是在荣老前辈的府上。当时荣老前辈对孙某还颇有些微词。是你帮我解了围。如今回想起来,容庵先生大恩依然铭记在心!”孙元起笑道。
袁世凯也是开怀大笑:“荣实夫是个好官。就是有些太保守。记得当时老夫问你。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行通行不通。你说六年后自会分晓,请我和荣实夫到时候验取。一转眼,已经过去快六年了。现在看来,君主立宪能否行得通岂不就在眼前?百熙慧独具。洞见一切,令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孙元起见袁世凯把对自己的称呼由“孙大人”换成“百熙”。知道谈话已经渐入佳境:“当时孙某不过是胡言乱语,侥幸得验,实在算不上什么。不过依在下的所见。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还需要再耐心等上几个月。”
“哦?百熙觉得天下形势会有巨变?”袁世凯顿时在床上坐起身体。
孙元起道:“只是感觉如此。”
“那百熙你对湖北叛乱怎么看?”袁世凯问道
“具体如何,我也说不好。”孙元起确实说不太清楚,也不敢说得太清楚。像袁世凯这种枭雄,如果知道未来走势,必定会逆天而行的。…;
“那就说个大致嘛!”袁世凯催促道。
孙元起沉吟片刻,说出四个字:“必乱天下。”
袁世凯以手拍床:“天维崩摧。沧海横流!袁某世受国恩,当此危急之时。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如今朝廷命我出任湖广总督,督办剿抚事宜,按理也该早日南下平叛。袁某没有立即赴任,除了身患疾病外,还因为朝廷对我依然有猜忌防范之心,让我束手束脚难以施展。别的不说,就说剿抚所用兵力吧!
“上谕中说,湖北所有军队暨各路援军均归我节制调遣,可湖北原有第八镇、第二十一混成协共16000人,入川的入川,叛乱的叛乱,败逃的败逃,哪有可用之兵?至于各省援军,更是各扫门前雪,谁会在意湖北的死活?上谕中又说,让袁某会同调遣荫午楼(荫昌)、萨鼎铭(萨镇冰)所带水陆各军。什么叫会同调遣?就是袁某说的,他们乐意听,还能管点用;他们不乐意听,连个屁都不如。就凭这个,百熙你说我怎么能就任?”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袁世凯这番抱怨,其实是为满天要价做铺垫。他对孙元起抱怨,不过是想通过孙元起这个传声筒,把自己的报价告诉北京的摄政王载沣。
孙元起识趣地做了回“捧哏”的角色:“那朝廷应该怎么样,才能让袁大人尽快平定湖北叛乱呢?”
袁世凯不再矫情:“此次湖北叛乱,明面上是**党闹事,其实背后都是立宪派的纵容和支持。所以要想平叛,必须先让朝廷做出一些让步,来拉拢立宪派、孤立**党,然后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直逼武昌,方可荡平乱党。所以袁某有六个要求:
“一、明年即可国会;
“二、组织责任内阁;
“三、宽容此次起事之人;
“四、解除党禁;
“五、须委以指挥水路各军及关于军队编制之全权;
“六、须与以十分充足之军费。”
孙元起心里暗暗盘算:袁世凯的这六个条件里,第一、第二条是拉拢立宪派,第三、第四条是招降**党中的温和派,比如被逼着当上湖北军政府临时都督的黎元洪,第五、第六条则是给自己捞利益。六条之内面面俱到,听来就知道是早已经想好的条件!
孙元起道:“这些条件,孙某不敢自专。不过回城之后一定以最快速度告知朝廷,还请袁大人敬候佳音,早作准备!”
毫无疑问,载沣是玩不过袁世凯的,所以可以想见,最终必然一切都会按着袁世凯的要求来。
二六〇、燕窥巢稳坐雕梁
孙元起不敢怠慢,回到彰德府后,就赶紧用电报把袁世凯提出的六条要求发给载沣_泡&书&至于双方接下来该怎么谈,就不是孙元起该操心的事了
回到住处,孙元起也不遮掩,和杨度、杨永泰说起了袁世凯的猴急相,结果他们听完都沉吟不语半晌,杨度才说道:“看来,袁项城也坐不住了”
“当然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袁项城是有大抱负的人,眼下天下纷纭,正是英雄豪杰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他怎么能坐得住?”孙元起笑道,“如果他能坐得住,摄政王和皇族亲贵就不会对他如此防范森严了”
“朝中的事,就让朝中的人考虑去他们食君之禄,自然应该分君之忧”杨度晃着折扇:“如今百熙你已暂署四川总督,就不要过多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现在关注的重点应该放在四川”
孙元起问道:“最近四川有什么情况?”
杨永泰翻检出几张电报纸,开始汇报:“情报显示,目前四川形势颇为严峻全省保路同志军有数之多,蔓延各处,看到官军围剿,军多则避,军过则起,军弱则接战省城附近州县同志军不下,有围攻成都的态势其他各地叛军也跃跃欲试,府道州县束手无策我们此次平乱,有两点需要特别注意:一是最好派客军入川,避免士绅与军队勾结惑乱耳目自陷险地;二是最好派重兵节节防剿,避免大军过后死灰复燃,劳而无功”
四川保路同志军的战术很像后世的工农红军啊孙元起开始觉得有些棘手:“那就没有一点好消息?”
杨永泰道:“好消息也不是没有,据朝廷转过来的电报,陆军第十七镇朱庆澜所部自五日前开始进攻叛军占据的津,经过多次激战,于10月13日攻陷该县城另外,昨天端方率领湖北两标军也已抵达重庆但朝廷的情报水分很多,虚虚实实,真实情况我们也无法具体判定”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我们此次入川只有先坐火车到洛阳,然后绕道陕西,翻越秦岭,才能到达蜀中一路崎岖不平只能靠步行或者马车,等到了成都,恐怕已经是11月中旬了?”
“或许还能早些,但必然人马疲劳”杨度也有些忧心忡忡,“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赶在袁项城平定湖北之前抵达成都,掌控四川全省兵权”
“为什么?”孙元起还想在路上慢点走,晚一些到成都这样既可以避免与四川革命党发生冲突,也能逃过清政府的责难
“呃——”杨度明显呆滞了一下,良久才解释道{///书友上传}“巴蜀四周崇山峻岭环绕,易守难攻,自秦汉以来,先后有公孙述、刘焉、刘备、李雄、谯纵、王建、孟知祥、明玉珍、张献忠等在此建立割据政权如今四川虽有乱民闹事,祸乱蜀中,但显然无人领导,各自为政,所以他们才没有阻断我们入川之路
“一旦袁项城荡平湖北,武昌叛军只有南下、西上、东进三条路南下,北洋军对江南垂涎已久正好可以趁机染指,所以对叛军一定会穷追不舍,岂不是自招灭亡?东进,长江水面有萨鼎铭萨镇冰水师,沿岸有驻安徽安庆的第三十一混成协、驻江苏南京的第九镇后面再加上北洋军的追击,岂不是自投罗网?唯有西上才能死中求活
“如今四川乱成一团,他们可以顺利西上,混水摸鱼一旦他们阻断入川之路,便可以割据四川,建国立号,称王称霸到时候,百熙你这个四川总督就会陷入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尴尬境地了”…;
孙元起觉得杨度完全是多虑了
袁世凯心里固然痛恨革命党,想早日扫平湖北但作为一代枭雄,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随时面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扫平革命党
所以他只会先把革命党胖揍一顿,既出了胸中恶气,又趁机向清廷证明自己的能力但揍过之后,不是穷追猛打、灭此朝食,而是要养寇自重
袁世凯的眼睛是始终紧盯着北京紫禁城的他的六个条件,两个拉拢立宪派,两个拉拢革命党,另外两个为自己增加实力,足见他所谋非小,一个小小的湖广总督怎么能满足他?他要做内阁总理大臣、中华民国大总统,乃至中华帝国的皇帝所以揍完革命党,他就该去北京收拾爱觉罗家的孤儿寡妇了,根本不会在湖北久留
杨度接着说道:“上午的时候,我已经和第四十四混成协暂代协统赵行止赵景行联系过了,为了尽快入川平乱,在东北的近千名学生将在这几天由铁路火南下当然,这支不到千人的队伍只是第四十四混成协的一部,我们还需要紧急征召大批学生入伍我们商议决定,暂时在河南洛阳、山西太原设立征兵处,负责收容编组各地前来报名入伍的学生”
孙元起有些疑惑:“在洛阳设立征兵处倒也可以理解,为何要在太原也设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经世大学在山西全省都没有一所附属学校”
杨度拿过一张地图,振振有词地解释道:“不错,我们在山西没有学校,可是在京畿、直隶一带有啊如今朝廷为了平乱,大批调遣参加滦州秋操的北洋军南下,卢汉线运力非常紧张,学生们一票难求怎么办?只有换乘正太线到太原集合,初步编队后沿着汾水顺流而下,过黄河直抵西安他们一路水程,没准儿比在洛阳集合的学生早抵达西安呢”
孙元起对于军事地理学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汾水能不能行船只好任由杨度胡乱安排待到晚间,便偕同诸位幕僚,坐上火车直奔洛阳他要在那里小住几日,等候赵景行等人南下,会合之后才会再次动身,向陕西进发
这个时候,我们不必管北京的载沣在接到孙元起电报后是如何的不知所措,也不管彰德城外的袁世凯是如何一边静候北京的佳音一边密集接见北洋军将校,让我们把目光转到海外,看看这个时候革命先行者、国父、我们的童萌会会长孙中山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早在武昌起义的前五六天在美国的孙中山就接到了黄兴等人的电报,知道湖北军将有大动作,希望他能筹措巨款,支持革命
毫无疑问孙中山最擅长的就是筹款了,而且美国正是他的筹款根据地但华侨们在异国他乡苦苦挣扎,好不容易才赚点养家糊口钱,哪来那么多巨款赞助革命?即便有些积蓄,那也经不住孙中山一年一回、乃至一年数回的募捐啊
但无论情况如何,这些都阻挡不了孙中山的募捐热情他乘车来到了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城,准备再次向华侨展示自己出众的口才就在这个时候,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武昌起义成功的消息
孙中山之前对“湖北军将有大动作”的电报并没有太强烈的期待,因为同样的起义他已领导过好多回,无一成功何况这次发动者和他并无直接关系呢?然而这次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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